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幾句詩的大致意思是——在18世紀的法國大革命中,暴民們的怒吼聲餘音未消,該歐陸文明古國所遭遇的不幸讓人覺得實在可怕,但是,“肉食者”(the Classes)們真的應該好好反省一下了!不過,更為必要的還是普羅大衆(the Masses)也應該認真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如果“肉食者”們全部被打倒,那麽誰來操心大衆們不曾操心過的事,誰來保護彼此爭鬥的大衆們?彼時,所謂“大衆”可能已經成為壓迫“大衆”本身的暴君。
現在,在歐美諸國,“肉食者”乃至所謂的“好人”們出於絶望之心態,都開始對本國的“群氓”(或曰暴民)放任不管——甚至部分“肉食者”為了所謂的“民主”而迎合為數衆多的“群氓”,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眼下,各國官老爺們惟一要處理的事情,便是以所謂的“愛國主義”、帝國主義和殖民政策去愚弄本國的“群氓”,以轉移他們的鬥爭視綫,轉嫁本國的統治危機。我們以中國的情形為例:英國的政治傢們已經弄得很清楚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導致一個大睏局的出現,因此,他們現在通過所謂的“中國協會”,試圖愚弄上海那些唯恐天下不亂、希望藉機鬍作非為的“群氓”,其手段便是拆除吳淞炮臺!然而,我認為,當權者應當盡量保持一些“誠實”。我在這裏所提的“誠實”,不僅是指財政方面,而且還指理智方面——總之,當權者要老實承認錯誤,勇敢面對睏難。法國先哲伏爾泰說過:C’est le malheur des gens honntesqu’ils sont des laches——意思就是“怯懦乃善人之不幸。”中國的聖人孔子也說過:“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在這裏,君子應該追求的“義”,就是我所說的“理智之誠實”或者“誠實之理智”——反過來意思也差不多。最後,歌德的詩句亦足以平靜地陳說“義”之微言大義:
Sage,thun wir nicht recht?Wir mossen den Pobel betrigen;
Sieh nur, Wie ungeschickt, sieh nur wie wild er sich zeigt!
Ungeschickt und wild Sind alle rohen Betrognen;
Seid nur redlich und so fahrt ihn zum Monschlichen an.
譯成英文,意思是:
Aren’t we just doing the right thing? The mob, we can only befool them;
See, now, how shiftless! And look now how wild! Such is the mob.
Shiftless and wild all! Sons of Adam are when you befool them;
Be but honest and true. Thus you will make human, them all.
難道我們這樣做有什麽不對嗎?群氓,我們必須愚弄他們;
你瞧,他們多麽懶惰無能!看上去多麽野蠻!
所有亞當的子民,當你愚弄他們的時候都是無能和野蠻的;
惟有真誠,才能使他們煥發人性。
我們再回過頭來評價評價中國。即便到了眼下的地步,我們也不能說大清帝國已經完全陷入純粹的無政府或者“無君”狀態。去年夏天,八國聯軍悍然侵占了中國的首都,兩宮西狩,洪水肆虐,當整個中國政府機構的運行幾乎完全陷於癱瘓時,中國的民衆卻仍然忠誠地服從於他們認定的權威,並沒有起來作亂。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對此深信不疑。總而言之,眼下中國可能存在的“無政府狀態”衹是一種功能失調,而歐美諸國本身存在的“無政府狀態”乃是更要命的組織混亂。
