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繪芳錄   》 第四回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卻說伯青,小儒、王蘭三人來訪二珠,見宋二娘望着他們招手,隨了二娘到洛珠這邊來。原來洛珠的臥室在一順五間後面,一個小院落,栽了些花草。上首大大的麯折形式三間,一間起坐,旁邊兩間是洛珠臥房,裝潢得十分齊整。衆人進了房,見慧珠姊妹二人倉皇失措的坐在牀沿上,呆呆的望着外面,見了衆人也不起身。伯青詫異道:“你屋裏出了什麽大事,驚慌得這個樣兒?外面那些人是那裏來的?聽他聲音像似要淘氣的。”
  二娘拍手道:“祝少爺再不要提了。今早忽然來了兩三個人,卻都不認識。他走進門就問他姊妹,恰好他兩人在裏面,我見他神色不善,回他被人傢接去了。來人不等我說完,拍着桌子駡道:【好大模樣的紅姑娘,躲在傢裏不出來招呼,難道我們不給錢的麽?就是真出去了,我們在這裏等一天都要守着他們,見一見紅人兒,明日好成仙去。若是躲着,我們知道了是不依的。】我也沒法,衹得請他們坐了,小心陪着他們,無奈七嘴八言的,令人難受。”伯青蹙着眉道:“衹怕是……”回頭見洛珠臉上一紅一白,望着伯青更形慚愧。伯青自悔多言,即改口道:“衹怕是你傢無心得罪人了。”二娘道:“我的少老爺,做這樣買賣還敢得罪人?衹愁趨奉不及,就是不招接的人,也是好言好語回覆他,還要留茶留飯。我前後仔細一想,實在沒有得罪人的處。”小儒道:“那些人如果來尋樂的,斷不會淘氣,大抵有因而來。你再去試探他,衹要糊出門,即沒事了。”
  正說着,猛聽得外廂天崩地裂一聲,好似桌子推翻,連板壁都打倒了。二娘急急跑了出去。少停見一個小婢,喘籲籲的奔進米道:“不好了,來人把桌掎全行打壞,大姑娘房內舂得稀爛。現在抓住末二奶奶打了幾下,還要他交出姑娘們來纔肯幹休,口口聲聲的要打進來。說看見三個人走進去,分明將姑娘藏在內裏騙着我們。”嚇得二珠哭了起來,慧珠分外害怕找繩子要自盡。伯青、王蘭都慌起來,一面勸慰二珠,自己心中也想走出去。
  小儒卻有點主見道:“不要亂,什麽人事,他還敢糟蹋我們麽?倒是畹秀,柔雲被他等看見卻不便。你傢可有後門?”洛珠顫顫的道:“我我這屋後有有個後門。”小儒道:“那就好了,我們三人伴着你姊妹由後門走出去,悄悄的到我傢裏住幾天避一避風頭,就沒有事了。”王蘭道:“很用得。”也不由二珠作主,逼着他們將隨身要物帶了幾件。洛珠起身將帳子掀開,露出兩扇小小的門。原來這門在裏面是個暗門,以備不虞的。衆人走出了後門,正是秦淮河邊,卻好見連兒同着馬夫在空地上放馬。伯青喚了他過來道:“你去叫兩頂轎子,不要耽誤快些去。”連兒見主人與二珠立在空地上,神色倉皇,不知何故,也不敢問,急急的轉身去了。伯青果將三名馬夫叫在身旁,猶防來人尋至相鬧。不多時,連兒押着兩乘轎子來了。小儒道:“擡到我宅裏去,重重行賞。”二珠坐轎,三人乘騎,一路如飛,奔三山街而來。到了府前,衆人下馬,轎子一直擡至火巷內纔住。
  小儒領着二珠,同衆人由火巷一個小門進去,轉了好幾處彎彎麯麯的回廊,見一排五間亭子,兩邊嚮水,一面倚着假山,題曰“春吟小榭”。亭外牡丹盛開,緑陰低護,走過迎面一座紅欄小石橋,即至亭中,是小儒平時讀書的所在。亭中盛設頗為幽雅,內裏一間用楠木落地罩隔開,倚壁一榻,衾枕華美。小儒讓衆人坐了,伺候的小奴雙福,送上茶來。
