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傢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傢,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天二評:伏筆。此回以王孝廉標題,故立竿見影這庵是十方的香火,衹得一個和尚住持。集上人傢,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裏來同議。
  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裏來議“鬧竜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節,都還過了禮。申祥甫發作和尚道:齊評:一部絶大書,開首先寫一個夏總甲還不算出奇,最先便寫總甲的親傢氣焰便就甚大,真不知作者如何落想到此。聽謂風起於青蘋之末也。天二評:申祥甫者,夏總甲之親傢也,欲寫夏總甲,先寫申祥甫之發作和尚,以見其聲勢與彼七八個人絶不同,而夏總甲可知矣。黃評:初寫俗情即具如此妙筆。蓋是書所寫不出“勢利”二字。申祥甫因親傢為總甲,勢也;荀老爹穿得齊整,利也。雖極可笑,然一部書用意早具於此。“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鈔錢,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衹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衹這一位荀老爺,三十晚裏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天二評:琉璃燈無補於死佛,油則有益於活和尚炒菜,是大功德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燎得滾熱,送與衆位吃。荀老爺先開口道:“今年竜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傢,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傢來一同商議。”黃評:觀後文乃知一部書翰林、進士皆此類也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黃評:如見集上第一鄉紳來矣兩衹紅眼邊,一副鐵鍋臉,幾根黃鬍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裏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衆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黃評:自命不凡如是,又何必減於翰林、進士耶這人姓夏,乃薛傢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天二評:文昌新入有光輝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傢吃年酒去哩。”
  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衹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齊評:出口便得神得勢,文章傢最爭落筆。天二評:「俺如今」者,新出仕故也到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黃評:開捲便有如此妙筆,蓋先生冷眼蓄之既久,又不肯明目張膽駡人,特從此輩發科。嫉世之心,乃愈形其沉痛想這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裏,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傢,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天二評:還要生出四衹腳,免得騎驢受跌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爺,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擡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爺,我聽見說他從年裏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傢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天二評:親傢偏要捉白撰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石史評:深怪之詞。黃評:還他證據,他卻偏能老臉,反說他不知道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爺請;李老爺傢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爺傢大廳上。”天二評:快班李老爹亦班頭也,而擺酒在西班黃老爹大廳上,即如黃老爹請客而又多一李老爹,此非親傢所知說了半日,纔講到竜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齊評:居移氣,養移體,應該如此從前年年是我做頭,衆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纍俺賠了多少。黃評:一定無此事,一定還賺錢況今年老爺衙門裏,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傢傢都興竜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裏這條把燈?黃評:妙語如是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個做頭。像這荀老爺,田地又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傢照分子派,這事就舞起來了。”衆人不敢違拗,黃評:所以要等親傢,所以先發作和尚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衆戶也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天二評:夏總甲是村中第一鄉紳,荀老爹是村中首富,安得不遵派
  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慄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爺坐在首席,天二評:序爵。黃評:鄉黨序爵耶斟上茶來。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在這觀音庵裏做個學堂。”衆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傢孩子要上學。衹這申老爺的令郎,就是夏老爺的令婿,夏老爺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衹是這個先生,須要到城裏去請纔好。”天二評:夏老爹雖出仕而不識字,令婿必須讀書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裏天二評:是,咱衙門裏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傢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紀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學而曰“中”,趣甚顧老相公請他在傢裏三個年頭,他傢顧小捨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齊評:伏下一筆。天二評:帶出梅三相那日從學裏師爺傢迎了回來,小捨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綢,騎著老爺棚子裏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傢門口。俺和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落後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天二評:暗映下文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裏還不大喜歡。落後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黃評:梁灝學生是何人耶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纔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衆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總甲果然替周先生說了,每年酬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傢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到了十六日,衆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傢備酒飯,天二評:先是五髒神願隨鞭鐙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黃評:書中第一頂方巾出現老早到了。齊評:秀纔們聞道請,便似得了將軍令,況新方巾須誇衆乎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纔來。聽得門外狗叫,黃評:狗迎先生,物以類聚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衆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舊氈帽與新方巾相映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黃評:所以狗叫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鬍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纔慢慢黃評:二字妙,比夏總甲又迥然不同,所以為相公也,為老友也。的立起來和他相見。齊評:好身分。天二評:比夏總甲又不同,此所以為三相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衆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衆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顧黃評:二字更妙,是白描高手頭來嚮衆人道:“你衆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齊評:必須急急表白。天二評:憲綱衹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天二評:請以補入明朝學校志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傢做妾,就到頭髮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黃評:比擬絶倒
