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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金瓶梅資料匯編 》
○水滸傳(節錄)
朱一玄 Zhu Yixuan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林衝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衹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林衝慌忙問道:"做甚麽?"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衹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傢裏,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傢鄰捨。你傢教頭和陸謙吃酒,衹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重倒了!衹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傢,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府前小巷內一傢人傢,上至樓上,衹見桌子上擺着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衹見前日在嶽廟裏囉唕娘子的那後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的樓時,衹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裏尋官人不見.正撞着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裏。官人快去!"
林衝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傢。搶到鬍梯上,卻關着樓門。衹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林衝立在鬍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衹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墻走了。林衝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林衝把陸虞候傢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捨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着,三個人一處歸傢去了。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四回寫吳月娘泰山燒香,廟中設計姦污等情節,是由《水滸傳》第七回高衙內設計姦污林衝妻的文字改動而成的。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詩曰:
延士聲華似孟嘗,有如東閣納賢良。
武鬆雄猛千夫懼,柴進風流四海揚。
自信一身能殺虎,浪言三碗不過岡。
報兄誅嫂真奇特,贏得高名萬古香。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跳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讀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着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 ,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鬆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鬆相見。柴進便邀武鬆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鬆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鬆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鬆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是: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云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看了武鬆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鬆道:"二郎因何在此?"武鬆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衹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衹道他死了,因此一徑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纔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嚮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鬆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鬆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段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鬆?原來武鬆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個道他好。衆人衹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衹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摯他一處飲酒相陪,武鬆的前病都不發了。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鬆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鬆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幾時。"武鬆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鬆,武鬆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鬆縛了包裹,拴了梢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鬆穿了一領新衲紅綢襖,戴着個白範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梢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送武鬆,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裏路。武鬆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裏。武鬆輓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鐘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鬆倚了梢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撰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個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鬆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鬆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鬆。武鬆那裏肯受,說到:"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鬆衹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鬆拿了梢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鬆墮淚,拜辭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鬆不見了,方纔轉身回來。行不到五裏路頭,衹見柴大官人騎着馬,背後牽着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人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衹在柴大官人莊上。話分兩頭。有詩為徵:
別意悠悠去路長,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殺山中虎,揚得聲名滿四方。
衹說武鬆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衹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鬆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𠔌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着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鬆入到裏面坐下,把梢棒倚了,叫道:"主人傢,快把酒來吃。"衹見店主人把三衹碗、一雙著、一碟熱菜,放在武鬆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鬆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傢,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傢道:"衹有熟牛肉。"武鬆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傢去裏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鬆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鬆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鬆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傢,怎的不來篩酒?"酒傢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鬆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傢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鬆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傢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傢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鬆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酒傢道:"俺傢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衹吃三碗,更不再問。"武鬆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傢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酞好吃,少刻時便倒。"武鬆道:"休要鬍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傢見武鬆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鬆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傢,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衹顧篩來。"酒傢道:"客官休衹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鬆道:"休得鬍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店傢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鬆道:' '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傢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鬆吃得口滑,衹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傢,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麽?"酒傢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鬆道:"不要你貼錢,衹將酒來篩。"酒傢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衹怕你吃不的了。"武鬆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傢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鬆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傢那裏肯將酒來篩。武鬆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 酒傢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鬆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梢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 "手提梢棒便走。
酒傢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武鬆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麽?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傢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傢看官司榜文。"武鬆道:' '甚麽榜文?"酒傢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衹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兩邊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不許白日過岡,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傢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鬆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傢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鬆道:"你鳥子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傢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傢道:"你看麽衛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說。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裏主人搖着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鬆提了梢棒,大着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裏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颳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鬆也頗識幾字,擡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武鬆看了,笑道:"這是酒傢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傢裏宿歇。我卻怕甚麽鳥!"橫拖着梢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鬆乘着酒興,衹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着一張印信榜文。武鬆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𠔌縣示:為這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裏正並獵戶人等,打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白日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鬆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麽鳥!且衹顧上去,看怎地!"武鬆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梢棒縮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鬆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麽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鬆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着梢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襢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衹見發起一陣狂風來。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竜,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衹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鬆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梢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衹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躥將下來。武鬆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鬆見大蟲撲來,衹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鬆衹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着,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
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竪起來,衹一剪。武鬆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衹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着,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鬆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衹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衹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着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折做兩截,衹拿得一半在手裏。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衹一撲,撲將來。武鬆又衹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卻好把兩衹前爪搭在武鬆面前。武鬆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衹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肚胳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衹大蟲急要掙紮,早沒了氣力。被武鬆盡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鬆把衹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衹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鬆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吃武鬆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鬆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衹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鬆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躺着一個錦布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鬆打虎。但見: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裏陰雲霾日光。
焰焰滿川楓葉赤,紛紛遍地草芽黃。
觸目晚霞挂林數,侵人冷霧滿彎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𠔌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喪,存孝遇時心膽強。
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岡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撞着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污腥風滿鬆林,散亂毛須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未休,遠觀八面威風效。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衹猛虎,被武鬆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撣不得,使得口裏兀自氣喘。武鬆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撅,拿在手裏,衹怕大蟲不死,把棒撅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鬆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疏軟了,動撣不得。
武鬆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我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紮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握下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衹見枯草叢中鑽出兩衹大蟲來。武鬆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衹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鬆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裏各拿着一條五股又,見了武鬆,吃一驚道:"你那人吃了惚律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着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鬆道:"你兩個是甚麽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鬆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麽?" 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衹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着落當鄉裏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嚮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衹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刺刺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麽?"武鬆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纔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着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鬆道:"你不信時,衹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鬆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個鄉夫來。衹見這十個鄉夫,都拿着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鬆問道:"他們衆人如何不隨着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戶把武鬆打殺大蟲的事,說嚮衆人。衆人都不肯信。武鬆道:"你衆人不肯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衆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衆人都跟着武鬆,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衆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擡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擡了武鬆,徑投本處一個上戶傢來。那上戶裏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擡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鬆。衆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 武鬆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衆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衆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鬆把杯。武鬆因打大蟲睏乏了,要睡。大戶便教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鬆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
