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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类 》 禪宗與道傢 》
禪宗叢林制度與中國文化教育的精神
南懷瑾 Na Huaijin
自魏、晉以後,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信仰佛教中的出傢僧衆,獨坐孤峰,或個別的隱居水邊林下,過他隱居專修的生活方式,大概還保有印度當時佛教僧衆的形態。在南北朝至隋、唐之間,這種不事生産,以乞食自修的生活方式,不但不受以農立國,以勤儉持傢的社會風氣所歡迎,甚之,引起知識分子與朝野的反感,同時,佛教徒中出傢的男女僧尼,愈來愈多,勢之所趨,便自然會形成團體生活的趨勢。到了盛唐之際,經禪宗大師馬祖道一禪師,及他的得意弟子百丈懷海禪師的創製,不顧原始印度佛教的規範與戒律,毅然决然建立中國式的禪門叢林制度,集體生産,集體從事農耕,以同修互助的團體生活方式,開創禪宗寺院的規模,致使佛教各宗派與佛學,在中國的文化與歷史上,永遠植下深厚的根基。宋代開國以後,宋儒理學家們,不但在學術思想上,受到禪宗的影響,而建立理學的門庭,而且在講學的風格,書院的規範,與人格教育的規模上,無一不受叢林制度與禪宗精神思想的影響,甚之,唐、宋以來,帝王朝廷的經筵侍講與侍讀等職位的制度,也是受到佛教開堂說法制度的影響。所以禪宗叢林制度,對於中國文化與中國教育的書院制度,以及宋、明以後的教育精神,關係實在太大,而且最為密切。衹要詳細研究禪宗叢林制度的所有清規,以及詳讀《禪林寶訓》與宋、元以後禪宗高僧的史,配合比較中國歷史上,有關文化思想,與教育史實的演變,便可瞭然知其所以了。現在為了節省時間,衹有提出足供研究的資料,以供參考,不能做更深入的研究。關於叢林制度的大略,以前我曾有過一本《禪宗叢林制度與中國特殊社會》的書,述說其大要,現在衹能摘取其中的一部分,做為本題的總結。
(一)佛教原始制度的簡介
禪宗,是佛教的一個宗派,它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宗旨,因為不一定需要文字,所以傳到中國以後,就成為中國文化式的佛教了。如果說它是佛教的革新派,那也並不準確,因為它既沒有革個什麽,也沒有新興個什麽,它的宗旨和修行途徑,既沒有變更本來佛法的面目,也不是中國自己所創造的,衹是把印度傳來原有的佛教制度,確實痛快地改變一番,即可適合中國文化的民情風俗,又從此建立一個新型的中國佛教氣象,而且影響後世各階層的社會規範。可是它正如佛陀所教的寂默一樣,雖然在中國社會裏,作了一番偉大的事業,卻仍然默默不為人知,但就中國禪宗所創立的制度來說,它對佛法,果然作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同對對於中國的各階層社會,也奠定了後世組織的規模。
釋迦出傢以前的印度,本來也有很多其他宗教信仰,和離俗出世專修的人們,這些人都叫做沙門,等於中國古代避世的高士,我們普通稱他作隱士,史書上又稱為隱逸的。不過我們的隱士們,不一定絶無傢室之纍的,至於印度的沙門,都是出傢避世的人,釋迦創立佛教以後,凡是正式出傢,皈依佛法的弟子們都須剃除須發,身披袈裟,離情絶俗,絶無傢室之纍,男的就名為“比丘”,女的名為“比丘尼”。“比丘”這個名稱,是包含有乞士、怖魔、殺鹼等意義,所謂“上乞法於佛、下乞食於人”,便名“乞士”,同時含有能殺煩惱之賊,使魔衆怖畏的威德之意。所以嚴格遵守佛製的比丘們,大都是修習苦行,立志精勤的,其中專門註重苦修的,特別又稱為頭陀行者。原始佛教的比丘們遵佛的戒律和制度,同時也須修習頭陀的苦行,除了應當遵守心性修養,和行為上等等的戒律外,他又定下個人生活上衣食住行的各種制度:
衣。不過三衣,多的就要布施了,甚之,揀始人們拋棄了的舊布和破布,一條一條的湊成衣服來穿,這便叫做糞掃衣。傳到中國以後,便改穿中國式的大袍,也有乞化百傢衣布,補破袖雜而成的,就名為破袖衣,或補袖衣。
