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朋友   》 祭父(3)      賈平凹 Gu Pingao

  在我小小的時候,我是害怕父親的,他對我的嚴厲使我産生懼怕,和他單獨在一起,我說不出一句話,極力想趕快逃脫。我戀愛的那陣,我的意見與父親不一致,那年月政治的味道很濃,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響了我,他駡我,打我,吼過我“滾”。在他的一生中,我什麽都聽從他,惟那件事使他傷透了心。但隨着時代的變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響到個人的前途,但我的妻子並未記恨他,像女兒一樣孝敬他,他又反過來說我眼光比他準,逢人誇說兒媳的好處,在最後的幾年裏每年都喜歡來城中我的小傢中住一個時期。但我在他面前,
  似乎一直長不大,直到我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一次他來城裏,見面遞給我一支煙來吸,我纔知道我成熟了,有什麽可以直接同他商量。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鄉村教師,又受家庭生計所纍,他沒有高官顯祿的三朋,也沒有身纏萬貫的四友,對於我成為作傢,社會上開始有些虛名後,他曾是得意和自豪過。他交識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嚮他恭賀,當然少不了嚮他討酒喝,父親在這時候是極其的慷慨,身上有多少錢就掏多少錢,喝就喝個酩酊大醉。以至後來,有人在哪裏看見我發表了文章,就拿着去見父親索酒。他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藉酒消愁,二是後來為我的創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癮,在很長的日子裏天天都要喝的,但從不一人獨喝,總是吆喝許多人聚傢痛飲,又一定要母親盡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飯菜招待。母親曾經抱怨:傢裏的好吃好喝全讓外人享用了!我也為此生過他的氣,以我拒絶喝酒而抗議,父親真有一段時間也不喝酒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說受到報刊的批評,壓力很大,但並未透露一絲消息給他。他聽人說了,專程趕三十裏到縣城去翻報紙,熬煎得幾晚上睡不着。我母親沒文化,不懂得寫文章的事,父親給她說的時候,她睏得不時打盹,父親竟生氣得駡母親。第二天搭車到城裏見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兒談論外界的批評文章,我怕父親聽見讓他在另一間房內休息。等來客一走,他竟過來說:“你不要瞞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沒事不要尋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還年輕,要吸取經驗教訓,路長着哩!”說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帶來的一瓶酒,說:“來,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先倒了一杯喝了,對我笑笑,就把杯子給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紅了。這一次我們父子都重新開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那以後,父親又喝開酒了,但他從沒有喝過什麽名酒。兩年半前我用稿費為他買了一瓶茅臺,正要托人捎回去,他卻來檢查病了,竟發現患的是胃癌。手術後,我說:“這酒你不能喝了,我留下來,等你將來病好了再喝。”我心裏知道,父親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如果到了最後不行的時候,一定讓他喝一口。在父親生命將息的第十天,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傢,我讓把酒帶上。但當我回去後,父親已經去世了,酒還原封未動。妻說:父親回來後,湯水已經不能進,就是讓喝酒,一定腹內燒得難受,為了減少沒必要的痛苦,纔沒有給父親喝。盛殮時,我流着淚把那瓶茅臺放在棺內,讓我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上再喝吧。如今,我的文章還在不斷地發表出版,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賀了。
  父親衹活了六十六歲,他把年老體弱的母親留給我們,他把兩個尚未成傢的小妹留給我們,他把家庭的重擔留給了從未擔過沉的長子的我。對於父親的離去,我們悲痛欲絶,對於離去我們,父親更是不忍。當檢查得知癌細胞已廣泛轉移毫無醫治可能的結論時,我為了穩住父親的情緒,還總是接二連三地請一些醫生來給他治療,事先給醫生說好一定要表現出檢查認真,多說寬心話。我知道他們所開的藥全都是無濟於事的,但父親要服衹得讓他服,當然是癥狀不減,且一日不濟一日,他說:“平呀,現在咋辦呢?”我能有什麽辦法呀,父親。眼淚從我肚子裏流走了,臉上還得安靜,說:“你年紀大了,衹要心放寬靜養,病會好的。”說罷就不敢看他,趕忙藉故別的事走到另一個房間去抹眼淚。後來他預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卻還是讓扶起來將那苦澀的藥麵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裏,強行咽下,但他躺下時已淚流滿面,一邊用手擦着一邊說:“你媽一輩子太苦,為了養活你們,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到現在還是這樣。我衹說她要比我先走了,我會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後就靠你們了。還有你兩個妹妹……”母親第一個哭起來,接着全家大哭,這是我們惟有的一次當着父親的面痛哭。我真擔心這一哭會使父親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負擔,但父親反倒勸慰我們,他照常要服藥,說他還要等着早已訂好的國慶節給小妹結婚的那一天,還丁寧?熏他來城前已給菜地的紅蘿蔔澆了水,菜苗一定長得茂密,需要間一間。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還要求母親去抓了兩副中草藥熬着喝。父親是極不甘心地離開了我們,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掙紮,我那時真希望他是個哲學家或是個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能將死自認為一種解脫,但父親是位實實在在的為生活所纍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靈不得安寧。當得知他最後一刻終於綻出一個微笑,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可以告慰父親的是,母親在悲苦中總算挺了過來,我們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麽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準備推遲,但為了父親靈魂的安息,如期舉辦,且辦得十分圓滿。這個家庭沒有了父親並沒有散落,為了父親,我們都在努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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