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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类 》 莊子講記 》
第五篇 德充符
南懷瑾 Na Huaijin
莊子現在由《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世間》講到《德充符》——道的充實。我們知道,春秋戰國的文化,道跟德是分開的,道是體,就是內涵,是每個人修養學問的內涵;德是用,得了道體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難行,在難行中間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藝術去行,那必須要德行的充實,德行的充滿。德行如何充滿呢?莊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學化的筆調,用他藝術化的手法,繪出來一幅人生的圖畫。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衆止。受命於地,唯鬆柏獨也正,在鼕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衆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無腿的王駘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沒有兩腿的人,魯國有一個沒有兩腿的人名叫“王駘”,他的學生比孔子還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學生,是師友之間的人。常季就問孔子,王駘沒有兩腿,可似說是個殘廢的人,結果他的名氣之大,跟你一樣,“中分魯”。我們如果以歷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魯國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個,一個是莊子所講的王駘,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搶孔子的飯碗的少正卯,他們三個人都很了不起。不過少正卯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他的學說沒有留傳下來,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傳下來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駘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門做他的學生,他沒有上過課,也沒有勸告你,駡你,也沒有跟你討論過問題,但是,奇怪得很,你什麽都不懂,衹要一拜門,一見他,就非常充實地回來,什麽都懂了。那可真是禪宗。照這麽形容,是比孔子還高明一點。我們願意做他的學生,不需要上課,考試,坐在那裏,什麽都懂了,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說話的教育,這大概連科學都無法做到,科學知識還需要視聽教育,拿個緑音機之類什麽的。王駘用不着,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們跟着他兩條腿要斷掉了,所以我們衹好跟着他學打坐,不用腿了。“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無形”,不着形跡。常季就問了:世上真有這樣一種善於教育善於傳道的人嗎?王駘這傢夥是什麽樣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孔子說,王駘是真正的聖人,得道的人。我呢,心裏早就想拜他為師,衹不過還沒有去罷了,公共汽車沒有搭上,他那裏太擠了。我後一步準備拜他為師,而何況一般人還不及我呢?豈止魯國人拜他為師,我將號召全天下人拜他為師。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常季一聽,這可怪了,沒有腿的人,卻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還勝過先生你。“其與庸亦遠矣,”“庸”同用,那王駘的作用太高深遠大了。假定王駘像老師講的這樣,這個人的道在那裏?他的心法在什麽地方?他的學問中心是什麽?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個大問題:人的生死問題,這是人類的大問題。人的生命從哪裏來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這是西方哲學問的問題。今天,講比較宗教,西方講,上帝造了男人以後沒事幹,把男人的肋骨挖出來一根做女人,可見上帝同女人毫無關係。這個生死究竟從哪裏來的?男人女人從哪裏來的?所以佛傢禪宗標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這個生命在哪裏?死了以後,又到哪裏去?究竟有沒有靈魂?這是一個大問題。生死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中首先明顯提出來的是莊子。
“而不得與之變,”孔子說王駘已經了生死了,生死變化與他沒有關係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這個境界,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得了道的人,這個地球即使毀滅了,同他也沒有關係,他可以超然獨立於天地之外。因為天地是物質構成的,地球的毀滅是物質的變化,質能的變化,得道之後,就可以不受這些變化的影響。
“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審乎無假”,這四個字很難講,王駘能參究到,智能透過了物理與精神兩面,不用假藉任何東西。我們人都要假藉物質而活着,我們的肉體就是假藉幾十年給我們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駘已經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賴,一切的假藉。“而不與物遷”,他是如如不勁的,不用跟着物理的變化而遷流。勉強藉用佛學的名詞,他已經到了“不動地”,在密教中有一個佛叫“不動明王”,王駘相當於到了這個境界。物質世界不論怎麽變化,他都在旁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們任何人,一切萬物,一切衆生。都受物質的變化,但王駘卻不受影響,因為他能“守其宗”。這個“宗”,我們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傢叫如來,菩提,涅盤,反正有個東西,萬變不離其宗。
孔子把王駘推崇到逭個程度,常季就糊塗了:
常季曰:“何謂也?”
常季說:老師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講的什麽話。這有什麽說法呢?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大傢註意,中國文化尤其是哲學思想,或者文學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經常用到這兩句話。莊子用文學手法一寫,就代表了那麽多的方面。
孔子說,世上任何一個東西,一件事,一個人,你如果帶了一個有色眼鏡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觀點見解就不同。“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人體內部是連在一起的,都是人體一個重要部分,但是把它們分開來,從不同的角度看,肝膽就像楚國與越國一樣。在春秋戰國之時,楚、越兩個國傢互相爭強爭霸。相當於現代的蘇聯與美國,雖然都是白種人,但中間有許多的矛盾,有許多的利害關係。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場上,換一個角度看,萬物是一體的。
這兩句話代表了人的見地,見解,所以世上有智能之學,有哲學家的見解。換一句話說,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個人抓住了一點,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能,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萬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氣。如果得了道的人,從超然獨立於物外的立場,用另外一隻智能的眼睛來看,天下萬物都是一體,都跟我一樣,沒有什麽分別。這個道理就是佛學所講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無分別智”。用有分別的觀點來看,“肝膽楚越也”,肝膽在我們身體內同樣重要,但我們把它們看成冤傢。用“無分別智”來看,矛盾的東西都不矛盾,都很可愛,是統一的。
因為孔子認為常季不懂,就進一步解釋另一個道理。你如果懂了這個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莊子在這裏藉用孔子的嘴巴在傳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孔子說,真正的修養,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眼睛的看,忘記了耳朵的聽,不隨聲色所轉,不被外界所誘惑。像許多喜歡學佛打坐的人。儘管在那裏打坐,但還是被兩個東西牽住了:一個是聽的習慣,所以聽到內在有聲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種聲音出來;一個是好色,雖然眼睛閉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記聲色兩種外境,忘記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後不用盤腿打坐,到社會上,張開眼睛,“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忘記了眼睛所看見的;張開耳朵,聽到了聲音不是聲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見聽不見,是都看見都聽見,但是同你的心裏都不相幹,“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記了聲色耳目,“而遊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聲色而擾亂。你認為一個人同你很有緣,我看見就歡喜,或者,我看見就生氣,你被眼睛騙了;某人駡你,你很生氣,恭維你,你很高興,你被耳朵騙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記了這一切聲色,那你的心境永遠是平靜、安詳、快樂地遊戲於這個世間。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盤腿了。
“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王駘修養到了這個境界,世界上的一切東西他都看見了,卻沒有看見它們的缺點,也沒有看見它們的長處,他沒有善惡美醜是非的分別,他看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是一體的,很適意很安樣很和平。王駘沒有兩條腿,他也忘記了自己有腿無腿,無腿也可以走路。這就是“神足通”了。莊子引用很怪,專門引用無腿的人。實際上我們盤起腿來打坐也是無腿的人,然後功夫到了,心境修養到了,也可以達到佛傢講的“神足通”。
常季這個學生很難教,上一層的談話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養到不被眼睛所騙,不被耳朵所騙,此心永遠很安祥,在這很難行的人世間幸福地行去,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養達到了這個境界,纔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層的談話,總算把他教開悟了: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常季說我懂了,“彼為己,以其知;”王駘是開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認識了自己。註意,人活了一輩子,不知道我們人是什麽?我們儘管能夠想能夠用,那個想是什麽?當我們睡着了,那個我又是什麽?這個肉體不是我,肉體是假藉來用的。因為王駘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見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於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這個心無所在無所不在,永遠不會變的。“物何為最之哉?”所以萬物對於他不相幹,萬物不會動搖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衆止。
莊子藉用孔子的嘴說,當水流動的時候,不能反照到我們自己,當水靜止澄清時,纔可以做鏡子用。人的心理狀況永遠像一股流水一樣,自己的心波識浪不能停止,永遠不能悟道,永遠不能得道。要認識自己,必須要把心中的雜念、妄想靜止,纔可以明心見性。