食。日中一食,至多是早上、中午兩餐,過了午時,便不再吃了,因為他把飲食,衹看作為維持生命,和醫治餓病的藥物罷了。
住。隨遇而安,屋檐、廟廊、樹下、曠野、荒塚,鋪上隨身攜帶的坐具一領,或草織蒲團一個,兩足林躍(俗稱為盤足),便心安理得的度此旦暮了。
行。赤足或芒鞋、光頭安詳而走。昔在印度,至多上面打了一把傘,晴遮太陽雨遮水,傳到中國,雨傘換了箬笠,所以文學家們,便有“芒鞋鬥笠一頭陀”的頌辭了。除此一身以外,大不了帶一個淨水瓶,供給飲料和盥洗之用,一個鉢盂。作吃飯之用,其餘可能帶些經捲而已。
他們這樣的刻苦精勤,盡量放棄物欲之纍,過着僅延殘命的人類的原始生活,就是為了專志求道,表示盡此形命,揖謝世間了。雖然,他們還存有利世濟物之心,但在行為上,卻是絶對的離群出世之行,所謂頭陀不三宿空桑之下,就為了避免對事物的留戀,這在佛學名辭上,也可以叫做合,又可以叫做內布施,他形似楊朱的為己,又同時具有墨子的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之心。但是,也有些比丘們,同居在一起修持道業的,那便名為僧伽,僧伽是僧衆團體的意義,其中足為大衆師範,統率僧伽的就稱為大和尚,或簡稱和尚,以後傳到中國,就把比丘們統名為僧,以訛傳訛,又優侗叫做和尚,其實一個僧與和尚,便概括了這些意義。
當漢明帝時,最初佛法傳入中國的和尚,是從印度來的兩位高僧,攝摩騰與竺法蘭,漢朝將他們安置在洛陽的白馬寺,所以中國後來的佛廟和僧居;就叫做寺和院了。其實在漢代,寺,本是朝廷(中央政府)所屬政府機關的名稱,《漢書·元帝紀》註:“凡府廷所在,皆謂之寺。”例如鴻腫寺、太常寺等。漢、魏、兩晉、南北朝之間,西城傳道的高僧,源源東來,雖然不一定都是修習頭陀行的,但大都是嚴守戒律的比丘,嚴守戒律和遵守佛的制度,便是乞食於人。雖然也有靠信仰皈依徒衆們的供養,但是日久月長,到底還是一個問題:。
(1)印度文化,嚮來敬信沙門,而且在中部南部一帶,氣候溫暖,野生果林很多,乞食不到,還可隨地采而充饑,但在中國,便沒有如此容易了。(2)中國文化的民情風俗,與印度迥然有別,除了貧而無告,淪為乞丐的,即使如隱士之流,還是靠自己躬耕畎畝而得衣食的。(3)中國素來以農立國,政府與社會,都很重視農耕,僅靠乞食生活,便會被視作懶漢或無用的人了。(4)古代傳統文化的觀念,認為人們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比丘們既已剃除鬢發,已經犯了大不敬和不孝,一般的人,已經存有歧視之心,何況還要乞食於人,那就更不容易了。
由於上述的幾種原因,隋唐以前的中國僧衆,大半都靠帝王大臣們的信仰供養,纔得維持其生活,同時其中有一部分,還須靠自己募化,或其他的方式維持,所以便包含有許多事故,引起歷史政治上幾次的大反感。不過,那時候中國的僧衆,因地製宜,已經不能完全遵照原來的佛製,有的已經建築寺廟,集體同居,衹有少數專志修持,一心求道,單獨棲息山林岩洞之間,過他的阿蘭若(清淨道場)生活,其餘就需要變更方式,才能適應環境。
(二)禪宗叢林制度的由來
到梁武帝的時代,達摩大師渡海東來,傳佛心印的禪宗法門,便是中國初有禪宗的開始,那時信受禪宗的伯人,並不太多,據《景德傳燈錄》所載,正式依止達摩大師得法的,也不過三、四人,其中接受大師的衣鉢,傳承心印,為東土第二代祖師的,衹有神光一人而已。以後歷世的學人,雖然漸漸增加,但接受祖位,都是一脈單傳,傳到六代祖師慧能,在廣東曹溪大弘禪道。四方學者輻輳,禪宗一派,可謂如日之方東,光芒萬丈,衣鉢就止於六祖而不再傳了。從六祖得法的弟子很多,能夠發揚光大的,有湖南南嶽懷讓禪師,江西青原行思禪師二支;青原二支,不數傳就漸呈衰落,南嶽一支,便單祧道脈,此後就有馬祖道一禪師,大弘禪宗宗旨,因他俗傢姓馬,故稱馬祖。馬祖門下出了七十二位大善知識,可為禪宗大的,也不過數人,其中尤以江西洪州百丈懷海禪師。稱為翹楚,改變佛教東來的制度,首先創立叢林制度的,就是馬祖和百丈師徒,而且正式垂作叢林規範的,尤其得力於百丈,所以相傳便稱百丈創立叢林,據《釋門正統》載:“元和九年,百丈懷海禪師,始立天下叢林規式,謂之清規。”其實,百丈師徒,正當唐代中葉(約當公元八、九世紀之間)。佛教正式傳入中國,當在漢、魏兩晉時期,其中已經過四五百年蛻變,它被中國文化的融和,受到中國民情社會風俗的影響,制度的漸漸改變,也是事所必致,理有固然的。在百丈以前,梁僧法雲,住光孝寺,雖已奉詔創製清規,但沒有像百丈一樣,敢明目膽,大刀闊斧的毅然改製,定作規範,在百丈以後,更無完美的僧衆制度,能夠超過叢林制度的範圍,所以說者便截定是百丈禪師,創建叢林制度了。
