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義   》 第四回 登雉堞語驚張天祐 探虎穴約會孫德崖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郭子興接着軍報,驚悉元兵來攻,連忙問及元璋,又未見率兵回來,究竟是何原因?待小子申說明白。原來泰州人張士誠,占據高郵,由元丞相脫脫督諸軍進討,大敗士誠部衆,乘勝分兵圍六合。六合主將嚮滁陽求救,元璋率耿再成等往援,與元兵對仗,互有勝負。尋以元兵勢大,未便久持,故意斂兵,潛入民捨,另遣婦女倚門,戟手痛詈,元兵恐他誘敵,相率驚愕,不敢逼入,漸漸引去。那時元相脫脫,早聞知滁陽出授,想出了一條釜底抽薪的計策,竟分兵來攻滁陽。這邊元璋未歸,那邊元兵將到,探馬遇警即報,未嘗面面顧到,所以把元璋一邊,答稱未知。子興舊部,統是酒囊飯袋,一些兒不中用,聞得這般警報,怎得不驚?怎得不慌?說明底細,足令閱者一快。
  正是危急倉皇的時候,又一探馬來報:“朱將軍回來了。”是一位大救星。子興得此一信,方將出竅的魂靈,收轉身中,方欲出城親迓,緩則墮淵,急則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態。元璋已率衆進城,彼此晤敘,不及細談,衹與商量防敵的計策。元璋道:“火來水掩,兵來將擋,怕他甚麽?”子興稍稍放心,隨命元璋出戰。元璋自然奉命,不及休息,又復麾衆出城,探聽元兵行蹤,距城已不過十裏,連忙設伏澗旁,令耿再成帶着數百人,渡澗誘敵,自己在城下立營,專待元兵到來。是謂好謀而成。元兵似風馳電掣一般,直指滁陽,途中遇着耿再成,看他手下的兵士,很是有限,全然不放在眼裏,一聲呼噪,爭先驅殺。再成的兵好似風捲殘雲,頃刻逃散。分明誘敵。元兵奮力追趕,走近澗邊,見敗兵鳧水逸去,也紛紛下馬,褰裳涉流;猛聽得鼓角齊鳴,兩岸林間,殺出無數人馬,前隊都列着弓箭手,個個拈弓搭矢,嚮元兵射來。元兵躲避不及,忙即渡回,已是一半中箭,倒斃澗中。元璋見元兵中計,復率大隊趕來。在城將吏,聞元璋得手,也不待子興命令,一擁而出,踴躍爭功。此是若輩慣技,幸元兵別無秘計,否則全城休矣。大衆追了一程,還是元璋勒馬停住,聲言窮寇勿追,方纔收兵。途中拾得元兵棄械,不計其數,統是歡喜得很,返入城中,嚮子興前報捷去了。元璋尚恐元兵再至,密囑部麯戒嚴,旋聞元相脫脫,已削職充戍,方喜慰道:“元朝大將,衹靠脫脫一人,他已貶謫,餘人不必慮了。”嗣聞脫脫接連被讒,遠竄賜死,禁不住一喜一嘆,含蓄不盡,令閱者自思!脫脫之貶死,關係元朝存亡,故特筆提明。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元璋在滁無事,復有一位長身鐵面的英雄,自稱從虹縣來投,姓名叫作鬍大海,特來求見朱公。又復一番敘法。元璋聞報,亟命延入,瞧將過去,覺得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便起身相迎,令他旁坐,一問一答,無非是說行兵要略,兩下裏很是投機,元璋即命他為先鋒。轉眼間已是至正十五年,城中兵食,日漸缺乏,子興召諸將籌畫軍糈,元璋進言道:“睏守孤城,何處得糧?鄰近惟和陽城,未經騷亂,想必儲有積粟,何妨遣將往取。”