我們知道,聖人教主都善於用水做比喻。老子講“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老子拿水與物不爭的善性的一面,來說明它幾近於道的修為。釋迦牟尼佛說“大海不容死屍”,這就是說明水性至潔,從表面上看,雖能藏垢納污,其實它的本質,水淨沙明,晶瑩透剔,畢竟是至淨至剛,而不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觀水,卻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進,來說明雖是不斷的過去,卻具有永恆的“不捨晝夜”的勇邁古今的精神。我們若從儒、佛、道三傢的代表聖哲來看水的贊語,也正好看出儒傢的精進利生,道傢的謙下養生,佛傢的聖潔無生三面古鏡,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趨嚮,應當何去何從;或在某一時間,某一地位如何應用一面寶鏡以自照、自知、自處。所以,關於水的比喻我們要深入體會。
“唯止能止衆止。”衹有真達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一切的動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能,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不能屬於你自己,你就永遠無法自主,無法了脫生死。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生來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禪宗許多祖師,明朝好幾個理學家,都有這個本事,要走就走了,學生們跪着一哭,就回來了,過了半個月又走了,這就是生死自在。
這一篇以無腿王駘的學生人數超過孔子開始,因此常季就問,王駘何以有這樣大的成就,孔子說他已經瞭瞭生死,他了生死以後,以出世的成就來處世間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還不行,還要修止修定。佛學講止觀修定,其實老子莊子孔子早就傳止觀了。我們由“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衆止”這幾句,知道了止的修養的重要。不但道傢、佛傢講修養首先講到一個止,儒傢更註重,《大學》中先提到的“止於一”,止就是心念如何專一,這是最大的修養功夫。我們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亂、煩惱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內在的基本修養,然後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認定人生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個途徑,止於某一點。譬如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止於善;我要做一個壞人,就是止於惡。人生做止於善的好人比做止於惡的壞人更難。道理就是說,善的行為就是停止掉惡,使惡的行為不發生作用,行為專止於至善,這在《大學》裏討論得很多。
莊子這裏引出了孔子的話,提到了止,這是止的大要。下面講到了止的原理與修養。
受命於地,唯鬆柏獨也,在鼕夏青青;
這是講植物界。松樹與柏樹是在地上長成,一切草木中衹有鬆柏是“溫不增華,寒不改葉”。鬆柏之性永遠是常青的,這個道理就說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個“常道”,我要做一個什麽樣的人?要嚮哪一條路上走?就必須要有定力。所以莊子從植物講到人:
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衆生。
古代講“人受命於天地”,植物礦物等很多東西都受命於天,唯有人受命於天地之正氣。堯、舜、禹三代人,為什麽這裏衹提舜而不提堯、禹呢?堯、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們的身世都沒有舜艱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這個不好的家庭環境中,他能夠始終止定一個人生;走正路,最後能夠“君臨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莊子特別提出舜來說。我們做人也要以舜為榜樣。
“幸能正生,以正衆生。”一個人衹有自正才能“正衆生”。這是這一篇重要的關鍵。這也是儒傢自立立人之意,佛傢則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釋、道三傢,這個路綫是一樣的。佛經上的“衆生”一詞,就是出自《莊子》,後來翻譯佛經經常藉用《莊子》中的名詞。人怎樣纔可以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必須能止,心境能夠定,見解能夠定,也就是現在講的觀念要確定,不受環境影響,一個觀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個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保始”,保持開始的動機、動念。“之徵”就是後果。一個人由開始到結果,有始有終,這很難。孔子也講過,“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們做人做事,有時慷慨激昂答應一件事,說一句話很容易,不要過長久時間,衹要過幾天,自己把自己講的那一句話,那一個動機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講的話一定做到。有始有終。很了不起。我們平常讀這一句話沒有什麽,但人生經驗多了,就知道很難。譬如交朋友,男女結合由朋友變為夫妻,成立了一個家庭,過不多久就發生了問題,雙方决不是當初愛得要死的那樣,先是可以為你死為你活,後來連半死半活都做不到,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個人不要輕易說一句話,更不要輕易發一個動機。
“不懼之實。”一個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卻很怕人生。由於社會環境的壓力,生活久了會給人以恐懼,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對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懼。古人的詩講“世事茫茫難自量”,前途如何,後果怎樣,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懼。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懼,就要“實”,實際做到不懼,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嚮前走。下面莊子做了一個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在中外的軍事歷史上很多,一個人發憤之後,千軍萬馬都不怕,一人一馬就衝進去了。這種人為什麽呢?“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為了成功,為了勝利,當時憑着一股慷慨捐身:臨死不懼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後生”,最後他成功了。換一句話說,一個人不顧生死在千軍萬馬中搏殺,博得聲名與成功都還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剮地慢慢走,你會受不了,會起恐懼之念,在這時能不憂愁,不恐懼,不煩惱,有始有終,造就是了不起了。
這一節講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學》講的“正身誠意平天下”。一個人要想求一個好的結果,不如有個好的開始,在確定了道德的途徑之後,面對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麽挫折,對自己確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氣地一直嚮前走,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前面是講的一般人,在千軍萬馬中,有勇氣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間成功的人更偉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結果是什麽?“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裏,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則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萬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響他,他能容納包容萬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宮府任何東西都可容納下來。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則所管束,修道之人瞭瞭生死悟道後,可以反過來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響,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納了萬物。“直寓六骸,”莊子提出來的“六骸”,是四肢加上頭尾。眼耳鼻舌身意,則是佛學所講的“六根”。一般人情緒好與不好,精神好與不好,都受身體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體支配,身體等於一個空殼子,相當於一個房子租給我們用的,所以身體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東西聽聲音,都是象徵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聲色所左右,並沒有被耳目騙了。普通人沒有到達這個修養,看東西沒有不被眼睛所騙的,有道之人看東西,覺得像看電視一樣,這個人怎麽扮演成這個樣子?就哈哈一笑。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能高得不得了,學問知識自然淵博。他為什麽有那麽高的學問?因為他有一個東西,莊子提出來叫“一知”,普通叫悟道,這個“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能,在佛學的名稱叫“根本智”,一個人得了根本的智能,宇宙萬有一切學問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後,“之所知”,這是講的差別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別智。“而心未嘗死者乎!”這個“心”瞭瞭生死,就永遠沒有死,不生不滅永遠常在,即使肉體死了,他也沒有死。那麽,一個人修養到瞭瞭生死: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遊戲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選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遠很空之意,是嚮上升華了,道傢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帝王領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後人不忍說死了,就稱他們為“登遐”。“登遐”這個典故出自《莊子》。一般人衹看見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間了,但是,他這種人哪裏肯把人世間、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莊子藉了孔子之口講了王駘的故事。莊子又用同樣一個無腳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另一層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産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産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産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産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衆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産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申徒嘉給子産難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産同師於伯昏無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沒有腿的人。“鄭”是鄭國,“子産”是鄭國的宰相。殘廢的申徒嘉和鄭國的宰相子産都是同學,老師名叫“伯昏無人”。中國上古的名字從四個字到六個字的都有,後來纔變成有固定的姓。