天明,武鬆起來洗漱罷,衆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鬆穿了衣裳,整頓巾嘖,出到前面,與衆人相見。衆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鬆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衆長上福蔭。"衆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擡出大蟲,放在虎床上。
衆鄉村上戶都把段匹花紅來挂與武鬆。武鬆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𠔌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鬆,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擡了武鬆,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挂着花紅段匹,迎到陽𠔌縣裏來。
那陽𠔌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鬆在轎上看時,衹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鬆下了轎,扛着大蟲,都到廳前,放在雨道上。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付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的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來。武鬆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鬆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衆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賞賜與武鬆。武鬆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衆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衆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鬆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衆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擡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𠔌縣衹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步兵都頭。衆上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鬆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𠔌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裏聞名。又過了二二日,那一日,武鬆心閑,走出縣前來閑玩。衹聽得背後· 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鬆回過頭來看了,叫聲:"阿也!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鬆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𠔌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正是:衹因酒色忘傢國,幾見詩書誤好人。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詩曰:
酒色端能誤國邦,由來美色陷忠良。
纖因姐己宗桃失,吳為西施社程亡。
自愛青春行處樂,豈知紅粉笑中槍。
武鬆已殺貪淫婦,莫嚮東風怨彼蒼。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鬆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鬆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鬆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傢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衹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鬆是一母所生兩個,武鬆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渾名,叫做"三寸丁𠔌樹皮。"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傢,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顔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衹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恨記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姦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傢裏薄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狠摧,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感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閑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𠔌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鬆。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纔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傢去。"武鬆道:"哥哥傢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衹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鬆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着武鬆轉(灣)〔彎〕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衹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人去,便出來道:"二哥,人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鬆揭起簾子,人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嚮前道:"叔叔萬福。"武鬆道:"嫂嫂請坐。"武鬆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嚮前扶住武鬆道:"叔叔,折殺奴傢。"武鬆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傢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奴傢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鬆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着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情;檀口輕盈,勾引得峰狂蝶亂。玉貌妖燒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鬆上樓,主客席裏坐地。三個人同歸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鬆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鬆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𠔌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着武鬆,大蟲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傢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鬆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鬆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鬆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鬆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傢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傢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腌臘人安排飲食。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鬆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鬆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衹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武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鬆道:"傢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傢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有詩為證:叔嫂萍蹤得偶逢,妖燒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鬆。
卻說潘金蓮言語甚是精細撇清。武鬆道:"傢兄卻不道得惹事,要嫂嫂憂心。"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鬆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幹娘安排便了?衹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鬆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衹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鬆是個直性的漢子,衹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那婦人一片引人的心。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衹看着武鬆的身上。武鬆吃他看不過,衹低了頭不恁麽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兒杯了去。"武鬆道:"衹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傢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屋,請叔叔來傢裏過活,休教鄰捨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鬆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有詩為證:
可怪金蓮用意深,包藏淫行蕩春心。
武鬆正大元難犯,耿耿清名抵萬金。
那婦人情意十分殷勤。武鬆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徑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鬆上廳來察道:"武鬆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鬆欲就傢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梯的勾當,我如何阻你,其理正當。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鬆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製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士兵挑了,武鬆引到哥哥傢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機子,一個火爐。武鬆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士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傢裏歇臥。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武鬆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鬆道:"便來也。"徑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傢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食。武鬆是個直性的人,倒無安身之處。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鬆吃。武鬆道:"教嫂嫂生受,武鬆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士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傢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士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竈地不幹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鬆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有詩為證:
武鬆儀表甚溫柔,阿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傢裏住,要同雲雨會風流。
話休絮繁。自從武鬆搬將傢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撒茶果,請鄰捨吃茶。衆鄰捨鬥分子來與武鬆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鬆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傢,不敢推辭,衹得接了。"武鬆自此衹在哥哥傢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鬆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鬆。武鬆倒安身不得。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鬆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鬆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看那大雪。但見:
萬裏彤雲密佈,空中樣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到溪當此際,凍住子酸船。頃刻樓臺如玉,江山銀色相連,飛瓊撒粉漫遙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其日武鬆正在雪裏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推起簾子,陪着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鬆道:"感謝嫂嫂憂念。"人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鬆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上。解下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緑絲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鬆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纔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傢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嚮火。"武鬆道:"便好。"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機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鬆房裏來擺在桌子上。
武鬆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鬆道:"一發等哥哥傢來吃。"婦人道:"那裏等的他來。"說猶未了,早暖了一註子酒來。武鬆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條機子近火邊坐了。桌兒上擺着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武鬆道:"叔叔,滿飲此杯。"武鬆接過手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鬆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鬆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註子再斟酒來,放在武鬆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攫半揮,臉上堆着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着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麽?" 武鬆道:"嫂嫂休聽外人鬍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衹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鬆道:"嫂嫂不信時,衹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麽?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衹管把閑話來說。武鬆也知了八九分,自傢衹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他。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鬆自在房裏拿起火著簇火。那婦人暖了一註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着註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腳上衹一捏,說道:"叔叔衹穿這些衣裳,不冷?"武鬆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著,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衹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鬆有八分焦躁,衹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鬆焦躁,便放了火著,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鬆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衹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跤。武鬆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喻齒帶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傢火,自嚮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潑賤操心太不良,貪淫無恥壞綱常。
席間尚且求雲雨,反被都頭駡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鬆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鬆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 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捨傢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鬆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鬆衹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着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係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衹顧去了。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衹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駡道:"糊突桶!有甚麽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己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卻不要又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憊煩!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是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傢中兩口兒絮聒,衹見武鬆引了一個士兵,拿着條扁擔,徑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鬆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衹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武鬆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駡道:"卻也好!衹道說是:親難轉債。人衹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傢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駡,正不知怎地,心中衹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鬆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鬆。有詩為證:
雨意雲情不遂謀,心中誰信起戈矛。