  慧珠道:“我這會心中纔定,尚覺有點突突的。那些人進門就鬧起來,决非無故而至,慢慢的訪問都要明白。想我們這種人是極無味的,怡聲下氣的去奉承人,稍有不到人人得欺。若是個良傢女兒,正眼也不敢覷一覷。”說着,流下淚來。洛珠提起心事,又想到適纔的光景,不由得一陣心酸。小儒、王蘭一旁嘆息,伯青凄然道:“畹秀之言足見心地,我見那些行戶人傢樂此不倦,以是為榮者不可勝數,想他等另具一副肝腸。何況古今來多少才人亦曾淪落風塵,衹要出淤泥而不染,後日都有個好好結局。畹秀、柔雲有何患焉!”二珠聽了皆點頭稱是,拭了淚痕。
  慧珠起身嚮小儒道:“我們理應去謁見夫人,煩你引導。”小儒道:“那倒可以不必,我代你說聲罷。”洛珠道:“什麽話,理數不可缺的。”祝王二人亦云:“謁見為是。”小儒不再推托,囑咐雙福着廚房內在例菜內添兩色:油炸鴨子,清燉鰣魚;再加樣麻菇筍絲素湯兒,開一壇好老酒,就擺在這亭子上。王蘭道:“我們是要回去的。”小儒笑道:“者香忽然客氣起來,我是代畹秀、柔雲壓驚,藉此聚聚,你縱然要去,難道也阻我請人麽?”王蘭道:“既如此說法,我做陪客不走了。”小儒道:“我料你也捨不得走。”大衆都笑了。
  小儒領着二珠來見他妻子方夫人。若說這方夫人,是極賢淑的,而且才貌雙佳,與小儒同庚,生了二子一女。小儒深得內助之力,夫婦又極伉儷。這日,正坐在窗前調引兒女玩笑,擡頭見小儒進來,起身相迎。又見小儒背後隨着兩個閨娃,容光煥映,清若芙蕖,忙問道:“此係何人?”小儒笑道:“就是我平時極口稱贊的聶傢姊妹,今日特地領來見你,可信我言不謬贊。”
  二珠上前叩見,夫人忙用手輓起道:“名不虛傳,不愧【國色,二字。”又叫他們坐了,問道:“今日因甚事兒到我府裏來?”小儒將前後情節細說一遍,方夫人嘆道:“世有名花,當知愛惜。若輩殺風景,可知其俗入骨髓,不足計較。我府中房屋甚大,就在這裏多住幾日,外人也不敢奈何你們。晚間在我房裏歇,與我談談,倒不寂寞。”二珠道了謝,齊說道:“蒙夫人錯愛,不鄙賤質,又許時聆訓誨,真萬幸也。”方夫人聽他們出言彬雅,尤為歡喜。坐了坐,小儒同他們出來。
  王蘭道:“你們見過小儒兄的嫂夫人了?還是被打出來的,還是被攆出來的?多分小儒也捱了一頓駡,不然何以都怔怔的?”洛珠笑道:“你可是活見鬼,見那個怔怔的?夫人人極寬厚,見了很疼我們,還叫我們晚間到上房去宿,陪夫人閑話。娶了這位夫人,真是前世修來的。”王蘭笑道:“晚間到上房陪夫人,是極好的事,豈不要把小儒叉出來,讓你們先問聲小儒,可願意不願意?”小儒笑道:“放屁!你慣會說瞎話,我平時一個月就有二十餘天宿在外書房。衹怕你日後娶了弟媳,有事攆你都不肯走的,好歹你不過仗着一付涎臉兒。”
  大傢說笑多時,見雙福擺上酒來。他們常聚的不謙讓,挨次而坐。慧珠終覺放心不下他母親,不知道那些人可去沒有去?央着雙福去探個信兒。小儒道:“我也想到此處,你可速去訪明白了來回話。”雙福答應着去了。