子産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産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子産對申徒嘉說,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為子産覺得自己是當朝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同一個缺腿的做同學覺得很丟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課時,古人上課同現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沒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課時,子産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並且說,你看我今天在執政,國傢所有政治在我手裏,而你是老百姓,卻與我平起平坐,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你的地位與我一樣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申徒嘉這個同學肯定穿得破破爛爛,既殘廢又貧窮。申徒嘉說:老師門下有位同學當了宰相,是那麽差勁的嗎?這等於當面給子産難堪。‘鑒明則麈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如果鏡子擦得很明亮之時。隨時都會看到有灰塵,如果鏡子不亮,灰塵堆滿了也就看不見。換句話說,一個人有道,學問好道德高,心如明鏡臺,自己有一點過錯就清楚,你官做得那麽大,但你頭腦不清,學問不夠,你沒有得道。一個人長久與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會有錯誤,自然就學好了。現在你在這裏跟老師學習,你還講這樣混帳的話,你就犯了最大的錯誤。過去稱老師為“先生”,幾千年都如此,稱老師是近幾十年的事。
子産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産說:你還那麽傲慢,那麽我不過是個宰相,照你這個氣度看來,堯這些聖人都不及你一樣。你反省估計一下,你的學問道德修養難道比堯還強嗎?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這是莊子的文章,寫得好極了,同樣一句話,在他筆下寫得那個美。申徒嘉說:“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都是不該死的。該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項羽最後被打敗了,就講是“天亡我也!”把過錯推給別人,這類人世上太多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反省自己過錯,認為自己不當存於世上的人太少了。這兩句話駡人駡得很刻薄,但社會上不知道學問修養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錯的都是你,不是我。該死的都是對方.像我倒黴還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項羽一樣。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狀其過”,自己能夠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這兩種人,一種人認為自己該活着,你們該死,我沒有錯;另一種人反省也不反省,認為自己該活着。我們活在世界上就在這兩種人之間,真是無可奈何。但是有一種人,雖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無所謂,既不認為你高明,也不覺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這衹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還要救世;如佛,明知衆生度不完,還是要度衆生;耶穌同樣也是如此。
遊於羿之彀中
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國上古時射箭射得最準的,是神話中人,活了好幾百年。中華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陸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據傳說,羿後來去修道,到昆侖山上找西王母。中華民族上古的文化都發源於西北高原。西王母給了他一顆長生不死之藥,他拿回來沒吃放在傢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飛起來了,就這樣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講這個故事。當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時,美國一個中將在我傢裏,我們一起看電視轉播,看完後他哈哈大笑,我說美國人登月球,沒有什麽了不起,月球的主權是我們的。他說這是什麽意思?我說我們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陸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帶上去了。說完以後,彼此大笑一場。
“彀”是什麽?是箭靶的中心。我們都脫離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來射我,我來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文學家經常這麽形容。有一個朋友寫信給我,他說我行年七十九了,猶遊於羿之彀中。因為他為了生活,七十九了還要做事,還要拿薪水維持生活,沒有超然於物外,沒有跳出這個物理世界,還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們人沒有哪一個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稱為“央”,第二個“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隨時要被打中的,被情緒的變化,環境的壓力所打中,我們人就是箭靶,沒有什麽了不起。我們要想不被打中,脫離“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飲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這個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從來沒有被打中過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傢手中的《莊子》,是郭象所註,他所處的時
代就是所謂“清談誤國”的時候,我對這四個字非常反感,清談沒有誤國,倒是當時的國傢誤了清談,我有一千條理由來說明,時代沒有過錯,文化上的發展沒有過錯,兩晉的人物有過錯,誤了我們的文化。郭象這兩段的註,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學的理論高極了,等於第二篇《莊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講一個笑話,我這一輩子投胎是選過了的,沒有兄弟姐妹,父母衹生了我一個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來生投胎,還是選父母衹生我一個人,不過我要選一個錢又多的,我剛一長大,兩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沒有孩子,把遺産也交給我。(一笑)。這就講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間最痛苦,處理很難!沒有一處不利害。任何一個人,衹要變成夫婦家庭之間,有時候是道義是感情,有時候也是利害相共,“則天下皆羿也”,是每個箭頭都來的。
“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遊於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爾。”人生一輩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麽辦,但一到老年,回頭一看,自己也活了幾十年,前途就是這麽辦,活到老了,還要問怎幺辦?因為要問究竟到哪裏去。不過你不要問,“而區區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這都是命,命運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聰明人都以為自己安排得很好,覺得自己沒有被射到一箭,認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認為你們很可憐,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辦法,你不要吹了,沒有一個聰明人逃得出這個“羿之彀中”,始終還是免不了中這一箭,然後纔知道自己錯了,最後而“志傷”,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沒有了,人很悲觀,“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義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們現在活着,這個我在哪裏?身體不是我,身體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裏?“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捨,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哪一樣都不是我,本來無我。“理自爾耳。”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們一般人沒有悟道,不曉得本來無我,拼命要抓一個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煩惱,“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啊。
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現在的新詩那麽念:“風啊,慢慢地飄過來……”那沒有意思,一點味道都沒有,如果搖頭擺尾,拉長聲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詩好多了。不過給我這麽一念,念得沒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煙抽夠了,茶喝飽了,一個人在燈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門,搖頭擺尾這麽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衆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我是沒有兩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這樣的人我碰得多了,每當我碰到別人看不起我時,我恨極了。這是當然的,每個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會養成對社會的仇視反感,其實一點也用不着,這一段就是最好的參考。申徒嘉說:我開始也是十分生氣,等到我跟老師學了以後,覺得我當時發脾氣都是多餘的。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我跟老師學了以後,對人心中沒有怨恨,也沒有覺得自己醜陋,也沒有覺得自己是殘廢。那麽老師教了我什麽呢?他也沒有教我什麽,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給我洗澡一樣,把我心裏洗得幹幹淨淨,我受了他的洗禮,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師十九年,在老師眼裏,他沒有覺得我是殘廢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師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樣的?老兄啊,你與我都是同學,都是活在這個形體之內,形體長得漂亮長得醜又有什麽關係呢?形體不過是一個工具,你同我一樣,生命都陷在形體之內,如同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一樣。但你忘記了你同我一樣都被肉體所拘束,已經很可悲了,你又在形體上分別好壞。你錯到這個程度,何必到這裏來學道呢?