諸將笑道:“朱公子談何容易,和陽雖小,城高池深,又有重兵守着,如何取得?”元璋道:“我亦非不知此,但不能力勝,還當智取,難道就坐睏不成?”是極。子興忙問計將安出。元璋道:“從前攻民寨時,曾得廬州兵三千,頗稱勇敢,今可令他椎結左裧,穿着青衣,扮作北軍模樣,帶着橐駝四頭,駕運貨物,衹說是廬州兵護送北使,至和陽賞賚將士,一面用絳衣兵潛隨後面,俟青衣兵賺開城門,舉火為號,便可掩他不備,鼓行直入。城池到手,還怕糧餉不為我有麽?”子興喜道:“此計甚善。”諸將亦齊聲贊成。毛遂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者也。當下令張天祐率青衣兵先行,耿再成率絳衣兵後隨,先後相隔數裏,陸續嚮和陽進發。
  天祐至陽關,和陽父老,聞北使過境,攜着牛酒,出關迎獻。當由天祐接受,揀了一個僻靜地方,歡呼暢飲,幾忘朝暮。得魚忘筌。煞是可笑。至再成兵將近和陽,眼睜睜的望着前面,並不見有煙火動靜,停住了好一歇,仍是杳然。再成還道自己來遲:火已舉過,忙率衆趨至城下,守將也先帖木兒,急令閉城,用飛橋縋兵出戰。再成不見天祐,已是心亂,勉強招架元兵,戰了數合,突來了一支硬箭,慌忙躲閃,已中左肩,險些兒跌下馬來,倉皇失措,衹好撥馬返奔。元兵追至千秋壩,日暮收兵,從容歸去。不期行到半途,斜刺裏殺到一支青衣兵,橫衝直撞,任意蹂踏,想是靠着酒力。元兵措手不及,被他一鼓衝散。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是張天祐所領的兵馬。至此纔到。天祐既衝散元兵,一口氣跑到城邊,但見西門上面,立着一位長身闊面的大將,盔甲耀光,似曾相識,寫出昏黃景象。正疑訝間,衹聽得大將呼道:“張將軍來遲了。”這是何人?令我無從捉摸。這一語傳到耳中,方覺聞聲知名。看官道是何人?乃是朱元璋部下的湯和。點出姓名,尚不知從何而來?筆法奇變,可推絶頂。天祐又喜又驚,待湯和開城放入,忙即問明底細。湯和道:“我是奉朱元帥密令,從間道到此,接應諸公,乃到了城下,並沒有諸公蹤跡,衹有飛橋架着城上,我就乘便登城,想去拿也先帖木兒,誰料他卻刁狡得很,竟一溜煙走了。我看夜色已昏,不便窮追,因在城上恭候諸公。”說畢大笑,天祐未免懷慚。就湯和口中,敘出原因,真是計中有計,極寫元璋智慮。一笑一慚,尤是好看。湯和再問耿再成下落,天祐茫無頭緒,反還問湯和湯和囅然道:“與君偕行,君尚未知,我本繞道而來,如何得曉?想是兩下失約,他見機回去了。目今已得此城,遣使報捷,自見分曉。”當下寫就捷書,遣人赴滁去訖。
  且說耿再成敗歸,稟報軍情,子興問及天祐。再成道:“末將薄城,並不見他形影,想他必先行入城,被敵察覺,一律加害。”子興道:“如此奈何?”元璋在旁道:“恐尚未然。”恃有湯和之遣。正說着,又聞元使叩城,賫書招降。子興道:“招降書又到,想天祐必陷沒了。”元璋道:“且先接來書,後見來使。”子興點頭,即令門卒索交來書,遞進察閱。書中衹說:“大兵將到,速宜投誠,毋自貽悔”等語。元璋道:“咄!何物鬍虜,敢出此言?為今計,應整兵示威,休使輕覷!”子興道:“兵多調出,城守空虛,如何示威?”元璋道:“某自有計,王見來使,幸勿自餒!”隨即趨出,令三門守卒,總集南門,兩旁森列,填塞街衢,方開南門呼來使入。