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天二评:伏笔。此回以王孝廉标题,故立竿见影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齐评:一部绝大书,开首先写一个夏总甲还不算出奇,最先便写总甲的亲家气焰便就甚大,真不知作者如何落想到此。听谓风起于青苹之末也。天二评:申祥甫者,夏总甲之亲家也,欲写夏总甲,先写申祥甫之发作和尚,以见其声势与彼七八个人绝不同,而夏总甲可知矣。黄评:初写俗情即具如此妙笔。盖是书所写不出“势利”二字。申祥甫因亲家为总甲,势也;荀老爹穿得齐整,利也。虽极可笑,然一部书用意早具于此。“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天二评:琉璃灯无补于死佛,油则有益于活和尚炒菜,是大功德和尚陪著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黄评:观后文乃知一部书翰林、进士皆此类也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黄评:如见集上第一乡绅来矣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黄评:自命不凡如是,又何必减于翰林、进士耶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天二评:文昌新入有光辉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齐评:出口便得神得势,文章家最争落笔。天二评:「俺如今」者,新出仕故也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黄评:开卷便有如此妙笔,盖先生冷眼蓄之既久,又不肯明目张胆骂人,特从此辈发科。嫉世之心,乃愈形其沉痛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天二评:还要生出四只脚,免得骑驴受跌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天二评:亲家偏要捉白撰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石史评:深怪之词。黄评:还他证据,他却偏能老脸,反说他不知道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天二评:快班李老爹亦班头也,而摆酒在西班黄老爹大厅上,即如黄老爹请客而又多一李老爹,此非亲家所知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齐评:居移气,养移体,应该如此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黄评:一定无此事,一定还赚钱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黄评:妙语如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黄评:所以要等亲家,所以先发作和尚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天二评:夏总甲是村中第一乡绅,荀老爹是村中首富,安得不遵派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首席,天二评:序爵。黄评:乡党序爵耶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天二评:夏老爹虽出仕而不识字,令婿必须读书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天二评: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学而曰“中”,趣甚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齐评:伏下一笔。天二评:带出梅三相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绸,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天二评:暗映下文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黄评:梁灏学生是何人耶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天二评:先是五脏神愿随鞭镫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黄评:书中第一顶方巾出现老早到了。齐评:秀才们闻道请,便似得了将军令,况新方巾须夸众乎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黄评:狗迎先生,物以类聚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旧毡帽与新方巾相映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黄评:所以狗叫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黄评:二字妙,比夏总甲又迥然不同,所以为相公也,为老友也。的立起来和他相见。齐评:好身分。天二评:比夏总甲又不同,此所以为三相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顾黄评:二字更妙,是白描高手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齐评:必须急急表白。天二评:宪纲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天二评:请以补入明朝学校志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黄评:比拟绝倒
  闲话休提。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天二评:有屈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天二评:绝倒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齐评:又生妙文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天二评:孝子。此他日举人进士之根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天二评:案伯二字新奇。总科而称老相公者,父以子贵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齐评:刻毒。黄评:难受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黄评:凡此皆可哭之事,故有后文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齐评:尤其刻毒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天二评:外祖母尚服儒教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齐评:所以有一肚皮眼泪也。天二评:梅三相所得意者秀才也,周先生所深痛极恨者未入学也。实逼处此,以成他日之哭。黄评:愈难受,可哭可哭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齐评:又是李老爹。天二评:记得正月初八日快班李老爹请他到西班黄老爹大厅上吃酒,今日却又请他,未知仍设席黄宅否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天二评:荀老爷畏申祥甫,故阿谀之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天二评:此时集上人望黄老爹,无异诸暨人望危老先生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齐评:总要一个人开口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天二评:周长兄若果做梦,早已做老友了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齐评:总不离乎此。