生將武二搬離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恐到京師轉除他處時要使用。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鬆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鬆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衹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鬆應道:"小人得蒙恩柏片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衹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士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徑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傢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鬆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鬆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以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發,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鬆。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衹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傢來。沒事壞錢做甚麽?"武鬆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武鬆掇條機子,橫頭坐了。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衹顧把眼來唆武鬆,武鬆衹顧吃酒。酒至五巡,武鬆討副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傢,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衹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傢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鬆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鬆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傢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鬆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駡道:"你這個腌膠混沌,有甚麽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棚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縷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鬍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也要着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衹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鬍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麽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傢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着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傢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姦偽張緻。那武大、武鬆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鬆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鬆見武大眼中垂淚,又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衹在傢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鬆下樓來。臨出門,武鬆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鬆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士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鬆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𠔌縣,取路望東京來。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都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衹說武大郎自從武鬆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駡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駡,心裏衹依着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衹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傢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着武大臉上駡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着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傢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傢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二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衹是晏出早歸,歸到傢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嚮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慈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鼕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嚮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燒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傢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麯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肥咯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衹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着八字腳去了。有詩為證:風日清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衹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再說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衹是陽𠔌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着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姦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不多時,衹見那西門慶一轉,整人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纔唱得好個大肥咯。"西門慶也笑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武大官的妻: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𠔌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幹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擡舉,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相謝起身去了。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着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於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衹聽的大官人問這個媒做得好,老身衹道說做媒。"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颳子。"西門慶道:"我傢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傢裏,衹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若是回頭人也好,衹是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衹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衹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卻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衹要扯着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纔點上燈來,正要關門,衹見西門慶又整將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着武大門前衹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晚,起身道:"幹娘記了賬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纔開門,把眼看門外時,衹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楚。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趁得緊!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衹叫他舔不着。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衹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衹鴦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穌男,一席話搬唆捉對。解使三重門內女,遮麽'九級殿中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樓住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須動念。教喚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這王婆卻纔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楚了幾遭,一徑奔人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着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衹做不看見,衹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呼道:"幹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幹娘,間壁賣甚麽?"王婆道:"他傢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衹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傢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幹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傢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傢?"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幹娘記了賬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賬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衹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睦見西門慶又在門前,重過東去,又看一看;走轉西來,又唆一陵;走了七八遍,徑楚人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個月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衹顧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幹娘如何便猜得着?' '婆子道;"有懲麽難猜。自古道:人門休問榮枯事,觀着容顔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的着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衹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以定是記挂着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幹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衹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傢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幹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握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的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着。"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傢裏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慈頻?幹娘,你衹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有詩為證: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握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惶吝,不肯胡亂便使錢。衹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衹聽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衹不知官人肯依我麽?夕,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幹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幹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着,雖然人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如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傢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綫。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絞,一匹藍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藉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采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傢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傢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傢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傢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幹娘?'我便出來,請你人房裏來。若是他見你人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人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綫。若是他不來兜攪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傢去時,我卻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去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衹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衹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衹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着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人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卻,· 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著去,你衹做去地下拾著,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桔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衹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續綢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幹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綢絹鋪裏,買了續綢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傢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徑送人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正是:
兩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握光事,管取交歡不負期。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傢裏來。那婦人接着,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傢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徽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傢裏有歷日麽?藉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幹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續綢絹緞,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傢裏一年有餘,不能勾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着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精,衹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衹怕奴傢做得不中幹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幹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得娘子好手針綫,衹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得。既是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了。將歷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是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衹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衹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傢則個。"那婦人道:"幹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傢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幹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幹淨了,買了些綫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傢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挂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傢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人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薑茶,撒上些鬆子、鬍桃,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幹淨,便將出那續綢絹緞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假喝彩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綫!"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著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着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幹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呵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衹是拿了傢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
帶錢買酒酬姦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傢。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趁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呵呀!那裏有這個道理三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傷了娘子。"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衹是將了傢去做還幹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直頭。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着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衹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的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徑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千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衹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人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着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嗒。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着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綫,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彩,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哪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幹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傢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衹認的大郎是個養傢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着擇鼓兒道:"說的是。"西門慶奬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麽?"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着個生藥鋪在縣前。傢裏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衹顧誇奬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綫。有詩為證: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