  閑話休提。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衆人都作過揖坐下。衹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裏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了兩張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天二評:有屈衆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嚮衆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箸,卻如風捲殘雲一般,天二評:絶倒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箸也不曾下。齊評:又生妙文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麽不用餚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衆人道:“這個倒失於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道:“衹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天二評:孝子。此他日舉人進士之根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裏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傢,聽見他說的:天二評:案伯二字新奇。總科而稱老相公者,父以子貴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衆人都停了箸,聽他念詩。他便念道:“呆,秀纔,吃長齋,鬍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纔,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纔指日就是。齊評:刻毒。黃評:難受那‘吃長齋,鬍須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衆人一齊笑起來。
  周進不好意思,黃評:凡此皆可哭之事,故有後文申祥甫連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該敬一杯,顧老相公傢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該罰!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纔。齊評:尤其刻毒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聖人就要計較了。天二評:外祖母尚服儒教大則降災,小則害病。’衹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衹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衆人說他發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齊評:所以有一肚皮眼淚也。天二評:梅三相所得意者秀纔也,周先生所深痛極恨者未入學也。實逼處此,以成他日之哭。黃評:愈難受,可哭可哭衹得承謝衆人,將酒接在手裏。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的扛子火燒。衆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討了茶來吃點心。
  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傢今日在那裏?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爺傢吃酒去了。”齊評:又是李老爹。天二評:記得正月初八日快班李老爹請他到西班黃老爹大廳上吃酒,今日卻又請他,未知仍設席黃宅否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跑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衹是他老人傢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傢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
  荀老爺嚮申祥甫道:“你親傢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衹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天二評:荀老爺畏申祥甫,故阿諛之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衹怕還要做幾年的夢。”天二評:此時集上人望黃老爹,無異諸暨人望危老先生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齊評:總要一個人開口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什麽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天二評:周長兄若果做夢,早已做老友了梅玖道:“就是僥幸的這一年,齊評:總不離乎此。黃評:衆人心中衹有一黃老爹,梅相公卻衹有一秀纔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黃評:試問閱者能忍住不笑否?妙在周進便信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什麽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天二評:巳牌時候上席,一舉箸早去了一半,如何敷衍到上燈時梅相公同衆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裏歇宿。嚮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天二評:伏筆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陪著衆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衆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傢去,把各傢贄見拆開來看,衹有荀傢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天二評:提出荀傢為後文張本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天二評:周進教讀不如王冕放牛每日淘氣不了。周進衹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導。天二評:想來又鬱又悶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吃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到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樹桃花柳樹,紅紅緑緑,間雜好看。天二評:寫鄉村景物且亦人情,亦見自開館以來兩個多月正是清明天氣看了一回,衹見蒙蒙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緻更妙。黃評:隨意寫景俱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席蓬,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一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傢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