在百丈以前,禪宗的學風,大多衹在長江以南一帶流傳,最盛的區域,當在廣東、湖南、湖北、江西、福建、浙江、江蘇、四川等省,能夠北入中原的還不太多,至於黃河南北,還是停留在初期東來佛教的方式。禪宗以外的其餘宗派,以及專精佛教學理,講習經論的法師,被稱為義學沙門的,為數還是很盛,大凡篤信研究經論學理的人們,不是過於圓通,便是過於迂執,儘管他自己本身,也翻滾不出時代的潮流,如果有人要公開改變舊製,自然就會忿然動色的。所以當百丈創建叢林之初,就被人駡作“破戒比丘”,這也是事所必致的了。馬祖百丈等輩,都是氣度雄偉,智慧豁達之士,具有命世的才華,擔當立地成佛的心印,他毅然改製,固然由於見地定力的超群,也是適應時勢機運的當然趨勢。
百丈以後,晚唐五代之間,禪宗本身,又有五傢宗派的門庭設立,範圍僧衆的制度,大體還是遵守叢林的清規,可是在教授方法,和行為儀禮之間,卻因人、因地、因時的不同,就各有少許出入,這種不能算是異同,衹能算是出入的儀禮和教授法,便又名為傢風。所以後世各個叢林禪寺,各有傢風的不同,一直流傳到清末民初,嚴格地說,禪寺叢林所流傳的規範,已經經過千餘年的變易,當然不完全是百丈禪師時代之舊觀了。而且江南江北,長江上遊和下遊,各寺都有各寺不同的傢風和規矩,但推溯這個演變的源流,無論它如何變更形式,窮源探本,可以得一結論:
叢林禪寺的宗風,是淵源於叢林制度的演變。禪宗的叢林制度,是脫胎於佛教戒律的演變。
佛教戒律,是由釋迦牟尼佛所製定的,它為了範圍僧衆集體生活,修證身心性命所建立,具有中國文化《禮記》中的禮儀,以及法律、與社會法規等的精神和作用。
1.叢林的規模
(1)住持和尚:他是職掌全寺的修持(教育)、寺務(行政)、戒律和清規(法律)、弘法(布道)、經濟財務等事權,等於政府的元首、社會的領袖。他在寺內住的所在,叫做方丈,也就是佛經上說,維摩居室,僅有方丈之意,所以普通便叫一寺的住持和尚作方丈,有時也叫作住持,就是佛經上住持正法之意。《禪苑清規》稱尊宿住持謂:“代佛揚化,表異知事,故云傳法。名處一方,續佛慧命,斯日住持。初轉法輪;名為出世。師承有據,乃號傳燈。”
(2)住持和尚的産生:住持是僧衆們推選出來的,必須具有幾個條件:第一,是禪宗的得法弟子,要確有修持見地,足為大衆師範,而且形體端正,無有殘缺。第二,要德孚衆望,經請山長老和其他叢林的住持們贊助。第三,得朝廷官府(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的同意。
他具備這些衆望所歸的條件,經過一次極其隆重的儀式,纔得升座作住持和尚,如果以上還有老師和尚的存在,在升座的儀式中,還有付法、嗣法。人院、視籙等手續,纔算完成接座的一幕,相等於現代的交替教育宗旨,和職位上的移交。
(3)退院的和尚:前任的住持和尚退位,便稱為退院老和尚,他閑居養靜,再不間事(或者閉關專修,大體都是功高望重,修持與德操,達到圓滿的程度。他與新任接位接法的住持和尚之間,視如父子,必須極盡恭敬供養侍奉的能事,一直到了老死,務須盡到孝養,否則,會被諸山長老及僧衆們所指責的,甚之,還算是犯了清規,受到責罰,但是唐宋時代的退院高僧,多半是飄然遠引,從來不肯作形似戀棧的事。