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卻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幹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衹看着那婦人。這婆娘也把眼偷駿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頭自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着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幹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撰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為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姦最可憐。
不獨文君奔司馬,西門慶亦偶金蓮。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著來道:"幹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傢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綫,諸子百傢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衹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恁地傢無主,屋倒竪。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段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段了已得三年,傢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衹是走了出來?在傢裏時便要嘔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綫。"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 西門慶道:"便是唱慢麯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傢裏。若得他會當傢時,自册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麽?"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麽了便沒?衹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衹顧取來,多的幹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陵這粉頭時,三鐘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衹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註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傢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擔閣。"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着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手裏一頭績着緒。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著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著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衹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趕在著邊。西門慶且不拾著,便去那婦人綉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呷嗅!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衹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樓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鶯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唇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燒。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云雨纔罷,正欲各整衣襟,衹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三"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幹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幹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幹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衹依着幹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幹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來,奴自回去。"便楚近後門歸傢,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着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幹娘。我到傢裏,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可昧心。"王婆道:"眼望族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趁過王婆傢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捨都知得了,衹瞞着武大一個不知。有詩為證:好事從來不出門,惡言醜行便彰聞。
可憐武大親妻子,暗與西門作細君。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鄲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傢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的乖覺,自來衹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如常得西門慶貴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脂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道:"西門慶他如今颳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衹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兒傢衹顧撞人去不妨。"那哪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徑奔人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着王婆道:"於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麽?"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鄆哥道:" '幹娘情知是那個,便衹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郭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鄆哥道:"幹娘衹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傢屋裏,各有內外。"哪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瑚孫!我屋裏那得甚麽西門大官人!"哪哥道:"幹娘不要獨吃自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駡道:"你那小瑚孫,理會得甚麽?"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構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衹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了他這兩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糊孫!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躁?"鄆哥道:"我是小瑚孫,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慄暴。鄆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駡道:"賊瑚貓!高則聲,大耳颳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慄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駡,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着那王婆茶坊裏駡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徑奔去尋這個人。
不是哪哥來尋這個人,卻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險道神脫了衣冠,小鄆哥尋出患害。畢竟這哪哥尋甚麽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王婆計吸西門慶淫婦藥雞武大郎
詩曰:
可怪狂夫戀野花,因貪淫色受波查。
亡身喪己皆因此,破業傾資總為他。
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
他時禍起蕭墻內,血污遊魂更可嗟。
話說當下哪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徑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衹見武大挑着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着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麽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衹是這般模樣,有甚麽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朵些麥釋,一地裏沒乘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釋?"鄆哥道:"你說沒麥秤,你怎地棧得肥胳胳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瑚孫,倒駡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衹偷子漢。"武大扯住哪哥道:"還我主來!"郭哥道:"我笑你衹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衹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武大挑了擔兒,引着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旋酒,請鄆哥吃。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哪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疙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疙瘩?"哪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挂一小勾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衹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賺三五十錢使,巨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慄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娜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衹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傢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 哪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個暗號。見你人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不着,幹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幹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說,自衹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着擔兒,衹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打我時,我先將籃兒丟出街來。你卻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衹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來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原來這婦人往常時衹是駡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衹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傢,也衹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 '武大道:"卻纔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吃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衹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衹想着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趁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着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娜哥提着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衹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雲飛也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衹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了,不在話下。
虎有張兮鳥有媒,暗中牽陷態施為。
鄆哥指計西門慶,他日分屍竟莫支。
卻說鄆哥提着籃兒走人茶坊裏來,駡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瑚琳!老娘與你無幹,你做甚麽又來駡我?"鄆哥道:"便駡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麽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裏帶個住,看着婆子小肚上衹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衹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人茶房裏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肯放。婆子衹叫得:"武大來也丁"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門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衹叫得:"做得好事!"那婦人頂住着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閑常時衹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捨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蠟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摻着,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衹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豔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顔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采)〔睬〕着。武大叫老婆來分付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着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肯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楚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害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麽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幹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作夫妻,你們衹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衹是難教你。"
西門慶道:"幹娘,周全了我們則個!衹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着件東西,別人傢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傢裏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劍來與你。卻是甚麽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傢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半年一載,便好了。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傢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幹娘此計神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的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為證: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
畢竟難逃天地眼,武鬆還砍二人頭。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着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痛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衹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着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人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麽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衹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衹敲壁子,我自過來掩掇你。"
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把與那婦人拿去藏了。那婦人卻楚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來哭?"那婦人拭着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傢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些銅錢,徑來王婆傢裏坐地,卻叫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貼心疼藥,太醫叫你半夜裏吃。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裏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衹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衹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麽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衹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劈臉衹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痛剮剮煙生七竅,直挺挺鮮血模糊。渾身冰冷,口內涎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幹,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衹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瞭瞭,衹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嘖,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幹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幹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傢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哭: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幹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呼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衹靠着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費心。"王婆道:"衹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衹怕他看出破綻,不肯礆。"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對隨身燈。鄰捨坊廂都來吊問。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患心疼病癥,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硬硬咽咽假哭起來。衆鄰捨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他,衹自人情勸道:"死自死了,活得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衹得假意兒謝了,衆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人礆用的都買了,並傢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傢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衹去前面礆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藉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着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夕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兩個吃了一個時辰,衹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用功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傢也有些辛苦錢。衹是如今礆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不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受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衹得受了。兩個又吃了幾杯,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賬,明日來鋪裏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礆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衹見那幾個火傢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傢答道:"他傢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人來,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衹見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癥候,幾日子便休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衹聽的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卻討着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何九叔看着武大屍首,揭起千秋蟠,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着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但見: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舉。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鄆哥大鬧授官廳 武鬆鬥殺西門慶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因緣是惡因緣。
