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冷子興兼說寧府,不僅說榮府也。】
【王希廉:嬌杏者,僥幸也。賈雨村之罷官得館,因館而復得官,如嬌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僥幸也。#
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書之義也。
冷子興者,喻寧、榮二府極熱鬧後必歸冷落也。
寧榮二府頭緒紛繁。若於後文補敘傢世,竟不知該於何處補敘,勢必冗雜;若不分晰敘明,東、西兩府,又牽混不清。妙在藉冷子興在村肆中閑談敘及,且將林甄王史各親戚參差點出,既有根蒂,又毫無痕跡:真善於點題者。
邪、正二氣夾雜而生,所論最有意思。
情癡、情種是寶玉黛玉品題。
第二回一段之中應分兩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學”句止為一段,敘賈雨村得官娶嬌杏及罷官處館,是補敘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閑居無聊”句起止末為二段,敘寧、榮傢世,寶玉性情,趁勢逗出甄寶玉。】
【張新之:上回為寶玉來歷,此回乃黛玉來歷。上半回發依賈府之由,下半回設會寶玉之所。而此中見彼,彼中見此,不能分析,是為奇文。
第一、第二兩捲,總為寶、黛立傳,其實總為一玉立傳也。玉,通靈也。通靈,心也。一奇一偶,陰陽對立。上回演“心”字之源,以其假為究竟;此回演“情”字之始,以冷熱為樞機。雨村,熱中人也。子興,冷姓人也。首演真假,是自出杼軸,次演冷熱!是藉人門徑。而仍以半隱半明出之,是則青出於藍。
前半回事甚繁,敘來何其簡;後半回事甚簡,敘來何其繁。而賓主正餘一絲不走,洵為大纔。
自上半入下半,已如行山陰道上矣。及至下半一問一答,順逆相承,金實相生,無一平筆,無一弱筆,能令讀者忽而喜,忽而怒,忽啞然而笑,忽放心而哭;竜門復生,當不以予言為過,而其實不過善讀《水滸傳》而已。我於此不敢輕《紅樓》,尤不敢忘《水滸傳》。
是書無非隱演《四書》《五經》。以寶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紅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無不包舉,是演《四書》。政、王乃所自出,政字演《書》,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國風》。若賈赦之赦,邢氏之刑,則演《春秋》之斧鉞也。至“毋不敬”三字,冠首《麯禮》。禮主春生,故東府之主曰敬,乃大有期望之意。奈其背敬叛禮,為造釁開靖之罪首,遂至所出為珍,倫理漸滅矣。珍之轉音通烝,即禽獸行上下亂之名,不必指定以下烝上。總一亂成《春秋》之大僇而已。必如此看去,是書本意,自然洞徹。】
【姚燮:此回書中,將寧、榮二府人名,一一點出。惟賈珠之妻李氏、李氏之子蘭、政之妾趙氏、趙氏之子環、璉之妻王熙鳳,俱用暗點。至珍之妻尤氏、蓉之妻秦氏,此回中俱未點出。】
詩云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啓問。那些人衹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衹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傢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麽‘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着,不容封肅多言,大傢推擁他去了。封傢人個個都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衹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衆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鬍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纔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綫,所以他衹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傢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傢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問甄傢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東觀閣(姚燮)側批:
以報回頭兩次之知己。】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衹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傢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傢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衹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女運氣好。】正是:
偶因一着錯,便為人上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言外微旨。】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纔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東觀閣(姚燮)側批:
可嘆可感。】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竜顔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東觀閣(姚燮)側批:
姦雄作用。】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傢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等人原非甘老牖下(者)。】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姚燮本眉批:漸入正文,然如海猶是正文中楔子。】【黃小田夾批:以上是楔子,今方點到正文……。】這林如海姓林名海,【陳其泰:出黛玉詳述傢世,與下文詳述寶釵傢世對峙立局。】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御史,【張新之夾批:黛玉為一書之主,自然當用重筆特提而作,即以自贊木石姻緣,故姓林,自負其書纔大如海,故所生為林如海,水生木也。】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衹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係鐘鼎之傢,卻亦是書香之族。衹可惜這林傢支庶不盛,子孫有限,【東觀閣(姚燮)側批:
後來黛玉之所以不歸也。】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衹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衹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張新之夾批:非賈生林,實因林生賈。木所生則為榮。看府名曰榮,可知總為黛玉而設。】乳名黛玉,【東觀閣側批:
林黛玉(姚燮側批:因其)纔色為捲中第一,故先敘出,(姚燮眉批:)且可趁勢敘出賈府(
氏)來,庶幾(使)頭緒清楚。】【張新之夾批:黛玉之玉與寶玉之玉是一不是二。黛,黑色也,故後文有可染眉之說,得情之正。為通靈,為寶玉,一涉人欲則受染,而失通靈為黛玉矣。】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愈後又因盤費不繼,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為歇肩之地。偶遇兩個舊友,認得新????政,知他正要請一西席教訓女兒,遂將雨村薦進衙門去。【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又雨村復官之根。】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其餘不過兩個伴讀丫鬟,因此雨村十分省力
,正好養病。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製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頽,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着“智通寺”【劉履芬眉批: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書之義也。】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東觀閣側批:
名句(姚燮側批:)令人惕然。】【張新之夾批:兩言概括勢利財色……冷子興矣。一切生旦淨醜皆要等場,故過脈處用特筆一頓】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亦未可知,【東觀閣(姚燮)側批:
不得志時不肯回頭思(一)想,何也?】何不進去試試。”想着走入,衹有一個竜鐘老僧在那裏煮粥。【姚燮夾批:為冷子興一引。】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款步行來。將入肆門,衹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東觀閣(姚燮)側批:興(
字)讀作仄聲,語乃(甚)雙關
。】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藉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東觀閣側批:
交態如此。】【姚燮眉批:一個如此,一個如彼,便相投契,見世情交態。】
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張新之夾批:一說奇遇,一說偶遇,奇緣相參一陰一陽,便是易道六十四卦所從出。】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傢,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餚來。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麽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傢,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張新之夾批:銜玉而生,新亦新極矣。作者立意時不知從何處得來,乃曰“小小異事”旨深哉。吾故言演明德。】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傢。子興