(4)和尚與政府的關係:以前在中國的政治上,關於僧道制度,雖然歷代都有過不大不小的爭議,但因中國文化的博大優容,最後决議,都以師禮待遇僧道等人,雖然朝見帝王時,也不跪拜,衹須合掌問訊,等於衹有一揖了事。東漢時,僧尼隸屬於鴻腫寺管理。唐以後,改變自姚秦、齊、梁以來的大增正和大僧統,設祠部曹,主管天下僧尼道士的度謀和道籙等事。祠部與僧籙司,等於現代政府的宗教司,唐代是隸屬於禮部的,《唐會會要》稱:“則天延載元年五月十五日,敕天下僧尼隸祠部。”全國僧尼的戶籍,也隸祠部專管,並置有僧籍的專案,迨唐憲宗元和二年,在帝都長安的左右街還置有僧錄的職銜,相當於姚秦的僧正,後魏的沙門統,南齊京邑僧官的僧主,那是選拔聘請有道德學術修養的高僧,人都作僧官,主管天下僧尼道士等的事務。元代有一時期,還專設有行宣政院,以管理僧俗喇嘛及邊情等事務。明洪武時,置僧祭司,各直省府屬置僧綱司,州屬置僧正司,清代因其職稱。度碟,是政府給僧尼的證件,等於現代的文憑和身份證明書,唐代又稱為何部牒,它自尚書省祠部發出。道士們的度牒,又名為籙。
叢林住持的和尚,雖然由僧衆推選産生,但是也須得朝廷或地方官的同意聘任,如果住持和尚有失德之處,政府也可以罷免他的職位,甚至,還可以追回度碟,勒令還俗,便變成庶民,像平常人一樣接受政府法律的製裁,這種制度,一直到清代以後,纔漸漸變質,不太嚴格。因為清代在精神上,乃異族統治,變相鬆弛,是另有他的政治作用。中國歷代政權,雖然沒有像現代人一樣,有憲法規定宗教信仰的自由,可是嚮來都聽任自由信仰宗教的,過去政府對於僧道的措施,並不是嚴格的管理,衹是嚴整的監督。
(5)住持和尚執行的任務:住持的職位上,是全寺首腦的住持,由他選拔僧衆,分擔各種執事的職務,但是卻叫作請職,並非分派。請職,等於說以禮聘請,並不以命令行為。各種執事的職位,雖然由住持所請,但一經請定了,便各自執行他的職掌,秉公辦理,即使對住持,也不能徇私,因為他們有一最高的信仰,盡心盡力,一切都為常住,纔是功德。常住,就是指叢林寺院的全體代名辭,也就是佛經所說佛法常住之意。所以幾關於處理或决議全寺和大衆的事,住持必須請集全體執事公議以决定之,不能一意孤行,至少,也有兩序執事長老,或少數重要執事參加决定纔行。因此,住持在職位上,並不像專製時代政府的主官一樣,他卻像中國舊式教育的全體弟子們的嚴師一樣,因為他所負的重要責任,便是指導全寺僧衆們的實地修行,和品行的督導,關於這一方面,他卻有無上的權威,也有無限的責任感,所以古代的叢林,有些住持,根本就不問事務,他認為執事的職掌,已經各有所司,毋須他來多管,他衹須自己努力修行,隨時說法,行其身教就是,要能不使學者走入歧途,這纔是他應負的責任。
(6)住持和尚請兩序班首執事:住持就位,就要選請全寺的執事,所謂執事,百丈舊規,稱為知事。班首,舊規稱為頭首。他要選拔僧衆中才能胜任,而且足孚衆望的出任各種職司,雖然不經過選舉,但是必是大衆所諒解同意的。他要發表各位執事職司的手續時,先要徵求本人的同意,再把各執事職司的名字職位,寫在一個牌上(等於現代的公告牌),挂了出來,大傢就得遵守之,須在每年正月十五、或七月十五挂牌。在請職以前,先於三五天前方丈預備了茶果,就命侍者去請某某師等同來吃茶,經過住持嚮他們當面請托,得到了同意,纔一一由書記寫好名字職位,挂牌示衆。然後在就職那一天,午齋的時候,先送到齋堂,依次就座用膳。飯後再繞佛經行,送到大殿上,依次排列位置,再禮佛就位。晚課以後,各請新的執事,便到方丈禮座就職,住持便當面加以訓勉,告誡盡心職務,遵守清規。退而再至各老職事房中,一一拜候,便叫作巡寮(巡寮這個名辭,在戒律上又作別論)。這樣便是簡單的請職程序。請職的時候,也有請二人同任一職,互為副助,或數人同任一職的,偶也有之。但各職執事職司,雖由住持請出,卻不像上下級官吏的組織,他是平行的,可以說,衹有圓的關係,既不是上下,也不是縱橫的隸屬,他們有弟子對老師的尊敬,卻沒有下級對上級的班行觀念。
2.叢林的風規
(1)身份平等,集團生活:唐、宋時代,正當禪宗鼎盛的時候,大凡出傢為僧的,不外四種情形:①部分研究佛學經論的稱為義學比丘們,有的是因政府實行佛經的考試既經錄取,便由朝廷賜給度碟出傢的。②自動發心,離群求道,請求大德高僧剃度的。③朝廷恩賜,頒今天下士庶,自由出傢的。唐時,政府有幾次為了財政的收入,還有鬻賣度碟,聽任自由出傢的。④老弱鰥寡,無所歸養而出傢的。在這四種情形當中,如有未屆成年想求出傢者,依佛的戒律,還須得父母傢族的同意,才能允許出傢。