接下來,我想從我的一本書中摘錄一段話,以說明當前中國的統治狀態——這本書寫於四年前,我準備在將其進行壓縮後以《中國的治體和公職服務》為書名出版:
“在一個公允無偏的旁觀者眼裏,中國政治今日存在的弊端實在不是‘誤治’,而是‘無治’。所謂‘誤治’,是指任意地、沒有限製地濫用權力——不受節制的貪官污吏們公然欺上瞞下,殘酷、專橫地踐踏民衆的根本利益,傷害他們的感情,乃至盜用、挪用公款,導致貪瀆橫行的惡劣局面出現。目前,中國政治的腐敗尚沒有外國人想像得那麽嚴重,但不幸的是,這類事情的確存在。不過,我必須指出,現在此類腐敗的情形主要存在於有關‘洋務’的那些部門或者事務上——諸如建立兵工廠、購艦、購置外國機器及戰爭物資等事。甲午中日戰爭發生以前,天津(1)出現的情形大抵就是如此。我們將這樣一種事物狀態稱為‘誤治’,是非常恰當的,並且這已經成為致使中國公職人員道德墮落的最惡劣根源之一。至於各省的公務部門,其所存在的弊端正如我說過的那樣,‘誤治’情形遠不如‘無治’情形嚴重,而所謂‘無治’,就是完全忽視地方的利益和人民的福利,甚至連官員自己所欲求的好處都得不到滿足了。”
“在中國,之所以出現這種‘無治’狀態,其原因不難找到——為了應付洋老爺們到來所引發的統治危機,也即為了滿足列強的侵略野心——洋老爺們稱之為‘帝國之目標’,整個清帝國被壓榨得油盡燈枯。與此同時,為了維持中央政府的統治,中國各省的地方利益也不得不被忽略了。當太後陛下的政府在全力關註清帝國統治命運的時候,那些封疆大吏們(諸如各總督,或者準確地說,應當稱他們為‘製軍’大人)被賦予的職責是關註整個帝國的問題和利益,因而,他們手中的權力實際上被無限擴大了。他們不僅享有揮霍公款的特權,甚至開始擁有官員的任免權。至於那些本該對各省或者地方負責的巡撫們,則什麽權力也沒有了。此外,在現在中國的公職服務體係中,還存在一個寡頭政治集團或者說是‘派係’,他們偽裝‘進步’,以獲取洋人的青睞。當大清政府的政策合乎這些人的洋主子的意願時,他們便被起用,以管理‘洋務’——這些人一上任,便開始大撈特撈帝國的‘油水’,同時,其他本分的官員,特別是那些須對地方負責的官員,則被拋下與饑民們一道挨餓。”
鑒於上述理由,我想將我要闡明的觀點進一步總結,羅列如下:
第一、目前,在中國達成的媾和是虛假的,因為歐美列強並沒有原原本本地去弄清中國眼下的“無政府”局面出現的根源。
第二、歐美列強可能在中國施行的惟一正確的政策,衹能是“讓中國獨立,看管好在華洋人,使他們循規蹈矩,安居樂業。”
第三、遍觀當今世界,真正的“無政府”狀態不在中國,而在歐美諸國。
最後,我還想說明一件事: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件非常傷害我自尊心的事——
如果說中國有人有權利抱怨太後陛下的清政府,那麽我就有這個權利。我已經為這個政府工作了十八年,但是至今我仍然停留在剛入職的官位上,始終沒有得到升遷。再論及我現在的薪水,甚至還不如赫德爵士手下的一個四等助手。我承認,這種事非常有損於我那顆在西洋諸國培養起來的自尊心。總之,我強調這一現狀的意圖,與其說是要證明我寫上述文字時所持有的正直無私的心態,倒不如說是我想讓人們記住這麽一個教訓:現在,在歐美列強的對華政策之下,如果有人像我這樣衹關心中國現實的“良治”秩序和真正的文明狀態,那麽他絶對升不到一個最能使他為國傢盡忠效力的位置上,因為這不是列強想看見的事情。反之,那些熱愛李提摩太先生兜售的“進步”、“文明”等諸如此類狗皮膏藥的人,或者那些欣賞日本駐上海總領事提出的“秘密滿洲政策”的老爺們——這樣一些身居中國政府高位、卻受洋人操縱的官老爺們,終將使整個國傢蒙受恥辱並走嚮滅亡。因此,太後陛下的政府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完美的。否則,在這樣的危急時刻,我就會站在太後身邊為她出謀劃策了——如果必要,我甚至可以為之獻出生命,而不是僅僅通過撰寫這本書在國際社會中大聲爭辯,以維護她的榮譽和祖國的尊嚴了。
辜鴻銘
於武昌,1901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