笑道:“榮國府賈府中,【東觀閣側批:冷子興,而談榮寧傢世,即此便是警醒人處。】【姚燮側批:
賈府事以冷子興談之,便是警醒處。】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麽?”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傢。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冷子興矣!】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張新之夾批:“金”位西,主殺;“陵”丘壟,墳墓也……】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榮寧門第之大,從賈化口中(雨村)敘出。】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着圍墻一望,裏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裏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裏像個衰敗之傢?”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傢,到底氣像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陳其泰:照後半部,恰加一倍寫】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傢,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傢,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張新之夾批:全書以左氏譏失教也,一言概之……】別門不知,衹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處敘次極清,令觀者如見賈府中人。】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陳其泰:反從寧府說入,文筆變換不測,衹是先賓後主法也。】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衹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衹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張新之夾批:玉旁一輩因寶玉而生,乃演人心……】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衹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鬍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纔十六歲,名叫賈蓉。【張新之夾批:無所容於天地之間也。】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裏肯讀書,衹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聽,方纔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裏。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傢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
賈赦襲了官,為人平靜中和,【東觀閣(姚燮)側批:
考語不實。】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裏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東觀閣(姚燮)側批:
寶玉是此書主腦,敘來歷落有緻。】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衹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嚮,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衹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東觀閣
側批(姚燮眉批):
非夙根人不能為此語,然已駭人聽聞矣。】【姚燮側批:奇論,亙古未有之談。】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姚燮眉批
(東觀閣側批:
雨村在葫蘆廟中亦嘗參透理數,故言之娓娓可聽。)淋漓痛快真是大有見識。】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傢,則為情癡情種;【東觀閣(姚燮)側批:
畢竟是進士出身。】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陳其泰:看紅樓夢者妄譽寶釵,皆因誤看寶玉為人,謂惟寶釵能引之於忠孝,勸之於功名耳。此段辨明來歷,令讀者自有把握】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製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東觀閣(姚燮)側批:
又暗暗籠罩全書中人。】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纔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衹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傢,你可知麽?”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係世交。兩傢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傢來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傢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傢,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啓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着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裏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裏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東觀閣(姚燮)側批:
惟情種始能作此語。】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衹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裏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衹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衹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御史林傢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衹可惜他傢幾個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東觀閣側批:
隨手再敘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姚燮眉批:為十二釵一影,引出賈府諸女子來。】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纔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傢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傢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豔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衹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傢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東觀閣(姚燮)側批:串合一片,為下文攜黛玉進京得入賈府復官張本。】在傢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着‘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衹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纔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衹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姚燮側批(東觀閣側批):
賈璉(王)熙鳳夫婦倒敘在此。】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東觀閣(姚燮)側批:
筆墨錯落有緻。】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衹在乃叔政老爺傢住着,幫着料理些傢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東觀閣側批:
是王熙鳳小傳。】【姚燮眉批:
三語斷定鳳姐一生,用語頗辣。若其極淫、極貪、極酷處,非冷君之所知也。】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纔所說的這幾個人,都衹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包括全部)人物。】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衹顧算別人傢的帳,你也吃一杯酒纔好。”雨村道:“正是,衹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着別人傢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嚮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陳其泰:八股名手,凡遇長題,都以點題作波瀾。此回即此訣也。村夫無論矣。乃亦有我輩而不解其妙者,我不許其看《紅樓夢》。
一部《紅樓夢》極費精神處,衹在第一、二回,慘淡經營,誰人能學步耶?