  單說二娘從後面走出來,見桌椅全行打損,來人跳來跳去的駡。二娘忍氣陪笑道:“爺們不要動氣,姑娘今日真不在傢,已經打發人接去了,請爺們稍守片刻。如果躲在屋裏不見人,這又何苦呢!難道打壞多少東西,不肉痛的麽?就見一見爺們也不把他們吞了下去。爺們是知情達理,可知我這話是不欺人的。”二娘正在分辯,內中一人身材高大,貌極惡陋,睜着眼道:“放你娘的屁!我親眼見三個人走進去,不是你傢孤老是誰?那三個人衣服華美,人又少年,你巴結他,將這些巧話來搪塞我們。”說着,把二娘一掌,二娘立腳不穩,一蹌幾乎跌翻,不覺紅漲了臉道:“這是什麽話?姑娘既不在傢,暫時變也變不出。爺們把東西打壞了不算數,還要打駡我。爺們也是些正經人,動手動腳的都不成說話。我又是個老年婦人,難道還與人打降不成?真是沒有見過的事。”冷笑了聲,轉身即走。
  這人聽了,跳起來搶步上前,把二娘叉倒,不分皂白,拳打腳踢。二娘打得在地上亂滾,喊叫“地方救命!”嚇得衆人勸又不是,幫又不是,都噤住了。來人又奔進慧珠房內,索性打個竟盡,出來指着二娘道:“你這老虔婆倒會撒潑,停一會叫你看手段。你們這些烏龜傢還了得!”忿忿而去。小婢等人將二娘扶起,椅子上坐了。二娘頓足捶胸,既哭且駡。
  王氏起先躲在自己房內,此時聽得人去了,方敢出來。見二娘衣裙破損,頭面打傷,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額角上幾個老大疙瘩,心中着實不忍。攙他進房,用水洗了頭面,整頓衣發,婉婉的寬解。又勸他吃些飲食,二娘嘆口氣道:“聶奶奶,這碗牢飯我也懶得吃了,陪盡無數小心,費盡無數唇舌,一日到晚刻刻提心在口,還要受人糟蹋。我長到四十多歲,這樣苦真是頭一遭。明日正把牢門關起來,人還能吃我訛頭麽?有紫金子賺,我都不願了。”又指着外面駡道:“這一起瘟雜種,打了你傢老娘,明日要挨千刀剮萬刀剁呢!”說了駡,駡了說,好半會方住。回頭問小婢道:“姑娘們呢?人去了可以出來了。難道我打成這個樣子,他們不知道麽?還要商酌個主見,尋個地方避一避再說,怕這些瘟雜種要重米的。我吃苦:也罷了,他們大風都吹不起,還能經這樣大浪麽?神天保佑,方纔是沒有鬧進去,果真看見他們,還不肯幹休呢!”又嘆口氣道:“聶奶奶,不是我說,你傢兩位千金性情實在古怪。接不得的人不說,接得的人若不與他們合式,想同他說句話兒好像登天。大姑娘是冷冷的,令人難耐;二姑娘那一張梟嘴薄唇,說出幾句刻薄話兒,益發令人存身不住,難免暗地裏不得罪人。全仗着我敷衍人,也敷衍不了許多。天下能有幾個像祝少爺那一班人,又肯用錢,又順着他們脾氣。我親見他姊妹不高興,無數的釘子給祝少爺碰,祝少爺反笑嘻嘻的七搭八搭逗着他們說。陳少爺、王少爺也是這樣。你想一想,這種有錢有勢的貴公子反來恭維他們,難得不難得?所以把他姊妹脾氣釀壞了,以為世上人都是這樣的。”
  王氏點頭道:“二奶奶真說得不錯,就是我傢這幾年,也很虧他提拔,實在他的錢用得不少。最難是連戲言都不與慧珠說一句。這樣脾氣,我傢慧珠纔合式。常想托出人來說,把慧姑給了祝少爺,洛姑也紿了王少爺。後半世你我日子也靠得住,他們不是薄情的人。”二娘搖首道:“暫時不得成功,可知道祝王二人正室還沒有娶,他們讀書明理的人,斷不肯先納妾的。將來我看你傢兩個姐兒,都是他們的人,此時卻不好提。”衹見小婢走來道:“那些人鬧的時候,兩位姑娘出了後門,隨陳少爺回府去了,說過幾日纔回來。”二娘道:“好極了。我正想送他們出去避幾天,在陳少爺府裏是放心的。”