子産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子産很賢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學一駡,大徹大悟了,趕快站起來,“改容更貌”,臉色都變了,很恭敬地嚮申徒嘉行禮,說:老兄啊,你不要再說了,我全明白了。
這兩個故事非常妙!這一篇的題目叫《德充符》,什麽叫道德充滿的境界?莊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殘廢的人,但他們都有道。所以,一個人道德充沛不在於外形美與不美,有的人身體很健康很美,像項羽一樣,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裏面沒有靈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個故事又是講一個殘廢人。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鬍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鬍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兀者叔山無趾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魯國也有一個殘廢人,少了兩條腿,名字叫“叔山無趾”,“無趾”是外號,腳趾頭都沒有。“踵見仲尼。”大概兩腿鋸掉了,用膝蓋頭走路去見孔子。孔子說: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傷變成了這樣。大概叔山無趾本來有兩條腿,因為自己做太保亂搞,所以變成這樣。孔子說:你這樣來看我,“何及矣?”來不及了。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無趾就說了:“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註意這個“亡”,這是他悟了道受傷的。道理就是說,因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體,隨便輕用自己的身體,就把兩條腿玩掉了。
這幾天有年青人吃飽了飯沒事幹,就討論一個問題:結婚好還是不結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學家庭很苦惱,這幾天正痛苦到極點,我問他怎麽個看法,他說還是結婚好。(衆笑)。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為別人上當,我沒有什麽關係。像有人被車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纔稀奇。被車子撞了還好,兩個人結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還受傷得更厲害。你說對不對?我們不去研究。
無趾說:我雖然沒有腿,我今天來,看見有一個人的兩條腿還沒有玩掉。這是講孔子,無趾很會說話。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厲害了。孔子周遊列國,兩條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務全之也。”我為什麽來呢?就為了保全你老兄這兩條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樣。“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天地生萬物,非常仁慈,非常偉大,都希望萬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壞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傢都講你孔子的道德修養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樣很仁慈,結果你還這樣講話。無趾說我失望了,你原來不過如此。這就像普通講的:“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鬍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孔子被無趾駡了一頓後說:對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級了,太淺薄了,“夫子鬍不入乎?請講所以聞。”“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稱先生了。老師你請進來,講一點道理給我聽。
那麽無趾進了房間後,講了什麽話?不知道。大概傳了道,這沒有記錄下來。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走了。孔子對學生講:你們要努力啊!你們看無趾這人,雖然生理外形是殘廢,但心裏道德的修養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學問的修養來補自己的過錯,他都懂得這樣,何況我們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學修養自己,那就很慘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體全不算是完全一個人,做一個完全的人很難,不僅是外形的完全,還要精神的修養,內心道德學問的成就這纔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師。無趾去看老子,對老子講,孔丘這人恐怕沒有得道。“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是孔子,他為什麽彬彬有禮,好象外表裝起一付有道的樣子?“賓賓”是形容詞,就是講話很客氣很謙虛。帶個眼鏡坐在那裏,一出口“之乎也者”,那個味道,好象從頭到腳充分表示出有學問的樣子。
“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蘄”是希望;“諔”是講話的巧妙技巧,話要怎樣纔說得好,文章要怎樣纔寫得好,這就要修辭;“詭”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說些人傢不懂的道理。無趾說:我看孔子雖然標榜為聖人,他以學問來教人,講些古裏古怪的話,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講話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學修辭。“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學問知識都是多餘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腳鐐手銬,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講禮就把自己捆得很厲害,我看孔子沒有道。
老聃曰:“鬍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為一條”,瞭瞭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與死都是一個過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們死時很痛苦,唉喲唉喲地叫,這是形體的生死,那個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響。所以,瞭瞭生死的人,看生來與死去沒有什麽兩樣。不要搞錯了,認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後這個世界不來了,不來了你躲到那裏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裏去了也沒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瞭瞭生死的人,“死生為一條”了。處在人世間,可以和不可以,“為一貫者”,都差不多,生活優越不優越,做人得意與不得意,都是一樣。老子說:你去看了孔子,為什麽不接引他教訓他呢?你如果帶他一步,瞭瞭生死然後處世,無可無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脫了。
無趾聽老子駡他就講:“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愛做這種事,活該!上天給他的刑罰沒有滿,他願意周遊列國,愛講四書就講四書,愛講五經就講五經。同我們一樣,在弘法傳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願意受那個刑,刑期沒滿,不要幫他。
造就是禪!所以《莊子》全篇是禪。
郭象的註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並不是冥頑不靈,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沒有兩樣,都是合於自然。“形苦影從,言者響隨。”一個人一走路,太陽一照,影子就出來,一講話,聲音就出來。這兩句既是高深哲學,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則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救世救民並不是為了求名,孔子救世為了一種仁慈,結果留了萬古的大名,這並不是孔子希望的。每個聖人教主也是一樣,開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後來他的教化變成了宗教.那是後世人假藉他的招牌。“名聲者影響也,影響者桎梏也。”我們要明白虛名就是“影”“響”,千萬不要被所謂的知名度騙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個地方不講我是某人,誰也不理你,那個名同我有什麽關係呢?毫不相幹。人被名聲睏住了,在受罪,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厲,則名可以已。”懂了這個道理,虛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則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則聖命可傳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虛名睏住了。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屢,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禦: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纔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纔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纔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惡人哀駘它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魯哀公”是魯國的諸候,他對孔子說,衛國有一個有名的壞蛋,外號叫“哀駘它”。這個人長得很醜,“哀”就是悲哀,“駘”就是駝背。他專門“誘惑”良傢父老,男子和他相處,就都伴守着他不肯離開。婦女見了他,回傢嚮父母請求說“如果把我嫁人,我願做他的小老婆”,這樣的女人有幾十個,後面相同的女人越來越多。哀駘它雖然這麽厲害,卻從來沒有做過宣傳,就是對人很好,人傢也對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領袖又不是皇帝,人們想接近他就像擠公共汽車一樣,擠死了,想見他一面都難。但他又不能給人官做,又不能“濟人之死”。當皇帝可以“濟人之死”,一個人犯了罪要被殺,皇帝說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沒有錢可以使人生活安樂,肚子吃得飽。哀駘它長得那麽難看,看看都覺得可怕,但是,人們一見他就捨不得離開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間的學問,他知道的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着他。我想這人一定有特別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醜陋得不得了,但我與這麽難看的人住了一個月,就覺得他非常可愛,他作人似乎沒有一點缺點。與他住了一年,連我都迷信他,心中沒有主宰,想請他當魯國的皇帝,願意讓位給他,就同他商量,他聽了半天,也沒有高興,也沒有講對不對,我覺得很慚愧,最後終於勉強把國位交給了他,他繼位幾天就偷偷地溜掉離開我了。等他離開我以後,我心裏就像掉了什麽東西一樣,我雖然當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沒有快樂過一天。魯哀公就問孔子,這個傢夥是什麽人?