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閑花休采折,貞姿勁質自安然。
山妻稚子傢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衆火傢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傢去卻理會。"兩個火傢使扇板門,一徑擡何九叔到傢裏。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時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傢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纔去武大傢入礆,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礆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傢,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模樣,我心裏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蟠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鬍盧提入了棺礆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卻紫石街幫武大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衹使火傢自去礆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傢,待武鬆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麽皂絲麻綫;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衹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着,便是個老大證見。他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何九叔道:"傢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傢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礆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與我錢帛,不可要。"火傢聽了,自來武大傢人礆。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傢大娘子說道:'衹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傢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衹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摔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衆火傢自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傢鄰捨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傢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衹見何九叔手裏提着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摔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摔掇,回傢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衹是出熱。娘子和幹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衆鄰捨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損去側邊,拿去澈骨池內衹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裏。衆鄰捨回傢,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傢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個布袋兒盛着,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傢中,卻福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面貼些經蟠、錢垛、金銀錠、彩增之屬。每日卻白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衹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傢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傢中大小亦各不喜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須有敗。有首《鷓鴣天》,單道這女色。正是: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衹思當日同歡慶,豈想蕭墻有禍憂!貪快樂,態優遊,英雄壯士報冤仇。請看褒似幽王事,血染竜泉是盡頭。
且說西門慶和那婆娘,終朝取樂,任意歌飲。交得熟了,卻不顧外人知道。這條街上遠近人傢,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常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鬆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𠔌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將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衹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鬆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武鬆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衆鄰捨看見武鬆回了,都吃一驚,大傢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墻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鬆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人來,見了靈床子寫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來!"那西門慶正和那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鬆叫一聲,驚得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傢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衹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鬆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裏洗落了胭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輓了個鬢兒,脫去了紅裙綉襖,旋穿上孝裙孝衫,便從樓上硬硬咽咽假哭下來。
武鬆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麽癥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面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麽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生怕决撒,衹得走過來幫他支吾。武鬆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幹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幹娘,鄰捨傢誰肯來幫我:"武鬆道:"如今埋在那裏?" 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鬆道:"哥哥死得兒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鬆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徑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叫士兵打了一條麻縧係在腰裏,身邊藏了一把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帶在身邊。叫了個士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傢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鬆叫士兵去安排羹飯。武鬆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餚。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鬆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武鬆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捨無不凄惶。那婦人也在裏面假哭。武鬆哭罷,將羹飯酒餚和士兵吃了。討兩條席子,叫士兵中門傍邊睡,武鬆把條席子就靈床子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鬆翻來覆去睡不着;看那士兵時,豹黝的卻似死人一般挺着。武鬆爬將起來,看了那靈床子前琉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鬆嘆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衹見靈床子下捲起一陣冷氣來。那冷氣如何?但見: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煞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動引魂蟠。
那陣冷氣逼得武鬆毛發皆竪。定睛看時,衹見個人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鬆看不仔細,卻待嚮前來再問時,衹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鬆一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士兵時,正睡着。武鬆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纔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裏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明了,士兵起來燒湯,武鬆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着武鬆道:"叔叔,夜來煩惱!"武鬆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鬆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見有藥貼在這裏。"武鬆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幹娘去買。"武鬆道:"誰來扛擡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武鬆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士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士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麽?"士兵道:"都頭慈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傢衹在獅子街巷內住。"武鬆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鬆到何九叔門前。武鬆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武鬆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傢麽?"這何九叔卻纔起來,聽得是武鬆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鬆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話閑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鬆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鬆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鬆便不開口,且衹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鬆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衹見武鬆揭起衣裳,雌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抖氣。武鬆將起雙袖,握着尖刀,對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衹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錯,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閑言不道,你衹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鬆道罷,一雙手按住脆膝,兩衹眼睜得圓彪彪地看着。
何九叔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鬆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傢,衹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礆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礆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傢裏,揭起千秋蟠,衹見七竅內有痕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衹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衹做中了惡,扶歸傢來了。衹是火傢自去礆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傢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着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鬆道:"姦夫還是何人?' '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姦。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鬆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武鬆收了刀,人鞘藏了,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傢裏來。卻好走到他門前,衹見那小猴子輓着個柳籠拷佬在手裏,朵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衹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鬆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侍他吃宮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鬆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傢孝順之心。卻纔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編。我有用着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姦?" 郭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挂一勾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颳上了他,每日衹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徑奔去尋他,厄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人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慄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人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着。衹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徑去茶坊裏。被我駡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
武大郎卻搶人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衹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衹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鬆聽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衹是這般說。"武鬆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鬆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鬆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得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鄆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姦,如今衹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武偏嚮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鬆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一張紙,告道:"復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鬆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鬆在廳上告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武鬆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士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士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士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雙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傢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士兵來到傢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膽看他怎的。武鬆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鬆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衆鄰捨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衆鄰。"那婦人大刺刺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鬆道:"禮不可缺。"喚士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士兵後面燙酒,兩個士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武鬆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幹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頭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幹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着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傢。"那姚二郎衹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傢:一傢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衆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傢裏道:"老人傢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鬍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鬆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傢是賣情拙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鬆人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鬆道:"傢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傢,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鬆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傢。"老兒吃武鬆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士兵前後把着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鬆請到四傢鄰捨,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鬆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士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士兵自來篩酒。武鬆唱個大偌,說道:"衆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衆鄰捨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鬆笑道:"不成意思,衆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士兵衹顧篩酒。衆人懷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鬍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鬆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鬍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衹得坐下。武鬆道:"再把酒來篩。"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衆人卻似吃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宴。衹見武鬆喝叫士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鬆抹了桌子。衆鄰捨卻待起身,武鬆把兩衹手衹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幹高鄰在這裏,中間高鄰那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鬍正卿極寫得好。"武鬆便唱個嗒道:"相煩則個!"便捲起雙袖,去衣裳底下爬地衹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着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兩衹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衹要衆位做個證見!"