既至帳前,叱來使膝行進見。來使倔強不允,經元璋喝令左右,撳翻地上,纔匍匐入帳。子興語來使道:“汝主昏庸,海內大亂,我為保民起見,特起義師,濠滁一帶,以次敉平,汝主反妄怒逞兵,要約招降,難道我果偷生怕死麽?”來使道:“降與不降,任憑裁酌,我係奉命而來,應該以禮相見,為何這般威虐?”子興道:“威虐甚麽?”來使道:“小小一座滁州城,靠着幾千名烏合之衆,竟敢背叛天朝,屈辱天使,還說不是威虐麽?”口硬如此,真是個倔強漢。諸將在旁,聽着此語,不由的氣憤填胸,彼此拔劍出鞘,欲殺來使。元璋忙搖手阻住,衹大聲道:“來使無禮,應即驅逐!”子興遂喝令左右,攆出來使。過了一日,並不見有元兵到來,元璋方語諸將道:“諸公欲殺來使,不知殺了一人,於我何益?且彼將謂我殺使滅口,競奮而來,轉滋大患,何如恫喝示威,縱之使去,令他傳聞大衆,有所忌憚,自不敢進。”虛者實之,即此之謂。諸將方纔無言。
  元璋又以張湯諸將,各無音耗,復稟準子興,親率鎮撫徐達,參謀李善長,及健卒千人,往略和陽。途次始接和陽捷報,大衆歡歡喜喜的馳入和陽。既入城,查聞天祐部下,橫行殺掠,乃邀天祐至前,與語道:“諸軍自滁來,多劫人財帛,掠人婦女,此等行為,竊所不取,應申明軍紀,方能安衆。”天祐道:“前事不必提起,此後當禁止劫掠便了。”元璋不便再言,心下很是不悅。未幾,得子興來檄,令元璋總領和陽軍事。元璋以天祐等人,多係子興部麯,慮不相下,乃將來檄留存,暫不發佈;衹令開軍事會議,在廳上設着兩席,左右分列。俗例嚮是尚右,諸將先入,各占右席,元璋後至趨左,提議軍事,諸將皆瞠目相顧,獨元璋剖决如流,屈服衆人,諸將方稍稍敬服。元璋遂創議闢城,分工增築,諸將任其半,自己任其半,約三日竣工。屆期,元璋工竣,諸將尚未就,於是元璋宣召諸將,出檄宣讀。讀畢,就南面坐,正色道:“奉滁陽王檄,統諸公兵,並非由我專擅,今衹一築城小事,乃皆愆期,試問他事曷濟?自今以後,違令當斬,願諸公莫怪!”示之以纔,臨之以莊,方可壓倒一切。諸將始惶恐聽命。元璋即傳令將士,所得財帛婦女,一應歸還原主,於是人民大悅,有口皆碑了。明祖之所以得民者在此。
  是時元世子禿堅,樞密副使絆任馬,及民軍元帥陳埜先,分屯新塘青山雞籠山等處,阻絶和陽餉道。元璋留李善長居守,自率兵分道往攻,禿堅等俱敗退。獨陳埜先乘元璋出兵,竟繞道來襲和陽,虧得善長預先防備,俟埜先薄城,率銳出戰,一番搏擊,俘獲無算,埜先落荒遁去。至元璋歸來,得悉此事,極稱善長智勇,自不必說。一日,有門卒進報,濠州帥孫德崖到了。元璋不識來因,坦然出迎,彼此接見,並馬入城。既登堂,元璋問明來意,德崖道:“濠州乏食,特來乞糧。”元璋允諾,留宴數日,一面稟報子興。不意子興與德崖有隙,竟親領大兵,自滁赴和,來執德崖。度量太窄,何能成事?迨元璋聞知,默料子興此來,定與德崖尋釁,頓時左右為難,不得已先與德崖說明,德崖即起身告別。元璋恐他中道遇仇,復親送至二十裏外。可謂仁至義盡。及歸,與子興接着。子興勃然道:“你為何放走德崖?”元璋道:“德崖雖得罪吾王,然究竟患難初交,不應遽絶;且前此構釁,都由趙均用讒諂所致。現在居守濠州,保我梓桑,尚無大過,還望吾王矜宥!”言之有理。子興聽說,無可奈何,勉強住了一宿,仍率兵回滁,鬱怒之下,得了一個肝逆癥,水米不進,不到數日,一命嗚呼。不死鬍為。其子天敘,忙遣人飛報元璋,元璋得訃,星夜馳至滁州,發喪開吊,悲慟不已。子興舊部,見元璋如此忠義,各自感愧,議奉元璋為王。元璋不從,經大衆再三慫恿,方權為統帥,兼領子興部麯。一面馳檄各處,一面挈領妻孥,仍返和陽。