這個人孔子大概沒有見過,孔子見了可能也要拜門了。世上做到這個樣子的人有沒有?有!是有這樣的人。這種人社會上看不見,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時,在大陸上到處求道,到處亂跑,碰上有道的人,雖然長得很醜,又不洗澡又不洗臉,髒得要死,就不覺得他髒,樣樣都好,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點出題目,不過下面孔子答復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禪宗了。
纔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禦: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纔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說,我曾經到過楚國,看見小豬在吃母豬的奶,吃了一陣後,纔發現母豬已經死了,於是小豬統統都跑開了。小豬為什麽跑開呢?因為母豬死了,不是平時活着的樣子了,覺得不同類了。豬也好,人也好,愛自己的父母不是愛這個形體,愛的是形體裏面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跑掉了,就變成死豬死人了,就不可愛了,就會害怕了。就像我們普通人,父母再可愛,情人再可愛,如果一死,你一定嚇死了。所以你愛的不是外形,是外形裏面的那個東西。中國古代的傳統,尤其是南方的傳統,打敗仗死亡的軍人的軍服、軍帽那一套東西,甚至象徵軍人勇士的領章,都不給他別上,覺得丟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戰爭失敗而死亡的人的喪葬,連表揚令都不能拿出來,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個腳開了刀殘廢的人,譬如五個腳指頭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當然需要另外訂做,但他的鞋子丟掉時,誰也不會撿來穿的。“皆無其本矣。”因為這些東西無本,喪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時宮女不準穿耳環,指甲也不準修剪。古代夫婦之道,已經結婚而“止於外”者,不能再結婚。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為什麽有這些文化呢?就是說,內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醜陋;內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醜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復魯哀公說,哀駘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養到了傢的就是美,這是自身自然之美。
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個人道德的充實,精神的升華纔是真正的美。哀駘它用不着講話,無言之教,人們自然就受他影響。在佛傢來講,就得到了“不可思議三昧”。凡是接觸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範圍,心就清靜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麽成果來表現,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親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國傢政權交給他,還唯恐他不願意接受。“是必纔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別註意,一個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還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點就透,聞一知十。所以纔是纔,學是學。孔子講,哀駘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纔與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內涵卻不暴露,更美。有纔有德被人看出來,雖然是好,但還是差一點,有纔有德你還看不出來,方向在哪裏你還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謂纔全?”
魯哀公就問,怎麽叫“纔全”呢?註意,纔包括了智能學問。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孔子說,“死”與“生”;成功與失敗;“窮”就是倒黴,不是沒有錢,沒有錢當然是倒黴的倒黴,“達”,通達,樣樣都得意;有錢與沒有錢;賢人與壞人;“毀”,駡你批評你,“譽”,稱贊你恭維你;“饑”與“渴”;“寒”與”暑”,這些相對立的現象,用古文寫來很簡單,用白話文寫,每兩個字都可以寫好幾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說,編電視劇本,不知道要寫多少。“是事之變,”這些都屬於人世間的事,都是人世間變化的現象。衹要我們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隨時隨地都會碰上這些現象,每一天每一秒都會遭遇到。那麽,遭遇到這些變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薩的安排嗎?還是閻王的安排?你說有沒有主宰?沒有主宰。你說是自然來的嗎?也不是自然來的。這是生命中間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這個“命”就是佛學講的“業力”,善有善業,惡有惡業。“行”就是佛學所講的五陰中“色受想行識”的行,就是動。這股力量永遠在動,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麽可憐,這些現象就像白天過了是黑夜,黑夜過了是明天,明天過了則是後天一樣,永遠交替着,擺在我們前面,“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這股力量?宇宙萬有的變化,白天跟夜裏是哪裏來的?你的智能無法參透這個最初的動能從那裏來的。如果你參透了就叫得道。
這段話孔子說完了。但概念還沒有說完,衹說了一半。莊子所說的這個故事,一般人根據莊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據莊子的這句話,認為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們講到寓言時再討論,現在我們且把它當作假托的話。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纔全。”
我們一般人被時間空間限製,自己心裏永遠得不到解脫,得不到自在,始終被環境障礙住了,達不到一個境界,這個境界莊子定一個名稱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強藉用佛學的名詞來解釋,達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脫。“不可入於靈府。”“靈府”也是莊子定的名稱,等於儒傢的名稱叫“靈臺”,一般人都認為是心,不過不是心髒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這是講心的體。心有無比的靈性,所以包羅萬象,都是唯心所造,莊子稱它為“靈府”。後世道教也用這個詞,認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靈府”,後來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傢道教中就把“靈府”描寫成一個天堂。實際上,莊子藉孔子之口,說出“靈府”就是心靈,所以是不可入於心靈,升華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兌”通悅。假使一個人的修養,做到隨時隨地心中沒有痛苦煩惱,都是平和愉悅的,那就可與天地相通,入於“靈府”的境界。中國古代修長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無別法,衹生歡喜不生愁。”一個人能隨時隨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悅的狀態,沒有憂愁煩惱在心中往來,自然就達到神仙境界。
仙纔李泌
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實,真正道德充實的人,纔德學都全。纔是天才,這個纔在過去叫仙纔。中國文化裏有一句話,“此身無有神仙骨,縱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亂的意思,不浪求不亂求,不是不求,求也無妨,達不到也沒有關係,理由就是另有一種仙纔。在唐代歷史上,從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與郭子儀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學禪,在《指月錄》懶殘一段有他一點點資料。李泌不但有仙纔還有仙骨,歷史上形容他“骨節珊然”,走起路來很輕靈,骨頭特別柔軟,就是普通人所謂的“仙風道骨”。李泌在廟子上讀書時,聽到一個和尚念經的聲音,悲涼委婉而有遺世之響,他認為是一位有道的再來人。打聽之下,纔知道叫懶殘憚師。這個懶殘禪師,普通人看來很懶,鼻涕流下來挂在胸口都懶得擦,懶到這個程度纔叫懶,殘呢?專門吃廟子上的殘羹冷飯。李泌知道了懶殘禪師的事跡,在一個寒鼕深夜,獨自一個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懶殘把撿來的幹牛糞,壘作一堆當柴燒,生起火來烤芋頭,李泌一聲不響地在旁邊跪着,跟這個有道人求道。懶殘也像沒有看見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糞中撿起烤熟了的芋頭,張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語地駡李泌是不安好心,要來偷他的東西。邊駡邊吃,忽然轉過臉來,把吃過的沾上鼻涕的半個芋頭遞給李泌。李泌很恭敬地雙手捧來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傢的鼻涕,有這個精神纔可求道。李泌吃完後,懶殘說:好!好!看你很誠心的,許你將來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業卻不說了!拍拍手就走了。不過,李泌始終不肯當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經四朝,參與宮室大計,輔翼朝廷,運籌帷幄,對外策劃戰略,配合郭子儀等得個將領的步調,使其行緻成功,可以說是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終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時,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麽都談,他衹想修道,同張良一樣到了不吃東西的程度,往來還是唐代宗強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後,道纔掉了。
這是歷史上的一段故事,這類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們的歷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傢人物在寫作,有稍稍涉及奇異的,都“攻乎異端”,都去掉了。所以讀歷史光讀正史,不容易瞭解歷史,要讀反面的歷史,譬如看歷朝名臣的奏摺,史外的資料,就可以瞭解當時的情形。
莊子藉孔子之口講,一個能夠成道的人,能從世上升華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業的人,必須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全纔”,一個是“全德”。全纔就很難了,加上全德更難。有纔無德入世很危險,不但危險了自己而且危險了世間,有德無纔,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個人要纔德兩全很難。
“使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郄”不是退卻,是晝夜心中沒有雜念,用佛傢的話講就是沒有煩惱,造就很難了。前天我們講,到了大阿羅漢的境界晝夜長明,永遠沒有睡眠了,永遠沒有煩惱,就是這個境界。他同萬物相往來,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樣,永遠是長青的,永遠是年青的,永遠是愉悅快樂的。所以元朝忽必烈為長春真人丘處機在北平修長春觀,其道理就出於此。“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靈氣。換句話說,是天人相交,人與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隨時生生不已。
“是之謂纔全。”這樣就叫纔,仙纔。可以說,這樣的“纔全”之人,才能達到道德的充實。
止水澄波
“何謂德不形?”
怎樣纔叫“德不形”呢?