衹見武鬆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傢鄰捨驚得目睜口呆,周知所措,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武鬆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鬆雖是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衆位,衹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鬆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鬆便償他命也不妨。"衆鄰捨道:"卻吃不得飯了!"武鬆看着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着!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着婦人駡道:"你那淫婦聽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說猶未了,武鬆把刀舵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衹要脫身脫不得,衹得道:"不消都頭髮怒,老身自說便了。"
武鬆叫士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在桌子上,把刀指着鬍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鬍正卿胎膳胳抖着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鬍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 那婆子道:"又不幹我事,與我無幹!"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 ,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擁兩捆。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了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鬆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衹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着西門慶起,並做衣裳人馬通姦,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鬆再叫他說,卻叫鬍正卿寫了。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衹苦了老身!"王婆也衹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鬍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傢鄰捨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士兵解搭膊來,背剪綁了這老狗,捲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士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武鬆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叫士兵把紙錢點着。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鬆腦揪倒來,兩衹腳踏住他兩衹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衹一刺,口裏銜着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髒,供養在靈前。屹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傢鄰捨,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兇了,又不敢動,衹得隨順他。武鬆叫士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了偌,說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衆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傢鄰捨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衹得都上樓去坐了。武鬆分付士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着兩個士兵在樓下看守。
武鬆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着主管唱個咯:"大官人宅上在麽?"主管道:"卻纔出去。"武鬆道:"藉一步,閑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鬆,不敢不出來。武鬆一引引到側首僻淨巷內,武鬆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鬆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嚮;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纔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酒。"武鬆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鬆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鬆一直撞到樓上,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着主位,對面一個坐着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鬆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緑祿的滾出來。武鬆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慣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鬆,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兇,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鬆衹顧奔人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鬆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鬆心窩裏打來。卻被武鬆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人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腳衹一提,右手早摔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鬆勇力,衹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武鬆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涌身望下衹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衹把眼來動。武鬆按住,衹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做一處,提在手裏,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士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魂靈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士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鬆拿着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傢鄰捨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傢鄰捨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衆人一聽尊命。"武鬆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名標千古,聲播萬年。直教英雄相聚滿山寨,好漢同心赴水窪。正是:古今壯士談英勇,猛烈強人仗義忠。畢竟武鬆對四傢鄰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詩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剛強受禍殃。
舌為柔和終不損,齒因堅硬必遭傷。
杏桃秋到多零落,鬆柏鼕深愈翠蒼。
善惡到頭終有報,高飛遠走也難藏。
話說當下武鬆對四傢鄰捨道:"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卻纔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傢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衹替小人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徑投縣裏來。此時哄動了一個陽𠔌縣,街上看的人不記其數。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66
升廳。武鬆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顆人頭放在階下。武鬆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傢鄰捨跪在右邊。武鬆懷中取出鬍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說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傢鄰捨,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哪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件作行人,委吏一員,把這一幹人押到紫石街檢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檢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鬆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內。一幹平人,寄監在門房裏。
且說縣官念武鬆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鬆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鬆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寫了招解送文書,把一幹人審問相同,讀款狀與武鬆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幹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𠔌縣雖然是個小縣分,到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傢都資助武鬆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鬆的。武鬆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士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鬆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着文捲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帶了一幹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衆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升廳。那官人但見:
平生正直,集性賢明。幼年嚮雪案攻書,長成嚮金奏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戶口增,錢糧辦,黎民稱德滿街衡;詞訟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攀轅截鞍,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鎸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方正勝龔黃。