既經出傢受戒,取得度碟以後,就可往叢林討褡長住,討褡大約分作兩種,各有不同的手續:①普通少住數日或一短時期的,便叫做挂褡(俗作挂單或挂搭)。挂褡的僧衆,為慕某一叢林住持和尚的道望,遠來參學,或是遊方行腳經過此處,但都須先到客堂,依一定的儀式,作禮招呼,依一定的儀式放置行李,然後由知客師或照客師依禮接待,並依一定的禪門術語,詢問經過,既知道了他挂褡的來意,便送進客房,招呼沐浴飲食。普通僧衆住的客房,術名叫寮房。接待遊方行腳僧的,又叫做雲水寮,唐宋時代,舊稱通叫做江湖寮。最普通的過路挂褡也要招待一宿三餐,等於歸傢穩坐,絶無歧視之處。如遇參學遊方的,有些比較大的叢林,在他臨行時,還要送些路費,叫做草鞋錢。倘要久住些的,便要隨大衆上殿念經,參加作事,雖然居在客位,勞逸平均,仍然不能特別。②要想長住的,使叫作討褡。要住進禪堂內修學的,便叫作討海褡。討了海褡,就算本寺的正式清衆了,這必須要先挂褡,住些時日,經過知客師及各執事們的考查,認為可以,才能討得海褡長住,舊製稱為安褡.常住的僧衆,每年春秋兩次,各發一次衣布,或衣單錢,以備縫製衣服之用。除了施主的布施以外,常住每季,還發一次零用錢,也叫做襯錢。
凡是已經受戒,持有度碟,而且是常住的大衆,身份與生活,便一律平等,上至住持和尚,下至執勞役的僧衆,都是一樣。對於衣、食、住、行方面,都要嚴守佛傢的戒律,和叢林的清規。如果犯了戒律和清規,輕則罰跪香或執苦役,重則依律處罰或擯棄,便是俗稱趕出三門了。
衣。普通都穿唐、宋時代遺製的長袍,習禪打坐也是如此,作勞役時便穿短褂,這些就是留傳到現在的僧衣。遇有禮貌上的必要時,便穿大袍,現在僧衆們叫它為海青。上殿念經,禮佛,或聽經,說法的時候,便披上袈裟。中國僧衆們的袈裟,都已經過唐、宋時代的改製並非印度原來的樣式,到了現在,衹有在僧衆的長袍大褂上,可以看到中國傳統文化,雍容博大的氣息,窺見上國衣冠的風度。僧衆們的穿衣,摺叠,都有一定的規矩。都是訓練修養有素,就是千人行路,也難得聽到衣角飄忽的風聲。
食。依照佛教的戒律,每日衹有早晨、中午兩餐,為了種種正確的理由,過午便不食了。食時是用鉢盂,以匙挑飯,並不像印度人的用手抓飯來吃,但到了中國,已經改用碗筷,和普通人一樣。不過,完全實行大乘佛教,一律終生素食,而且是過午不食的,除了少數擔任勞役的苦役僧,因恐體力不濟,晚上一餐,還衹是作醫治餓病之想,纔敢取食。凡吃飯的時候,一律都在齋堂(食堂),又叫作觀堂,是取佛經上在飯食時,作治病觀想,勿貪口腹而恣欲之意,這個規矩,大傢必須一致遵守,雖上至住持和尚,也不能例外設食,這就名為過堂。如有外客,便由知客陪同在客堂吃飯,住持和尚於不得已時,也可以陪同客人飯食。大衆食時都有一定的規矩,雖有千僧或更多的人,一聽雲板報響,便知已經到了食時,大傢穿上大袍,順序排列,魚貫無聲的走入膳堂,一一依次坐好。碗筷菜盤,都有一定次序放置,各人端容正坐,不可隨便俯伏桌上。左手端碗、右手持筷,不得有飲啜嚼吃之聲,添飯上菜,都有一定的規矩,另有執役僧衆侍候,不得說話呼喊。齋堂中間上首,便是住持和尚的坐位,住持開始取碗舉模,大傢便也同時開始吃食了,等到全體飯畢,又同時寂然魚貫回寮。住持和尚如有事情嚮大衆講話,正當大衆飯食之時,他先停止吃飯,嚮大衆講說,這便名為表堂。每逢月之初一、十五便加菜勞衆,或遇信衆施主齋僧布施,也要加菜的。’
住。在禪堂專志修習禪定的僧衆,便名為清衆,旦暮起居,都在禪堂,其餘各人都有寮房,有一人一間,或數人一間的。依照佛教戒律和叢林規矩,除早晚上殿念經作功課,以及聽經法以外,無事寮房靜坐,不得趲寮閑談,不得閑遊各處,無故不得三人聚論及大聲喊叫。如遇住持和尚或班首執事,以及年長有德者經過,就必肅然合掌起立,表示問訊起居。
行。各人行走,或隨衆排列,必須依照戒律規矩,兩手當胸平放,安詳徐步,垂臉緘默,不得左顧右盼,不得高視闊步。如要有事外出,必須到客堂嚮知客師告假,回寺時又須到客堂銷假,不得隨便出外。即使住持方丈,或班首執事出寺人寺,也須在客堂說明,告假幾天,同時還須嚮佛像前告假和銷假。其餘生活各事,如沐浴、洗衣,各有規定。病時大叢林中,自有藥局處方,告假居房養息,不必隨衆上殿過堂。倘若病重,進住如意堂,便有自甘執役護病的僧衆來侍奉,如意堂,也就是舊製的安樂堂。死了,便移入涅槃堂,舉行荼毗(俗名遷化),然後收拾骨灰,裝進靈骨塔(即俗稱骨灰塔)。