黄评:众人心中只有一黄老爹,梅相公却只有一秀才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黄评:试问阅者能忍住不笑否?妙在周进便信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天二评:巳牌时候上席,一举箸早去了一半,如何敷衍到上灯时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天二评:伏笔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有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天二评:提出荀家为后文张本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天二评:周进教读不如王冕放牛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天二评:想来又郁又闷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天二评:写乡村景物且亦人情,亦见自开馆以来两个多月正是清明天气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黄评:随意写景俱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一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黄评:又一顶方巾出现,然而非犹夫前之方巾矣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天二评:记其年亦是伏笔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齐评:口气不同,又在梅三相之上。黄评:妙在“半礼”,声口又与三相迥别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黄评:比之小友,不知又作何称谓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天二评:夏总甲、梅三相之上又有此人,真是一佛一世界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天二评:无人相陪,屈尊俯就,故曰“你这位先生”,轻之甚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天二评:看他似留意人材,其实要搬出白老师、顾二哥来耳。顾二哥是老先生户下册书,又是拜盟好弟兄,然则老先生之为人我知之矣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齐评:绝好戏文,想见手舞足蹈神气。黄评:鬼神如此称呼,难得难得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天二评:只算梦遗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二评:正说着鼎元,斗筍接缝批仿一节,意嫌太促,故夹入吩咐家人以缓之。极擒纵离合之妙“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齐评:又生妙文。天二评:青脸鬼出现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天二评:趁手补出梅玖起名,又卸人说梦,灵敏之至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天二评:场中作梦是准的?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齐评:一刻工夫就说两样话,的是举人对童生口气。天二评:贡院里鬼神是有的!黄评:然则无鼎元之分矣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天二评:才进一个学,未曾发过,本算不得飞黄腾达。黄评:以进学为飞黄腾达,无怪后文之哭矣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黄评:不知再进一层又是何物掉下来,阅者可能不喷饭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天二评:好是周簣轩先生吃长斋的。若马二先生则未免垂涎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天二评:我与何曾同一饱,下了三寸饥肠,正无分别。黄评:可哭,可哭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天二评:见了举人该修弟子职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齐评:歧中有歧,小地方人意见的确如此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黄评:酷肖乡农识字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天二评:借申祥甫口中说出荀家尚知敬重先生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齐评:如此小馆也有情面,也须奉承,可为一叹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天二评:当头一棒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著。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
  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天二评:轩然大波起。黄评:收处不欲笔平,小说常事,此却令人叵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作者不惜千变万化以写之。起首不写王侯将相,却先写一夏总甲。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黄评:妙批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文笔之妙乃至于此。
  梅三相顾影自怜,得意极矣。不知天地间又有王大爷在。甚矣,功名富贵宁有等级耶!
  场中鬼跳是假梦,荀玫同榜乃真梦也。偏于假梦锐得凿凿可据,转以真梦为不足信。活活写出妄庸子心术性情。
  周进乃一老腐迂儒,观其胸中,只知吃观音斋,念念王举人的墨卷,则此外一无所有可知矣。
  从吃斋引出做梦,又以梅玖之梦掩映王惠之梦,文章罗络勾联,有五花八门之妙。
  书中并无黄老爹、李老爹、顾老相公也者,据诸人口中津津言之,若实有其人在者,然非深于《史记》笔法者未易办此。
  金有余云:“人生在世,难得的是一碗现成饭。”此语能令千古英雄豪杰同声一哭!盖不独吹箫之大夫、垂钓之王孙为凄凉独绝人也。到省买货极寻常之事,偏偏遇着修理贡院,何其情事逼真乃尔。
  【天二评】
  末段写乡俗鄙薄,情状宛然。然而此中有天道焉,有人事焉。荀老爹在集上为首富,而其人亦忠厚好善,尚知敬重先生。其子想亦较诸儿为聪俊,周先生实异视之,他日范学道搜求落卷,不知已取在数中,见非由侥幸也。至于入仕以后或忘本来面目,以致溃败,世泽无多,发泄太过,盖塞翁之得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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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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