且說東平府府尹陳文昭,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幹人犯,就當廳先把陽𠔌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幹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仗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鬆的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都監死囚牢裏收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哪哥、四傢鄰捨:"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傢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結斷。"那何九叔、鄰哥、四傢鄰捨,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鬆下在牢裏,自有幾個士兵送飯。西門慶妻子,羈管在裏正人傢。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鬆是個有義的烈漢,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陳府尹把這招稿捲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貴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多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姦,立主謀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鬆,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傷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凌遲處死。據武鬆雖係報兄之仇,鬥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裏外。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幹人犯釋放寧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鄰哥並四傢鄰捨和西門慶妻小,一幹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鬆,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幹衆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傢。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剮字,擁出長街。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裏,吃了一剮。
話裏衹說武鬆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68
郎,將變賣傢私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鬆收受,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貼,着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衹說武鬆自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亦回本縣去了。武鬆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逸通取路投孟州來。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主要是根據《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到第二十七回的故事創作的,衹是把第二十六回武鬆鬥殺西門慶,改寫成武鬆誤打李外傳,因而充配孟州道,使西門慶逍遙法外,一直寫到西門慶死後的第八十七回,方始重新回到《水滸傳》的第二十七回,寫了武鬆殺嫂祭兄。
第三十回 施恩三人死囚牢 武鬆大鬧飛雲浦
武鬆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衹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鬆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鬆獻勤,提了一條梢棒徑搶人後堂裏來。衹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人後花園裏去了!"武鬆聽得這話,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鬆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鬆一條麻索綁了。武鬆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那裏容他分說。衹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衆軍漢把武鬆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鬆叫道:"我不是賊,是武鬆。"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面皮,喝駡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擡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纔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擡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鬆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鬆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 '衆軍漢把武鬆押着,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鬆見了,也自目睜口呆,衹叫得屈。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駡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 '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 '武鬆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鬆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鬆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傢心腹人貴着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鬆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鬆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鬍說,衹顧與我加力打這廝!"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鬆情知不是話頭,衹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宮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鬆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正是:
都監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姦邪。
假將歌女為婚配,卻把忠良做賊拿。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六回寫來旺兒被西門慶陷害的情節,便是由《水滸傳》第三十回所寫張都監陷害武鬆的文字改寫而成的。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衹見小哄呀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着,挑着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便點起三五十小樓呷,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嶙呀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擡着的一個婦人。衹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帛。"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擡在那裏?"小樓鑼道:"王頭領已自擡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嚮前,衹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衹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人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讓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編素,腰係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燒;徽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提半整,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閉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傢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閑走,有甚麽要緊?"那婦人含羞嚮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傢。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閑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傢。"宋江道:"你恰纔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麽?"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 '王英道:"哥哥聽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壓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衹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得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慈地時,重承不阻。"