總之,真正的叢林集團生活,絶對是作到處處平等,事事有規矩,由一日而到千百年,由管理自己的身心開始,並及大衆,都是循規蹈矩,至於詳細細則,還不止此。所以宋代大儒程伊川,看了叢林的僧衆生活,便嘆說:“三代禮樂,盡在是矣。”
(2)勞役平等,福利經濟:百丈創製叢林,最要緊的,便是改變比丘,不自生産,專靠乞食為生的制度。原始的佛教戒律,比丘不可以耕田種植,恐怕傷生害命,那在印度某些地方,可以行得通,到了中國,素來重視農耕,這是萬萬行不通,而且更不能維持久遠的。所以百丈不顧別人的責難,毅然建立叢林制度,開墾山林農田,以自耕自食為主,以募化所得為副。耕種收穫,也如普通平民一樣,依照政府法令規定,還要完糧納稅,既不是特殊階級,也不是化外之民。平日於專心一志修行求證佛法以外,每有農作或勞動的事情,便由僧值師(發號司儀者)宣佈,無論上下,就須一致參加勞動,遇到這種事情,叢林術語,便名為出坡,舊製叫作普請。出坡的對候,住持和尚,還須躬先領頭,為人表率,百丈禪師到了晚年,還自己操作不休,他的弟子們,過意不去,就偷偷地把他的農作工具藏了起來,他找不到工具,一天沒有出去工作,就一天不吃飯,所以禪門誦百丈高風,便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語,並且以此勉勵後世,由此可見他人格偉大的感召了,現代的虛雲和尚年屆一百二十歲,還是身體力行,終生奉此不變的。
叢林的經濟,一切收入與支出,要絶對公開,術名便稱為公衆。收入項月、悉數都為全寺大衆的生活,盡量為大衆謀求福利,還有盈餘,便添購田地財産,希望供養更多的天下僧衆。一班執事等人,多半公私分明,絶對不敢私自動用常住一草一木,因為僧衆們在制度以外,更是絶對信仰因果報應的,乎時經常傳為寶訓的,便有:“佛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今生不了道,被毛帶角還。”因此,他們對於在禪堂裏真實修持的僧衆,都是極力愛護,不肯使他們受到絲毫驚擾,希望他們成道,以報天下、國傢、社會上和施主們的恩德。從前有一位寶壽禪師,在五祖寺庫房執事,那時的住待和尚戒公偶然因病服藥,需用生薑,侍者就到庫房裏取用,寶壽便叱之使去,戒公知之,令拿錢去回買,寶壽纔付給他。後來洞山缺人住持,郡守來信,托戒公找人住持,戒公便說:那個賣生薑的漢子去得,他便去作洞山的主持,所以後世有“寶壽生薑辣萬年”的句子,相為禪門的佳話。一九四一年,筆者在成都的時候,見過一位新都寶光寺的退院老和尚,其人如蒼鬆古柏,道貌岸然可敬,住持大寺數十年,來時衹帶一個衣裳包袱,退位的時候,仍然衹帶這個破包袱,對於常住物事從來不敢私用分毫,自稱德行不足以風衆,背不起因果,相對數言,便令人起思古之幽懷,這便是叢林大和尚的風格。
(3)信仰平等,言行守律:所謂叢林,顧名思義,是取志在山林之意,其實,它具有此中明道修行者,有如麻似粟、叢集如林的意思。他們都堅定地信仰佛教的佛法,尤其信仰禪宗心地成佛的法門,要住叢林,便是為了專心一志的修證心地成佛法門,所以他們除了恪守叢林的清規以外,在寺內更篤守佛教的戒律。相傳過去天台國清寺有一得道高僧,已經有了神通,有一天晚上,在禪堂裏坐禪,下座的時候,他偷偷問隔座的僧衆說,你的肚了餓了嗎?大傢不敢答話,有一僧說:餓了怎麽辦,規定大傢過午不食,誰又敢去犯戒?即使要吃,廚房裏都沒有東西,哪裏有吃的呢?他說:不要緊,你要吃,我替你弄來,廚房裏還有鍋粑呢!他說了,便伸右手人左手的袖子裏,一會兒,就拿出一大把鍋粑來請這僧吃。這時,那個住持和尚也有神通的,他嚴守戒律,决不肯輕現神通,到了次日清晨,住持和尚便嚮大衆宣佈,昨天夜裏,禪堂裏有兩位僧人犯戒,依律擯斥出院,那個有神通的僧人便伸手拿起包袱,嚮住持拜倒,自己承認犯戒,由此就被趕出山門了。南宋時,大慧宗果禪師,他未經得法時。依止湛堂禪師,有一天,湛堂看了他的指甲一眼,便說:近來東司頭的籌子,不是你洗的吧!他便知道師父是責他好逸惡勞,立即剪去養長了指甲,去替黃竜忠道者作淨頭(清除厠所)九個月,由於這些例舉的一二操行,就可知他們的規矩和戒律,言行和身教,是多麽的自然和嚴整啊!