一個人內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道德之士,外貌也擺出道德的形態,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們中國文學平常講,“學問深時意氣平”,一個人真到了學問知識成就時,深沉了,沒有意氣了。這句話看起來很平凡,其實很嚴重。我們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識分子,可以說那個爭論,心裏的戰鬥,比什麽都厲害。普通人活着都在爭,爭的是利害。爭那個貪心所起的。知識分子是爭意見,是思想上的爭,比普通人的爭還可怕,實際上超越了利害之爭。真做到學問深時,意氣平,無爭,那就是聖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學問深時意氣平”,這看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在古代,一個知識分子夠不夠標準,很大部分就看意氣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卻不形於外,比“意氣平”的境界還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在科學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這句話首先出自《莊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點傾斜就流了。所謂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靜下來,就像水一樣不流動了,不一定要盤腿。古人形容什麽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樣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樣,水青得象樹的顔色,水裏的沙子、遊魚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緑,那個緑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潑潑的,像樹葉一樣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見這種水,心境自然會清涼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這就是道德的修養。能夠做到晝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莊子很明顯地告訴我們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可以效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雜念妄想沒有了,喜怒哀樂一來,像鏡子一樣照住了。佛在《楞嚴經》中也講到靜坐的方法,開始像一杯水一樣是混濁的,慢慢地發現,不靜坐還好,一靜坐裏面的妄想雜念多得很,有人就問佛,佛說這是當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裏,開始看不見泥沙,在澄清之時,就看見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後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變成清水了。
“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內在心境永遠保持這個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響,不管外境界怎樣變化,死生存亡,窮達貧富,你的內心像水平一樣不流。那你說我學死人打坐在那裏,或許還做得到,做事時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數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樂都有,不是沒有,但內在心裏的修養,要像一杯水放在那裏沒有動過。這種修養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無法瞭解的。玄奘大師衹有八個字加以說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所以道德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學》《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狀態。換句話說,這樣纔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這個“修”不是修道的修,是這條長路,這個希望,這個前途之意。內在有了這種道德修養,入世出世,“物不能離也。”不受萬物的影響,外面的萬物怎麽來擾亂你,都始終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德友而已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魯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學生閔子,這個閔子是否是二十四孝裏的閔子騫,不知道,姑且當做閔子騫。魯哀公本是一個職業皇帝,他說我做皇帝時,“南面而君天下”,中國古代文化的精神,幾千年來做領袖的當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嚮南都要偏一點,衹有官衙廟觀可以嚮正南。
這種幾千年的民族習慣根據什麽呢?是根據《易經》的地球物理,南北極磁場的道理來的,等於與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樣的。我們讀古書,讀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講帝王。魯哀公說我做皇帝時,隨時為老百姓着想,製定一個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憂國憂民憂天下,我自以為是一個好皇帝。憂心於天下,這也是聖人之道,沒有錯。
魯哀公說,我聽了“至人之言”,我現在聽了你老師孔子這一番話,纔知道人的價值還不止這樣。雖然我“南面而王”,憂心天下,但有其名而無其實,我最怕不愛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對國傢對人民沒有貢獻,如果照我這樣下去,對國傢並不好。這個道理我是因孔子這一番話懂的。這一段魯哀公拿自己做結論,一個得道的人,不在於外形的威德莊嚴,所謂真正的莊嚴,是在內心的充實。所以,他的結論,我與孔子不是君臣的關係,可以說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魯哀公畢竟還是魯哀公。
《莊子》這一段記載得很真實。所以,研究孔於是很難的,衹讀了四書五經,沒有辦法研究孔子。還要讀了《國語》中《孔子傢語》,它搜羅了四書五經以外資料,還要讀清代著名的關於孔子的話,把這些讀了,纔可以研究孔子。在《莊子》這裏記載的孔子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據起來很睏難,但有助於瞭解孔子。其次,《莊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對孔子難堪和挖苦的。但當你仔細讀完了,就會發現很多地方絶對在捧孔子。在這裏也是在捧孔子。
這裏有一個問題,魯哀公講“德友而已矣!”中國文化歷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這本書中,曾經提出一個原則:“用師則王,用友則霸,用徒則亡。”我們的歷史經驗,在上古就是用師道成王的時代。所以魯哀公到底是一個小諸侯,沒有大帝王的氣度,他與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沒有說我“師事於孔子”,他講不出這個話。歷史上,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師”,就是領導人非常謙虛,找一個“師”來“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於齊桓公用管仲,漢高祖用張良、陳平之流,劉備用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總之秦漢以後,沒有“用師”的,講是那麽講,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們曾提過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對他還是“用友”,還不是“用師”。至於“用徒者亡”,是指專用服從的、聽命的、乖乖的人,“末將聽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會失敗的。你們看過舊京戲就知道什麽是“末將聽令”。這是曾子體察古今的歷史經驗,而後據以說明歷史興衰成敗的大原則。這是順便提到的。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顛倒衆生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離”都是外號。“闉跂”是指人長得很小很矮,兩腳踮起來腳跟不着地的,用腳趾頭走路;“支離”是身體或者左手長右手短,或右手長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裏怪氣的樣子;“無脤”,嘴巴看不見嘴唇的。但衛靈公一見就非常喜歡他,因為見了這麽一個人喜歡。再看見正常人,就覺得沒有一個可愛的。“甕罌大癭”也是一個外號,是一個怪人,脖子甲狀腺很大,像水缸一樣,肚子非常大,但齊桓公喜歡他,看一般人好難看,怎麽有一個肩膀有個脖子?越看越難看。
我們看郭象的註解:“偏情一往,則醜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人衹要感情有了偏見,主觀就形成了。雖然人很醜,還是覺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對人的偏見一來,或意見不和,就算長得最漂亮,越看越討厭。當兩人感情好時,越看對方越漂亮,你駡他侮辱他,他認為這纔對我好;當感情有了偏見時,你對他好死了,他覺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婦、朋友之間都有這個經驗。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一個人有道德,從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來,在道德有所長時,欣賞他的道德學問時,就忘記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應該忘記的不忘,而不該忘記的卻忘記了,“此謂誠忘。”一般人認為這是聰明,但莊子認為是大鬍塗。佛學對這幾句話有一個相同的觀念:“顛倒”。一般人常常很顛倒,一件事我們認為是真理,或者認為是錯誤,不一定正確。世界上的真理在哪裏呢?很難講。哲學家、宗教傢、科學家三傢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定下來。