  大傢正說着,忽見兩個人似公差打扮,一老一少,昂昂的走進來問道:“這裏可是聶傢麽?”王氏應了聲。老年的道:“你可是聶王氏?這位可是宋氏,;”二娘見問得蹊蹺,忙起身讓坐道:“二位下問有何見諭?我正是末氏,人人皆知,瞞不起的。請問二位上姓?”老年的道:“我叫劉亮。”指着少年道:“他叫周明。敝衙門是上元縣,無事也不能驚動,有件公事在這裏,望一望就明白了。”在襪筒內摸出一張紙來,遞與二娘。王氏識得幾個字,走過來看道:特授江寧府上元縣正堂毛為恃勢行兇,乞正風化事。本月初九日,掂文生柴士圖、包友禮,文童聞南金,民人王義等稟稱;“生等嚮住桃”十渡地方,忽然前歲搬來聶王氏母女三人,本籍蘇州,買民人王義之宅居住,與生等近在四鄰,並聲稱投親來此。居未數月,即延請麯師教伊二女彈唱,又密結著名女棍宋氏聯為心腹,勾引遊人;並有當地無恥縉紳子弟,時為往來,以作靠背。生等忝列膠庠,知關風化,即着王義辭房,囑伊另遷。而聶王氏等陽奉陰違,延宕不去。近日更無忌憚,甚至喝雉呼盧,徹夜不已。盜火堪虞,千人一見。生等萬難坐視,時慮禍延,乃約王義同往婉為啓導,冀彼有所感悔而能知止。詎料聶王氏等遷怒多事,侈口謾駡,稍與爭辯即喝令傢奴數十名將生等撮地痛打,反栽無故誣良,嗣為旁觀勸解始釋。伏思禁城之內膽敢橫行,其意不過有所倚恃;不知誘引子弟法無可逃,毆辱斯文更無可逭。若不嚴逐根究,將來之行為,非生等所敢擬議”雲雲。為此,即仰該差飛提聶王氏、宋氏及聶氏二女一並到案,訊明重辦,毋得稍有徇庇,緻幹未便,切切。年月日本縣行王氏看完嚇得面如土色,滿身發抖起來。幸虧二娘還有主意,走進房內好半會,取出兩個梅紅紙包,遞與來差道:“些須非敬請收了買杯酒吃,俗說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至於這件事是非麯直,自有公論,躲不了的。衹求二位頭翁稍停一半日,容我們稍為料理。況兩個姐兒亦是在案要緊人證,今日被祝大人叫去,也要接回來,一同赴審。最好笑是原告一個都認不得,就是房主人王義,連魂靈都沒有來一遭。這種無影無形的事,從那裏說起。”
  兩個差人見二娘很懂事務,說話又明亮,將銀包顛了顛約有十兩光景,頗為歡喜。劉亮把扇子在桌上拍了一下道:“宋奶奶,我看你是個明白人,又會力、事。蒙你的情,看得起我們,有一句話不得不告訴一聲。可知道這件事當真是這一起人告你的麽?你說連認都認不得,我也曉得你認不得。你傢暗中得罪個人,這人卻不好說話,所以化出這些人來出首的。”周明側着頭道:“劉老爹,你不要說罷,緊防說出牽搭來,我是不管的。”劉亮道:“兄弟,末奶奶是個懂事的人,縱有牽搭,我也要說的,賣貨要賣於識者。”二娘叫人擺酒飯請他們,劉亮一面吃着飯,說道:“宋奶奶,你道是那個?就是那三山街上的劉御史。昨日面會本官談明白了,今早約這班人連名具稟,即刻批出來,點了堂簽。你想可快不快?宋奶奶,我夥汁們有個主見,你們商議着。我們說你傢姑娘未曾提到,可以捺得一時半刻,多卻不能,因為原告的腳力太大。最好你也去尋條路內裏說聲,那就緩下來了。事過亦要到別處讓讓風頭。這些話要曉得是我們報效你的。”