  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黃評:又一頂方巾出現,然而非猶夫前之方巾矣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三十多歲光景。天二評:記其年亦是伏筆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齊評:口氣不同,又在梅三相之上。黃評:妙在“半禮”,聲口又與三相迥別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嚮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黃評:比之小友,不知又作何稱謂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天二評:夏總甲、梅三相之上又有此人,真是一佛一世界從人擺了一張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先生貴姓?”天二評:無人相陪,屈尊俯就,故曰“你這位先生”,輕之甚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傢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傢。”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裏曾考過一個案首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傢作館,不差,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傢,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册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天二評:看他似留意人材,其實要搬出白老師、顧二哥來耳。顧二哥是老先生戶下册書,又是拜盟好弟兄,然則老先生之為人我知之矣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硃捲,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別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衹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開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齊評:絶好戲文,想見手舞足蹈神氣。黃評:鬼神如此稱呼,難得難得那時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天二評:衹算夢遺可見貢院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衹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周進衹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傢人道:天二評:正說着鼎元,鬥筍接縫批仿一節,意嫌太促,故夾入吩咐傢人以緩之。極擒縱離合之妙“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傢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嚮周進道:“我方纔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像。齊評:又生妙文。天二評:青臉鬼出現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纔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纔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纔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天二評:趁手補出梅玖起名,又卸人說夢,靈敏之至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俺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天二評:場中作夢是準的?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什麽鬼神?”齊評:一刻工夫就說兩樣話,的是舉人對童生口氣。天二評:貢院裏鬼神是有的!黃評:然則無鼎元之分矣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落在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天二評:纔進一個學,未曾發過,本算不得飛黃騰達。黃評:以進學為飛黃騰達,無怪後文之哭矣王舉人道:“這話更不作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黃評:不知再進一層又是何物掉下來,閱者可能不噴飯
  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傢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天二評:好是周簣軒先生吃長齋的。若馬二先生則未免垂涎落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天二評:我與何曾同一飽,下了三寸饑腸,正無分別。黃評:可哭,可哭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天二評:見了舉人該修弟子職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傢集的人都曉得荀傢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傢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這個荀老爺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裏又嚮衆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衹有荀傢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傢多送兩個盒子。齊評:歧中有歧,小地方人意見的確如此俺前日聽見說,荀傢炒了些面筋、豆腐幹送在庵裏,黃評:酷肖鄉農識字又送了幾回饅頭、火燒,就是這些原故了。”天二評:藉申祥甫口中說出荀傢尚知敬重先生衆人都不歡喜,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面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呆頭呆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衆人把周進辭了來傢。齊評:如此小館也有情面,也須奉承,可為一嘆
  那年卻失了館,在傢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衹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天二評:當頭一棒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貨,差一個記帳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來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嚮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衹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
  到了竜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來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板擺得整整齊齊,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天二評:軒然大波起。黃評:收處不欲筆平,小說常事,此卻令人叵測衹因這一死,有分教:纍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終歲凄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功名富貴”四字,是此書之大主腦,作者不惜千變萬化以寫之。起首不寫王侯將相,卻先寫一夏總甲。夫總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貴?黃評:妙批而彼意氣揚揚,欣然自得,頗有“官到尚書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謂“三千大千世界”,莊子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文筆之妙乃至於此。
  梅三相顧影自憐,得意極矣。不知天地間又有王大爺在。甚矣,功名富貴寧有等級耶!
  場中鬼跳是假夢,荀玫同榜乃真夢也。偏於假夢銳得鑿鑿可據,轉以真夢為不足信。活活寫出妄庸子心術性情。
  周進乃一老腐迂儒,觀其胸中,衹知吃觀音齋,念念王舉人的墨捲,則此外一無所有可知矣。
  從吃齋引出做夢,又以梅玖之夢掩映王惠之夢,文章羅絡勾聯,有五花八門之妙。
  書中並無黃老爹、李老爹、顧老相公也者,據諸人口中津津言之,若實有其人在者,然非深於《史記》筆法者未易辦此。
  金有余云:“人生在世,難得的是一碗現成飯。”此語能令千古英雄豪傑同聲一哭!蓋不獨吹簫之大夫、垂釣之王孫為凄涼獨絶人也。到省買貨極尋常之事,偏偏遇着修理貢院,何其情事逼真乃爾。
  【天二評】
  末段寫鄉俗鄙薄,情狀宛然。然而此中有天道焉,有人事焉。荀老爹在集上為首富,而其人亦忠厚好善,尚知敬重先生。其子想亦較諸兒為聰俊,周先生實異視之,他日範學道搜求落捲,不知已取在數中,見非由僥幸也。至於入仕以後或忘本來面目,以致潰敗,世澤無多,發泄太過,蓋塞翁之得馬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關於會校
關於會評
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