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燕順喝令轎夫擡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鄲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擡着那婦人下出來,飛也似走,衹恨爺娘少生了兩衹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衹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衹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衹得回來,到寨裏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駡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衆人分說道:"我們衹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鬍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衹得央輓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擡得恭人飛也似來了。衆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勾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廝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衆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衹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衆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衆軍漢拜謝了,簇擁着轎子便行。衆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閑常在鎮上擡轎時,衹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慄暴打將來。"衆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纔敢回頭,看了道:"哎也玄是我走的慌了,腳後跟衹打着腦構子。"衆人都笑,簇着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姦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衆人,不在話下。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四回寫吳月娘泰山燒香,逃出廟宇以後,又被劫上清風寨,再為宋江所救的情節,便是根據《水滸傳》第三十二回這裏所節錄的文字寫成的。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捲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宋江到大殿上,… 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纔敢擡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着竜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執茹捧圭,執族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竜床上,坐着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
頭縮九竜飛鳳髻,身穿金縷絳峭衣。藍田玉帶曳長據,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粵,天然眉目映雲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四回寫吳月娘泰山燒香,所見的女神描寫,與《水滸傳》第四十二回宋江夢中所見的九天玄女相同。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衹說李逵在柴進莊上,住了一月之間,忽一日見一個人資一封書急急奔莊上來。柴大官人卻好迎着,接書看了,大驚道:"既是如此,我衹得去走一遭。"李逵便問道:"大官人,有甚緊事?"柴進道:"我有個叔叔柴皇城,見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占花園,嘔了一口氣,臥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遺囑的言語分付,特來喚我。想叔叔無兒無女,必須親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時,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進道:"大哥肯去時,就同走一遭。"柴進即便收拾行李,選了十數匹好馬,帶了幾個莊客。次日五更起來,柴進、李逵並從人都上了馬,離了莊院,望高唐州來。在路不免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高唐州,人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馬,留李逛和從人在外面廳房內。柴進自徑人臥房裏來,看視那叔叔柴皇城時,但見:
面如金紙,體似枯柴。悠悠無七魄三魂,細細衹一絲兩氣。牙關緊急,連朝水米不沾唇;心脆膨肪,盡日藥丸難下腹。隱隱耳虛聞馨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微沉,東嶽判官催使去;一靈縹緲,西文佛子喚同行。喪門吊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柴進看了柴皇城,自坐在叔叔臥榻前,放聲坳哭。皇城的繼室出來勸柴進道:"大官人鞍馬風塵不易,初到此間,且省煩惱。"柴進施禮罷,便問事情。繼室答道:"此間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馬,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勢要,在這裏無所不為。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人盡稱他做殷直閣。那廝年紀卻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此間橫行害人。有那等獻勤的賣科,對他說我傢宅後有個花園水亭,蓋造的好。那廝帶將許多詐姦不及的三二十人,徑人傢裏,來宅子後看了,便要發遣我們出去,他要來住。皇城對他說道:'我傢是金枝玉葉,有先朝丹書鐵券在門,諸人不許欺侮。你如何敢奪占我的住宅?趕我老小那裏去?'那廝不容所言,定要我們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這廝推搶毆打,因此受這口氣,一臥不起,飲食不吃,服藥無效,眼見得上天遠,人地近。今日得大官人來傢做個主張,便有些山高水低,也更不憂。"柴進答道:"尊嬸放心,衹顧請好醫士調治叔叔。但有門戶,小侄自使人回滄州傢裏去取丹書鐵券來,和他理會。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繼室道:"皇城於事全不濟事,還是大官人理論得是。"
柴進看視了叔叔一回,卻出來和李逵並帶來人從說知備細。李逢聽了,跳將起來說道:"這廝好無道理!我有大斧在這裏,教他吃我幾斧,卻再商量。"柴進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沒來由和他粗鹵做甚麽?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傢放着有護持聖旨。這裏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衹是前打後商量。那廝若還去告,和那鳥官一發都砍了。"柴進笑道:"可知朱全要和你廝並,見面不得。這裏是禁城之內,如何比得你山寨裏橫行。"李速道:"禁城便怎地!江州無軍馬!偏我不曾殺人?"柴進道:"等我看了頭勢,用着大哥時,那時相央。無事衹在房裏請坐。"
正說之間,裏面侍妾慌忙來請大官人看視皇城。柴進入到裏面臥榻前,衹見皇城閣着兩眼淚,對柴進說道:"賢侄志氣軒昂,不辱祖宗。我今日被殷天錫毆死,你可看骨肉之面,親資書往京師攔駕告狀,與我報仇。九泉之下,也感賢侄親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囑!"言罷,便放了命。柴進痛哭了一場。繼室恐怕昏暈,勸住柴進道:"大官人,煩惱有日,且請商量後事。"柴進道:"誓書在我傢裏,不曾帶得來,星夜教人去取,須用將往東京告狀。叔叔尊靈,且安排棺撐盛礆,成了孝服,卻再商量。"柴進教依官製備辦內棺外撐,依禮鋪設靈位,一門穿了重孝,大小舉哀。李逵在外面聽得堂裏哭泣,自己摩拳擦掌價氣。問從人,都不肯說。宅裏請僧修設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衹見這殷天錫騎着一匹擇行的馬,將引閑漢三二十人,手執彈弓、川鴛、吹筒、氣球、拈竿、樂器,城外遊玩了一遭,帶五七分酒,佯醉假顛,徑來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馬,叫裏面管傢的人出來說話。柴進聽得說,挂着一身孝服,慌忙出來答應。那殷天錫在馬上問道:"你是他傢甚麽人?"柴進答道:"小可是柴皇城親侄柴進。"殷天錫道:"我前日分付道,教他傢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語?"柴進道:"便是叔叔臥病,不敢移動。夜來已自身故,待斷七了搬出去。"殷天錫道:"放屁!我衹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這廝枷號起,先吃我一百訊棍!"柴進道:"直閣休懲相欺!我傢也是竜子竜孫,放着先朝丹書鐵券,誰敢不敬?"殷天錫喝道:"你將出來我看!"柴進道:"見在滄州傢裏,已使人去取來。"殷天錫大怒道:"這廝正是鬍說!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左右,與我打這廝!"衆人卻待動手,原來黑旋風李逵在門縫裏都看見,聽得喝打柴進,便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那二三十人卻待搶他,被李速手起,早打倒五六個,一哄都走了。李逢拿殷天錫提起來,拳頭腳尖一發上。柴進那裏勸得住。看那殷天錫時,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有詩為證:
慘刻侵謀倚橫豪,豈知天憲竟難逃。
李道猛惡無人敵,不見閻羅不肯饒。
李逵將殷天錫打死在地,柴進衹叫得苦,便教李速且去後堂商議。柴進道:"眼見得便有人到這裏,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邊道:"我便走了,須連累你。"柴進道:"我自有誓書鐵券護身,你便快走,事不宜遲。"李逵取了雙斧,帶了盤纏,出後門自投梁山泊去了。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四回寫吳月娘泰山燒香,幾乎被殷天錫姦污,還提到後來殷天錫為李逵所殺,便是由《水滸傳》第五十二回這裏所節錄的情節改寫的。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宋江見說,便要催趟軍馬下山,去打北京。吳用道:"即今鼕盡春初,早晚元宵節近,北京年例大張燈火。我欲乘此機會,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驅兵大進,裏應外合,可以救難破城。"… …
說言未了,時遷就在翠雲樓上點着硫黃焰硝,放一把火來。
火烈焰衝天,火光奪月,十分浩大。梁中書見了,急上得馬。成且戰且走,折軍大半,護着梁中書衝路走脫。
第六十七回宋江賞馬步三軍關勝降水火二將
再說軍師吳用在城中傳下將令,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滅了火。梁中書、李成、聞達、王太守各傢老小,殺的殺了,走的走了,也不來追究。…
且不說梁山泊大設筵宴,搞賞馬、步、水三軍,卻說梁中書探聽得梁山泊軍馬退去,再和李成、聞達引領敗殘軍馬人城來,看覷老小時,十損八九。衆皆嚎哭不已。比及鄰近起軍追趕梁山泊人馬時,已自去得遠了。
編者註:《金瓶梅詞話》第十回寫李瓶兒"先與大名府梁中書傢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史女婿,夫人性甚嫉妒,碑妾打死者,多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衹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衹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李過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媽媽,走上東京投親",是由《水滸傳》第六十六回、第六十七回的有關情節改寫成的。
(1975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校點明容與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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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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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 中國古典小說名著資料叢刊出版說明 | 本書初版說明 | 一、本事編 ○夷堅支志(節錄) | ○水滸傳(節錄) | 二、作者編 ○遊居柿錄(節錄) | ○萬歷野獲編(節錄) | ○識小錄(節錄) | ○山林經濟籍(節錄) | ○在園雜志(節錄) | ○金瓶梅考證 | ○桃花聖解盦日記(節錄) | ○銷夏閑記摘鈔(節錄) | ○茶餘客話(節錄) | ○浪跡續談(節錄) | ○寒花煮隨筆(節錄) | ○秋水軒筆記(節錄) | ○缺名筆記(節錄) | ○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誰 | ○金瓶梅的寫定者是李開先 | ○金瓶梅作者新考--試解四百年來一個謎(節錄) | ○金瓶梅的作者是賈三近 | ○金瓶梅作者屠隆考 | 三、版本編 ○與董思白書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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