  二娘聽了,千恩萬謝,又封出幾兩銀子,打發來差去了。二娘跌足道:“那日遊湖回來,聽得說得罪了劉御史,我就知道不妙,果然弄出事來,是自傢去尋的晦氣!”衹見雙福來問信,二娘一五一十對他說了,並囑慧珠求求諸位少爺設個法兒。
  雙福回來,細細對衆人說了一遍。慧珠、洛珠聽了如萬箭攢心,忍着一包眼淚,起身嚮小儒福了福道:“我姊妹二人蒙君等契合,不以卑賤見棄。今不幸老母遭此橫禍,要求你代母親、二娘解脫,我們至死不忘大德。伯青是有父母在堂,不便為此事出頭,所以不去央他。”說着哭了起來,意欲彎腰下拜。小儒忙扶住,慨然道:“畹秀柔雲但請放心,交友原共患難的,你我雖隔以形骸,究竟此心不隔。況這毛縣令是先父的門生,我去說個情兒,想他也不好十分推卻。你們切不可傷心,自己保重要緊。此事交在我陳小儒身上就是了。”二珠聞言感激不盡,謝了又謝。伯青、王蘭也作揖道謝。慧珠又催小儒就去,恐仍有變動。
  小儒吩咐雙福傳話,外面備轎拜縣裏去。小儒到後面穿了公服,方夫人也說去的為是。少頃,伺候已齊,小儒辭了衆人,乘轎直嚮縣裏來。到了衙前,先去投了帖,他們是通傢世交,即刻請見。兩人見禮,彼此問好。毛知縣道:“許久不晤世弟了。”小儒欠身道:“屢欲趨階請安,無如俗事多多,不能如願。小弟今日之行,因有事懇求世兄,未免冒昧。”遂將聶傢如何受屈之處,從頭細說。又說到“二珠已為祝王二人賞識,不久即備位小星,尚祈破格體恤,以全祝王二人面目。他們屬在治下,不便來謁,轉委小弟緩頰。”說畢,又深深打了一躬。
  毛知縣哈哈大笑,手捻長髯道:“世弟過於鐘情了。若論祝頌三的公子與王茂纔,愚兄也素仰其纔,既然聶傢姊妹做了他的側室,世弟又來討情,我斷不能難為他。今早劉仁香太史來,囑托我切實究治,並暗暗傷着睹位。此時說穿了,衹好含糊了事。但是這聶傢,世弟須知會他往別處去走走。不然劉太史未必就肯幹休,那時鬧到別處去,我就不能庇護了,而且也不好看相。”小儒道:“蒙世兄格外施恩,小弟也知感激。若說暫避,不用世兄費心,小弟卻理會得,何能使世兄作難。”又說了一會閑話,起身告辭。毛知縣直送到暖閣外始回。
  小儒到了自己府內,先將知縣準情開脫的話,告訴他們。二珠聽了轉悲為喜,感謝不已。伯青、王蘭也十分歡喜。小儒換了便服,重新入座。大傢方纔暢飲,衹見雙福進來道:“聶奶奶同宋二娘在外求見。”小儒道:“叫他裏面來。”不多一會,雙福領了他們到亭子上。二人搶步上前,叩謝了衆人。小儒叫他們坐了,道:“你們的事已經吹散了,可以放心罷。”
  二娘道:“若不是諸位少爺大力,我們是衝定了傢。將纔差人來取了一張改過切結去,並限三日內搬回原籍。我想南京城裏是無人不知的,就是官府不押逐,我們也難住了。已與聶奶奶議定,暫回蘇州,不過一年半載仍是要來的。劉藴這雜種進了京,就沒有對頭了。我們一則過來叩謝,二則還求少爺格外成全。我們城裏尚有點首尾,非八九個日子不能清楚,意欲暫在少爺府裏小住幾天,料理各事。外面是萬不能住的,再有點風波,就牽搭了。總總蒙少老爺天高地厚之恩,碎身難保,惟有禱告少老爺連中三元,位極人臣。”小儒道:“這事不難,你們今日收拾收拾就搬到我府裏來。況你傢姑娘也不放心你們在外面住呢。”二娘起身重道了謝,又往後堂見了方夫人。