以如許繁華熱鬧一部大書,開場卻從一姓冷者閑閑說出。作者命意,微妙可想。
賈氏兩府之人,言之詳矣。但書中有某人是寧府近派,某人是榮府親支等語,則應敘明兩公幾子。其孫曾元共幾人。某某屬於’某某屬榮,則閱者處處一目瞭然。今此回既雲寧公、榮公同胞弟兄兩人,以下均未言及。在冷子興閑談中,自宜舉其主而略其賓。故衹說長子二字,則兩公之不止一子自明。但後文總須帶敘數筆,方清楚耳。第十三回秦氏歿後,代儒以下廿八人齊集時,可以分敘支派遠近,衹須添數字便明白,或於五十三回祭宗祠時,摘出寧、榮兩府之子孫,臚列於行禮之班,亦不嫌筆墨繁冗也。】
【哈斯寶:這一回,上半部是第四十回的引環,下半部是全書的結紐,你要記住賈雨村“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故被革職,以及傾頽的廟宇,竜鐘老僧這些話。看了最後一回,方能知道本書千裏伏綫長綿不斷的妙處。
演說榮國府,為何必定要由冷子興來說?故事由真到假,便由冷到熱。冷子興就是“冷自興”,由冷而興。“冷自興”曉得榮國府的全豹,說得明白,所以預先就寫“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村假語”能使全書故事發始、終了,所以預先就寫冷子興“又藉雨村斯文之名”。文章的妙義如此之深,叫我怎能不嘖嘖稱贊呢!
村肆沽飲一段,好比把一緒長發盤在頭頂,榮寧二府那麽多的事,那麽多的人,一時間絲毫不紊,一件件一樁樁,由冷子興口中道出,聽起來這不就象把千絲萬縷攏到一起,用繩結起來一樣麽?
在這一席話裏,榮寧二府那麽多的事,那麽多的人物,雖然不在本回出場,卻都躍然紙上,猶如在場,這就是旁敲側擊之法。在下一回裏這些人物一個接一個上場,在讀者心目中似曾相識,全靠本回這一席話。
賈雨村的一段議論,歷數自傢他人兩方,品評正邪二氣,其實講的全是作者自己。說甄傢,全是影射賈傢。清明靈秀之氣與殘忍乖僻之氣相互衝突,“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這不明明是說自己忠貞之身受姦佞小人讒害,纔寫下這部書麽?開捲第一回裏說“藉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現在纔明白這句話的妙處。
“這個學生雖是啓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他祖母溺愛不明”,這不明明是說,寶玉原是極好的,全是他祖母帶壞的麽?讀者須知,這便是簾中花影之法。賈傢出場之前就議論一通甄傢,這是在虛褒榮寧二府之前便作了實貶。讀者應當看到,本書的一字一語都不是平易寫出的。
冷子興說榮國府,這本身不算奇妙,奇妙處在於這席話是用賈雨村“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一句引出來的。賈雨村收尾的話並無奇妙處,妙就妙在用冷子興“正也罷,邪也罷……你也吃一杯酒纔好”一句收結全場。賈雨村的每句話都顯而又暗,冷子興的每句話都隱而又明。這都是作者翻雲復雨之才。
這一回裏,詩、聯中說“偶因一回顧”,“眼前無路”,冷子興說“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衹看這小一輩“都不知將來如何”,這些話都寓有深意,明哲之士不可不察。】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