(4)衆生平等,天下為傢:佛教的宗旨,不但視人人為平等,它確要做到民胞物與,視一切衆生,都是性相平等的,為了適合時代和國情,他創立了叢林制度,從表面上看,叢林的清規與佛的戒律,似乎不同。實際上,清規是以佛的戒律作骨子的,所以他的內部,仍以嚴守戒律為主,既如舉足動步,也不敢足踏螻蟲螞蟻,何況殺生害命。因為他的信仰和宗旨,是慈悲平等的,所以叢林便有天下一傢的作風,僧衆行腳遍字內,不論州縣鄉村,衹要有叢林,你能懂得規矩,都可挂褡安居。此風普及,及至鄉鎮小廟,或是子孫私産也都可以挂褡從前的僧衆們,行腳遍天下,身邊就不需帶一分錢,即使無寺廟可住,大不了,樹下安禪也可過了一日。元、明以後,佛道兩傢好像各有宗教信仰的不同,在某些方面,又如一傢,例如道士,到了沒有道觀的地方,可以跑到和尚寺裏去挂褡。和尚也是如此,必要時可以跑到道觀裏去挂褡。每遇上殿念經的時候,也須隨衆照例上殿,不過各念各的經,衹要守規矩,便不會對他歧視的。僧尼之間,事實上,也可以互相挂褡,不過,其中戒律和規矩更要嚴些,例如男衆到女衆處挂褡,清規嚴格的寺院,就衹能在大殿上打坐一宵。稍稍通融的,也衹能在客房一宿,决定不可久居。女衆到男衆處,也是如此的。俗人求宿寺院,便不叫做挂褡,佛門從慈悲為本,有時斟酌情形,也可以收留的。唐、宋時代,許多出身貧寒的讀書人,大都是寄居僧寺讀書,例如鄴侯李泌等輩,為數確也不少。至於唐代王播微時,寄讀揚州僧寺,被主僧輕視,故意在飯後敲鐘,使他不得一餐,便題壁寫詩云:“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囗黎飯後鐘。”後來他功名成就,復出鎮是邦,再過此處,看到昔日的題句,已被寺僧用碧紗籠罩起來,他便繼續寫道:“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這些事情總有例外的,也不能以偏概全,便視僧衆都是勢利的了。最低限度,也可以說:有了叢林制度以後,確實已經替中國的社會,做到收養鰥寡孤獨的社會福利工作,使幼有所養,老有所歸,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宋仁宗看見叢林的生活,不勝羨慕它的清閑,便親自作有《贊僧賦》。相清代順治皇帝,看了叢林的規模,使興出傢之想,他作了一篇《贊僧詩》,內有:“天下叢林飯如山,鉢盂到處任君餐。朕本西方一袖子,如何落在帝王傢。衹因當初一念差,黃袍換卻紫袈裟。”等句,也有人說,這是康熙作的,真實如何,很難考證,但由此可見禪門叢林,是何等氣象了。
3.叢林以修持為中心的禪堂
(1)禪堂的規模:百丈創立叢林,最重要的,他是為了真正建立了禪宗的規範,由於這種制度的影響所及,後世佛教的寺院,不論宗於何種宗派,大多數都有加上禪寺名稱的匾額,而且因為禪增們的簡樸,一肩行腳,背上一個箱四,芒鞋鬥笠,就可走遍天下名山大川,大傢景仰他們的苦行,所以青山緑水之間,不斷地建築起禪寺了。但真正的禪門叢林,它的主要目的,不止在於創建寺院,都在於有一座好的禪堂,可以供養天下僧衆,有個安身立命、專志修行的所在。唐、宋、元、明、清以來,國內有的叢林裏的禪堂,可以容納數百人到千餘人的坐臥之處,每人一個鋪位,可以安禪打坐,又可以放身倒臥,各個鋪位之間,又互相連接,所以古人又叫它作長連床。但每一座位間,必須各記自己的姓名,貼於坐席之間。全寺的僧人,常住經常也備有登記簿,俗名叫作草單,術名叫作戒臘簿,也等於現代的戶口簿。整個禪堂光綫明淡,調節適中,符合簡單的生活起居,適應方便。衹是古代的建築,不太註重通風設備,對於空氣的對流,比較差些。禪堂四面,都做成鋪位,中間完全是個大空庭,需要作大衆集團踱步行走之用,這種踱步,便是佛經所說修禪定者的適當活動,叫作經行,叢林裏便改作行香與跑香了。所以禪堂中心的空間,便要能夠容納內部數百或千餘人的跑步之用,行香與跑香,都照圓形活動,不過必要時,還有分成兩個圈子或三個圈於來跑,老年體弱的,不可以走外圈。少壯健康的,就走外面的大圈子。