  慧珠見其事已結,喜出望外,心中萬分感激小儒。又聞得要回蘇州,卻又樂去悲來。難得遇着伯青這一個知己,想此番一別,地北天南,不知日後可能相聚?不由得撲簌簌掉下淚米。洛珠也是一樣心事,王蘭背着臉長吁短嘆。伯青起初也難過,落後一想,反釋然道:“俗雲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自古有離即有合。況他們回蘇州亦是正理,離此不過數日程途,音問可以常通,他日仍聚在一處也未可定。縱然日夜悲思,試問可能將他們留下?我若再凄凄惶惶的,他們分外悲苦。畹秀又是個錘情的人,倒反要生出別的事來。”想定主意,扯了慧珠坐在亭外石欄上,委委婉婉的開導他。慧珠聽了,點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叫我打開心腸,將你我情節看淡了,日後都要相會的;糟蹋了自己身子,你倒不放心。”伯青道:“聞卿之言愁思頓解,不負你我兩心相印一番。”那邊洛珠,王蘭也聚在一處私浯,顰眉淚眼,難捨難分。
  小儒道:“我已備了一席為畹秀,柔雲餞行,大傢須盡興痛飲,此一別至速也要一年半載。”見雙福進來將四壁紗燈點齊,擺上酒餚。一主四賓,序齒入座。烹治十分精潔,無如衆人各有心事,難於下咽。小儒道:“既得春回又將夏至,適逢畹秀、柔雲回裏,我們大衆意在聯句,詩曰《送春詞》,要暗合臨歧贈別之意。諸君以為何如何?”伯青、王蘭道:“弟等亦有此意,即從小儒兄起。”小儒電不推遜,叫人取過筆硯,先寫“送春訓”三字,復寫起句,與衆人看道:春來春去倍傷神,伯青贊道:“-起便合凄然遠別之意,兼之恰如題分。”便接寫道:記得尋春又送春。滿院落紅飛似雨,王蘭道:“接句更覺出色。”遂續着寫道:一堤嫩緑軟成茵。最憐南浦將行客,慧珠眼圈兒一紅道:“說到我們本意了。”接寫道:不解東風慣蕩塵。鶯燕有心仍戀舊,洛珠接口道:煙雲過眼總無因。鐘聲遠寺催將斷,慧珠聽了,落下淚來,小儒道:“柔雲音調何其悲也。”遂續道:鳥語空庭聽未真。應候惟知有桃李,伯青道:“用一頓句作開合,音韻更響。”接道:耐寒終不及鬆筠。樓頭少婦愁憑檻,王蘭道:“接句司【為畹秀、柔雲作一影子,下一句又歸到本題了。”續道:洞口漁郎漫問津。金粉當年思故跡,慧珠道:林泉小隱許存身。無多別淚休輕灑,伯青點點頭道:不盡離情懶欲申。
  小儒道:“再續兩韻也好結了。”忙接道:怕見峰巒橫北郭,王蘭接着寫道:任他蜂蝶鬧西鄰。
  伯青道:“寫到本題而住最妙。”接寫道:飄零柳絮紛紛去,慧珠道:冷淡梨花處處新。寄語韶華須暫駐,洛珠道:“尾句我結了罷。”
  天涯猶有未歸人。
  小儒拍桌大贊道:“柔雲此句情神並到,不脫不黏,令人讀之黯然魂消。拜服,拜服!”慧珠將此句念了幾遍,更覺傷心道:“從此天涯歸人無幾。”小儒用紙謄清,註了各人名字在下從頭念了一遍,道:“十二韻一氣呵成,若出白一人之口,聯句得此真不易也。”衆人也傳看了一會。外面已交三鼓,撤席散坐,又談了半會,伯青,王蘭作辭回傢。
  從此每日清晨即來,半夜方回。二珠有時進去陪方夫人談談,方夫人大為憐愛他們。一連半月有餘,二娘將外面各事理清,在碼頭上雇定了船,擇於明日起程。