  那時孫德崖已返濠州,接到滁州檄文,不禁憤憤道:“元璋那廝,煞是可恨!我前去問他藉糧,他佯為允諾,暗中恰通知子興,與我尋仇,幸我早走一著,方得免害。此次子興去世,他未嘗與我函商,擅為統帥,藐我太甚,我當興兵前去,與他賭個雌雄。”部將吳通獻計道:“元璋並有滁和,氣焰方盛,若出兵與爭,恐難取勝,不如藉開會慶賀為名,誘他來濠撫衆,就席間刺殺了他,藉泄餘恨。”德崖連稱好計,計固甚善,如皇天不佑何。遂令部下繕就一書,衹說是公為統帥,輿情歡忭,茲於濠城開會慶賀,取名興隆,願即日速駕惠臨,俾資瞻仰,無任翹企等語。當由德崖緘印,遣人賫投和陽。元璋得書,欣然願往。徐達道:“德崖桀驁,恐有詐謀,元帥不宜前行。”元璋道:“鴻門與宴,漢高未嘗罹害,但教得人保護,便可無虞。”隱然以漢高自居。言未已,旁閃出一人道:“末將不纔,願隨元帥同往。”元璋視之,係是吳楨,乃笑道:“樊噲重生,尚有何慮?”元璋非不知冒險,亦好奇之意爾。鬍大海亦挺身道:“某亦願往。”元璋道:“你與徐天德等,率軍後隨,遇有急變,速即殺出為要。”徐鬍二人,俱唯唯聽命。當下檢選壯士千名,令徐達鬍大海等率着,自與吳楨縱轡前行,即日至濠。
  孫德崖已得使人還報,急命吳通等佈置妥當,然後離城十裏,來迎元璋。遙見元璋當先而來,後面護衛的兵馬,也不過千人,暗中大喜道:“那廝中吾計了。”慢着!遂下馬相見,輓手入城。寒暄已畢,即令開宴,並將元璋所帶將士,一齊調開帳外,盡令暢飲。衹吳楨一人,緊緊的隨着元璋,寸步不離。仿佛《黃鶴樓》中之趙子竜。當下分席坐定,酒過數巡,德崖語元璋道:“日前進謁,蒙足下惠愛,脫我陷阱,甚是感激,今郭帥已亡,兵權無統,以輩次論,應屬不纔掌管,乃前得來檄,知足下已為統帥,難道不分長幼麽?”元璋道:“這是郭帥舊部,共同推戴,我不過權時統轄,他日再當另議。”德崖道:“今日便可讓我,何待他日。”元璋起座道:“這卻不能。”德崖便大呼道:“衆將何在?”一聲喝令,萬衆齊入,霎時間刀械並舉,都上前來殺元璋。正是:
  蕭墻隱有幹戈伏,豪傑都從險難來。
  未知元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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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取和陽,俱本正史,一經敘述,便寫得奇奡突兀,麯折回環,此由用筆之妙,故神變乃爾。至若孫德崖邀宴事,未見正史,而稗乘相傳,以及鄉麯婦孺,俱知有興隆會一事,或者史官失載,亦未可知。且德崖與子興並起,子興生卒,及其子天敘之存亡,史筆俱詳,而德崖不見下落,其有闕文也無疑。作者援引稗官,補入此事,有文徵文,無文徵獻,寧得以虛誣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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