南北朝時鳩摩羅什法師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論》,對中國哲學,中國文化影響相當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歲就死了,他太聰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論》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們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學《莊子》的,實際上他的文章真正學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纔是真正學的《莊子》。歷史上有幾個大文豪,如宋朝的蘇東坡,清代的金聖嘆,都是學莊子學郭象的文章。這裏我們再看郭象的註解:“生則愛之,死則棄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一個人活着非常可愛,死時就拋棄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應該忘記的,如我們一聽某人道德好,就覺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覺得道德好,人真愛好道德嗎?不愛好,都被外形所騙,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們也知道外形是假的,個個知道,個個都被外形騙了,被現象騙了。所以一個人真正的修養,忘記了外在一切現象,透過現象看見後面那個真的東西,但一般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卻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現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現象騙了,真正的道德,雖然知道重要,還是丟了,這是“誠忘”。郭象的註解有許多好東西,雖然衹看到一二句,你透徹把它瞭解以後,對於人生作人做事,應用無窮。所以特別提出來,請大傢註意。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
這是發揮所謂老子的觀念,當然莊子不一定發揮老子的觀念,但思想是連接在一起的,所以我們在文化上提到道傢是老莊並稱。“故聖人有所遊,”所以“聖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遙自在,就是佛傢講的解脫。下面莊子從正反兩方面的社會的行為來講。聖人看世間的人:
“而知為孽,”知識智能本來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現象,知識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傢講的業,佛傢講的業,包括善、惡、無記三種業,這裏的“孽”是指壞的,相當於佛傢講的惡業。“約為膠,” “約”就是道德規範,作人有許多的觀念,許多的戒條,許多的範圍。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範圍,結果變得很固執,變成黏膠一樣,被粘住
了,自己不得解脫,就是佛傢講的太執着了。“德為接,”道德本來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處世待人接物,裝起一副道德的樣子,道德仁義變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為好聽的名詞,並沒有真實的意義。“工為商,”“工”是指工藝技能,腦子特別好,所以造出來的東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後,好的東西誰都要,就變成了商業的行為。
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
“聖人不謀,惡用知?”真正得道的“聖人”,不用謀略,也不需要知識智能。知識謀略本身並不壞,但人會把它顛倒用錯了,用到了壞的方面,就變成了謀略害人,更進一步就變成了陰謀,偷偷地害人。“不斫,惡用膠?”不雕鑿,人生直道而行,該如何處就如何處,沒有故意把自己打扮偽裝一番,自己也用不着劃定一個界限。“無喪,惡用德?”“喪”就是失,“無喪,”沒有感到什麽是失去了。聖人無所謂得失,人生應該怎樣就怎樣,沒有認為樣樣東西都屬於我的,如你覺得需要錢用,就拿吧,他沒有覺得自己損失了,而你得到了。沒有假定一個道德的修養,我的錢拿給你,加了一個觀念叫布施。“不貨,惡用商?”“貨”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質。聖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貨。人都是好貨,被物質所睏擾的。所以讀歷史,記載某帝王好貨,怎麽叫好貨呢?所有好的東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貨。如見一個茶杯什麽的,真漂亮!最好屬於我。我們每個人,見了好的東西都想要,好貨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聖人不好貨,“惡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這四種是“天鬻”,不需要謀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劃定一個範圍,不需要想辦法把人傢口袋裏的錢弄到我這裏來。人的生命是天生天養,是靠天吃飯的,如果順其自然的生命,它總有機會讓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給自己搗亂以外,每一個人不需要妨礙了別人的生活,都會很正規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們每個人生活在天地之間,沒有不妨礙了別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礙。譬如說:你幫我把飯做好,我下班回來要吃飯。我一定妨礙了你,才能吃得了飯,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個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礙任何人。這是“天鬻”。這是莊子的觀念。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這是莊子對人類社會歷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無人之情。”莊子說,雖然一般人的肉體生命活着,其實都不是人,沒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莊子看來,我們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為我們都沒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我們這個形體活在世上,因為我需要活着,你也需要活着,都是同類,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會。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來時,那時社會學開始的翻譯不叫社會學,叫群學。嚴幾道翻譯的一本社會學的書,叫《群學肄言》,嚴格地講,嚴幾道翻譯觀念並沒有錯,群學一詞就出自《莊子》。我們翻譯西方的社會,哲學,經濟這些著作都是二手貨,是日本人先用這些名詞翻譯西方文化,後來我們又從日本人那裏翻譯過來,就沿用了這些名詞,時間一長也就積非成是,用不着辯論了。我們一般人活着,不懂人生的價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傢講的,“一切衆生皆為顛倒衆生”。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敖乎大哉!獨成其天。”所以看人類太渺小了,莊子的話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莊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瞭解了人生的價值和獨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偉大的。這個“天”是道傢的觀念,就是自然,佛傢叫做如來,真如。
無情之人
下面,加了一些人的對話了,上面都是找一些古裏古怪的人來形容這個道理。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這裏是講情與無情的道理。
惠子對莊子說:像你這麽講,人要無情纔叫人嗎?莊子說:對。惠子又說:一個人沒有感情了,怎麽叫人呢?莊子說:生命的本體給了我們人的形貌,上天給了我們人的形體,怎麽不叫人呢?
我們看郭象的註解:“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以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也,豈直賢聖絶速,而離曠難慕哉。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顔孔之際終莫之得也。是以觀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緻業。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嚮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製之哉。”