  當晚,小儒又備席與他們送行,說明了暢飲一夜,明早好送他姊妹登舟。王蘭同洛珠絮絮叨叨說個不了,時哭時嘆,連酒都不吃。伯青與慧珠坐在席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無言相對飲泣。小儒也覺難處,想出些話來寬慰他們。
  慧珠嚮伯青道:“我們這一別,未卜何日方能聚首。衹怕你要再見我時,我多分要愁死了。”說着又哭,勉強又說道:“我有句話,屢欲同你說,又恐你不願意,今日卻不得不說了。老太爺老太太衹生了你一個,滿指望你揚名顯親,替父母爭光。無如你卻不以功名為念,老太太又疼愛你,不好一定強着你。為人子者,當體貼父母懷抱纔是。你具此奇才,何愁不步青雲。我勸你從此把那在外面疏財任俠的性情改一改,靜靜的用起功夫來。秋天鄉試,倘然中得一名舉人,老太爺老太太固屆歡喜,我在蘇州也歡喜。免得人議論你貪着花柳誤了功名,那聲名是不好當的。你果真同我好,可依我這一句話兒。”伯青聽了,淚如雨落,哽咽了半會,道:“畹秀金石之言,已銘肺腑。我非不知父母望子心切,以為【功名】二字三十而外得之不晚,深恐此身為微名羈絆,負了少年。今日既如此說法,但放寬心,我準備秋風一戰,都有以慰我畹卿也。”小儒道:“畹秀這話說得正大,全沒有兒女情態,不枉你們兩情相許,真要愧煞我輩須眉了。”那邊洛珠也勸王蘭秋天下場,不可耽誤功名。王蘭亦諾諾應許。兩邊又說了許多悲切的話。
  不覺天明,二娘早巳起身,同着王氏收拾齊備,進來叩謝衆人。二娘道:“明年春初,可以到南京來。諸位少爺沒事,可請到蘇州逛逛去,不然也要時常通個信息,不要望壞了兩個姐兒,諸位少爺想也不忍心的。”又引得二珠哭了起來,好容易被小儒勸住。二娘又同着二珠到後堂叩辭夫人,方夫人反覺戀戀難捨,贈了他姊妹許多東西,又囑咐“早去早回,停一兩個月就可來的。況這件事有我傢老爺住在南京,都司庇護着的”。二珠答應,辭了出來。外面輿馬業已齊備,慧珠、洛珠見勢不可留,先嚮小儒作謝,叮囑他沒事勸勸伯青,王蘭不要想念他們,當以功名為念。小儒見此光景,也自傷心,惟有點頭而已。
  二珠轉身與祝王二人作辭,各人扯住了手,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好半會一齊放聲痛哭。王氏、二娘在旁也眼淚鼻涕鬧個不清。見天色不早,上前勸住他們,催促動身。二珠沒奈何,隨着出來,衆人相送。可憐二珠一步一回頭,恨不得由亭子上走到大門外,有十裏路長纔遂意。到了門外,二娘攙他們進轎,二娘等人各上了小轎,大傢說聲珍重,如飛的去了。伯青,王蘭立在門前望不見他們一起轎子;尚呆呆的不動。小儒扯了他們進來,再四勸慰了半日,各自回傢。
  伯青回到府內,不言不笑,好似癡的一般;又怕人知道,背地裏出了無數眼淚。王蘭在傢亦然。倒是小儒閑日,到兩傢來走走,又將二珠臨行勸他們立志功名的話,說了幾回。二人無奈,除卻與小儒盤桓,逐日用起功來。祝公夫婦大為歡喜,難得兒子回心轉意,巴幹功名。
  一日,伯青正在書房納悶,見連兒進來道:“老爺請少爺後堂說話,京裏舅太爺有信來了。”不知信中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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