這都是哲學,邏輯的道理。所以《莊子》、《肇論》,不僅文章好,而且哲學理論,邏輯論辨樣樣好。現在的講邏輯的書籍,不管是翻譯的,還是中國人寫的,甚至自然科學的書籍,都看不下去,因為文學的境界不高。如果講科學,講邏輯的書,有莊子郭象這樣高的文學修養,這個國民的文化就提高了,所以文學有如此之重要。莊子郭象他們也講哲學,也講邏輯,一般人看他們的文章,會被文章的美迷住了,不知其內部都是講的哲學,邏輯。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人的生命生來的時候,不是因為情而生的。這裏提出了什麽是情生?如果我們現在論辨,男女兩人有感情結合在一起,就有人了,那什麽叫不是感情而生呢?“生之所知,其情之所知哉。”我們生來的時候,那一點靈知之性:知道,這一點知道的東西,不是“情之所知”。這就是中國文化裏的兩個東西,在《禮記》中,始終把人分為兩部份來研究:性與情。人有思想有知覺,這不是感情,這是性,本性,靈知之性;喜怒哀樂悲歡愛,這是情。性是能知一切的,在它上面並沒有喜怒哀樂悲歡愛的。所以,這兩個要分開。《莊子》中,這裏不用這個性,是因為人的性,“其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故有情於為,”就是有為的作用,就是心理有委屈似的,一個人有情,被喜怒哀樂悲歡愛所睏擾,那個光明的偉大的作用,睏在一個小點上,雖然要使它豁達,噢,我心境要怎麽樣偉大,思想要怎麽樣偉大,超出三界以外,不可能,“離曠而弗能也”。如果我們修養到心境離開感情的睏撓,非常曠達逍遙,那麽,“有情以為,”普通人心裏被喜怒哀樂的感情一睏擾,要想修養達到聖賢的境界,永遠做不到,因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也,”所謂得道的聖賢,根本就是個無情的人,要做到無情才能成為聖賢啦?“豈直賢聖絶遠,而離曠難慕哉。”我們就可以瞭解,真正的聖賢很難做到無情,聖賢是大慈大悲的情,沒有世俗的小情。郭象說“難慕哉”,你雖然心中很仰慕,但你的修養很難到達聖賢的境界。心境開闊曠達,包羅天地,包羅萬象,這就是聖賢的境界。“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一般的笨人,五官不全,腦筋不夠的,乃至於雞鳴狗盜之徒等等,心裏這個情感呀,心理越來越狹小,被後天的感情心理睏擾得非常厲害。但是,他們對於修道做神仙,越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趣大得很噢!世界上的人都是如六世達賴詩中所說,“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世人的感情也要,聖人的求道也要。成了道成了佛以後,以為自己的感情更偉大了。但是,這怎麽做得到呢?“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顔孔之際終莫之得也。”他 們也不考慮,要想修道,變成一個超人,遠近要分開,要遠離世人情感的作用,親近解脫智慧高遠的境界。遠近親疏分不開,個人的私心一點也沒有拿 掉,雖然仰慕孔子、顔回的修養,永遠也達不到。
“是以觀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緻業。”由這個道理看來,真正的修養,你要自己求之於本身去實驗。如果光靠眼睛耳朵去求真理,我們看書靠眼睛,聽課靠耳朵,光靠耳目而學來的這一點,或者靠我看見的怎麽樣,我瞭解聽到的怎麽樣,不夠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這是講學理。你們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後途無窮,將來出去做事,算不定不是當什麽“圓”,就是什麽“長”啦,這個世界的官位就是拿這兩個來代表了。反正你沒有什麽“長”當,傢長都會當到的。不管你當家庭的傢長也好,當國傢的大傢長也好,千萬記住,“耳目不能易任成功”啊!這是做聖人作領袖的道理。不要隨便看見某一點,聽見某一點,就判斷一切,這是靠不住的。所以當主管的,親信的人告訴你,老張不對,老李不對,不一定,自己的耳目都靠不住,何況下面人作的報告。“手足不能代司緻業。”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手與腳,乃至人相信自己的手與腳,手腳有時都錯誤了。你說手腳不會錯誤?人有時自己拿個杯子都打破了,對不對?做人道理也是一樣,尤其作一個偉大的領袖,你認為某人是我的耳目,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即使當了皇帝,自稱寡人,衹有自己的頭腦,衹有自己一個,要真正判斷是非利害,他都摻了感情的水了。任何人判斷某一仲事都加了感情的水,那酒都變成水了。你喝下去,總有問題,都變成毒藥了。所以道傢與儒傢不同,道傢看世間的事物,透徹得不得了。
“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嚮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製之哉。”郭象舉了個例子,什麽叫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修養到嬰兒的狀態,生下來在一百天以內,勉勉強強一歲之內叫嬰兒,總而言之,頭頂的旋還在跳,還不會說活,那纔是嬰兒,如果有一點意識,已經靠不住了,那已經不算嬰兒了。嬰兒剛剛生下來,不用眼睛,人性天生的那個靈感,就曉得媽媽的奶在哪裏,就會偏過來吃的,這就是“靈府”,用不着眼睛看到,所以眼睛是備後天的用。嬰兒不需要靠耳朵纔聽得明白,不會拿腳來當手用,也不會拿手來當腳用,拿手來走路,換一句話說,嬰兒全身都是功能。所以,一個修道的個,修養到心中沒有雜想,沒有妄念,“情”就是妄情,佛傢叫妄想,沒有這些意識上亂七八糟後天加上的妄想,完全恢復到嬰兒的清淨無為那個狀態,生命的功能就會發出來了。到達這個狀態,佛學在《楞嚴經》上講,鼻子可以當眼睛看,耳朵可以當眼睛用,各種各樣全身都是功能,都是神通。什麽叫神通呢?生命的精氣神完全恢復到原始的狀態,那就叫神通。
上面這些都是郭象的註解。郭象的註解是千古以來的名註,對《莊子》的道理發揮得最好,不但文字美,而且哲學思想高。歷代有很多道傢和各傢的書註解《莊子》,但郭象的註解始終是占在第一名,是有他的道理。現在回到《莊子》原文: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又問:既然叫做人,哪能沒有感情呢?莊子說:你不懂我講的情,這個情不止代表了普通的感情,還包括了後天加上的思想觀念。你搞邏輯把我的名詞都弄錯了。我所謂的情,不是講人無知,知是知,情是情,這個天生就能知的,像前面提到的嬰兒,不用眼睛看就能找到奶,這是性,這是知。情是後天加上的意識,在佛學裏,把第六識所形成的意識統稱為染污,就是現在稱的污染,現在人把佛學名稱倒過來用,就成了最新名詞。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學問都是後天的污染,污染越多,我們生命的天性越少。
莊子說:我之所以講人要修養到無情,是不要偏見,不要後天加上的好惡,而自己傷害到自己本身,我們如果加上妄情,加上後天的好惡,就會傷害到生命的本身。那人要怎樣用知用情呢?“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天生眼睛會看,耳朵會聽,天生手會抓東西,腳會走路,都是天生自然,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識,不要加一分後天的觀念。就是佛傢所說的不用分別心,也就是佛經上常用的“不增不減”。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莊子認為,不增不減順其自然地活下去,可以長壽,可以常在,身體同生命的本身是一樣的。惠子聽了莊子的話反對說:“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我們的身體是要補充的,不加上吃各種東西,各種維他命,身體常用會壞的。我們人總是要想辦法給自己多加一點,我今天辦事多了一點,哎呀不對,趕緊去休息,不然受不了;要不然這兩天不對了,要進補進補,多燉一些當歸雞呀什麽的吃吃。越補越糟糕,把你補死了,這就是“益生”嗎?
莊子說不對,你不懂,我說生命活着要順其自然,要不增不減,是心中沒有妄情妄念妄想,心中清清明明,這樣活着纔是神仙之道,纔可以長壽。上天給我們的道,這個道就是性,本性,上天給我們形體,這就很好了,人活得很自然,一天到晚頭腦清清楚楚,不要加上後天的人情世故,如果加上後天的意識上的人情世故,就有喜怒哀樂,就“內傷其身”,身體內部就受傷害,就會有病活不長。
莊子駡惠子,你把自己的神用在身體外面去了,沒有內養其神,精神一天忙到晚,把“精”都外用放射完了,就把生命的電能放射完了。像你又愛彈琴,又愛吟詩作畫用思想,把精神全用在上面,連自己都忘記了,你不是自己同自己過不去嗎?你彈琴做詩傷害還不大,最厲害的是搞思想搞邏輯學哲學。本來人生活着就自然地活着,但搞邏輯的就問,“怎麽纔叫活着?你給活着下個定義。”等你把活着的定義下完以後,“什麽又叫吃飯?”有人也可以吃面啊,並且飯也可以把它變成米粉,面也可以把它變成面包,搞邏輯的就會一路追到底。莊子說,你活得不耐煩嗎?“堅石非堅”,“白馬非馬”等,要事邏輯去研究,那你就慢慢地邏吧,一直邏到底,定會把你邏死了為止。
這一篇《德充符》,以一個外形殘廢而內心有道的人開始,告訴我們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內在的道德的修養。擴大一點,就是不要被外在的境界,世俗的環境所睏住,要修養使自己的精神升華。最後莊子用自己跟惠子辯論的話作一個結論,告訴我們,精神要修養到什麽程度呢?不要自找麻煩,自找麻煩就同惠子一樣,認為自己學問好知識高,學問越好知識越高,就煩惱越多痛苦越深,也就同自己生命過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那就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纔是道德的境界:天然,心境很平和,自養內在的精神,自然生命道德就充沛了,身體內容也充沛了,纔是道的境界。
我們註意啊,內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個階段,由《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師),衹有內外修養到達了,道德內在充沛了以後,纔可稱為“大宗師”。“大宗師”成功了以後,纔是師道的成就,就是佛傢講的天人師,然後可以《應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為王者師。所以《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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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逍遙遊 | 第二篇 齊物論 | 第三篇 養生主 | 第四篇 人間世 | 第五篇 德充符 | 第六篇 大宗師 | 第七篇 應帝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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