(2)禪堂裏的和尚:禪堂既然為禪宗叢林的中心,等於現代語所說的,是個教育的中心了,那麽,應該是最富於佛教色彩的所在,事實上,並不如此,它卻正正真真表示出佛法的真精神,不但完全解脫神秘和迷信,而且赤裸裸的表出達摩大師傳佛心印的宗旨。原來禪堂裏,不供佛像,因為禪宗的宗旨,“心即是佛”。又是“心、佛、衆生,三無差別”的,又“不是心,不是佛,也不是物”的,那它究竟是個什麽呢?可以說:它是教人們明白覺悟自己的身心性命之體用,所謂本來面目,道在目前,就在尋常日用之間,並不是嚮外求得的。後世漸有在禪堂中間,供奉一尊迦葉尊者的像,或達摩祖師的像。禪堂的上位(與大問正對的),安放一個大座位,便是住持和尚的位置,和尚應該隨時領導大傢修行禪坐,間或早晚說法指導修持,所以住持和尚一定要選任曾經悟道得法的過來人,確能指導大傢修證的大善知識了。心即是佛,和尚便是今佛,住持也便是中心,所以有時稱他作堂頭和尚。如住持和尚因故不能到禪堂參加指導,輔助住持的督導修持,就是禪堂的堂主,與後堂西堂等,這幾個位置排在進門之首的。此外,還有手執香板,負責督察修持的,叫做監香,他和禪堂裏的悅衆,都是負責監督修持用功之責的。悅衆和監香,也有數人任之的。香板,古代乃是竹杖,一端包了棉花和布,做為警策之用,這是佛的舊製,稱謂禪杖,後世改用為木版,作成劍形,叫做香板。其餘,還有幾位專門供給茶水的執役僧,有時或由新出傢的沙彌們任之。
(3)禪堂的生活:顧名思義,所謂禪堂,就是供給僧衆們專門修持坐禪的地方,他們為了追求實現心地成佛的最高境界,一面離塵棄欲,决心絶纍,一面又須苦志精勤,節操如冰雪,甚之畢生埋首禪堂,一心參究,縱然到死無成,仍然以身殉道而不悔者,比比皆有。凡是住在禪堂裏的人,飲食起居生活,一律都須嚴守清規的紀律,清晨三四點鐘就要起床、盥嗽方便以後,就要上座坐禪。因為古代沒有時鐘,每次坐禪,就以長香一炷為標準,大約等於現在時鐘的一點半鐘左右。下座以後,就須行香,大傢依次排列,繞着禪堂中間來回行走,身體雖然鬆散,心神卻不放逸,這樣又要走完一炷香,就再上座。飲食、睡、大小便,都有劃一的規定。如此行居坐臥,都在習樣,每日總以十支以上長香為度。如逢鼕日農事已了,天寒地凍,更無其他雜條,便又舉行剋期取證的方法,以每七日為一周,叫做打禪七或靜七。在禪七期中,比平常更要努力用功參究,往往每日以十三四支長香,作為用功的標準,大約睡眠休息時間,晝夜合計,也不過三四小時而已,後世各宗,鑒於這種苦修方法的完美,也就興起各種七會,如念佛七等等。他們有這樣苦志勞形,精勤求道的精神,日久月長,無疑地,必能造就出一二超格的人才。每逢舉行禪七的時期,和尚要請職擔任禪堂裏的監香職位時,也和請叢林班首執事一樣的過程,茶聚商托以後,挂牌送位,都如請執事一樣的儀式,不過送位衹是送掉堂裏的坐香位子。因為重心在於禪堂。監香也有同時請七八位,輪流擔任,以免過於疲勞。禪宗雖然衹重見性明心,立地成佛的頓法,並不重禪定解脫的修行法門。但是遠自印度的釋迦牟尼,以及來中國以後,從古至今,沒有哪一位祖師和禪師,不從精勤禪定,專志用功中得成正果的。每年初夏,便依律禁足安居三月,又謂之結夏,到了舊歷七月十五日圓滿,或稱謂解夏。所以從前問出傢為僧的年齡若幹,便請問他夏臘多少。所以叢林禪堂,製立如此風規,恰是佛法的真實正途,俗話說:“久坐必有禪”,這也不是絶無道理的。到了兩宋以後,許多大儒,都嚮往禪堂規模和教育方法,抽梁換柱,便成儒傢理學家們的靜坐、講學、篤行。實踐等風氣了。禪堂的門口,簾幕深垂,一陣陣的飄出婀娜的爐香,當大傢上座坐禪的時候,普通叫作收單,門口便挂上一面止靜的牌子,這時,外面經過的人,輕足輕步,誰也不敢高聲談論,恐怕有擾他們清修。到了休息的時一候,門口換挂一面放參的牌子,纔可以比較隨便一點,普通又名為開靜。
(4)禪堂內外的教育方法:叢林既以禪堂為教育的中心,那就天天必有常保了?誠然,他們的常課,便是真參實證,老實修行本分下事,卻不是天天在講學說法的,因為在禪宗門下,認為講習經論,那是屬於義學法師們的事,他們重在老實修行。遇到晚上放參的時候,住持和尚莅臨禪堂,說些用功參禪的法門,或者有人遇到疑難,請求開示,便隨時說法指導,這樣就叫做小參。後世風規日下,有時住持和尚偷懶,便請堂主升座說法,這也叫作小參。倘有正式說法,在禪堂以外,另外還有一座說法堂,簡稱法堂,依照一定的儀式,禮請住持和尚升座說法,這時大都是鳴鐘擊鼓,依照一定的隆重儀式,通知全寺的僧衆,臨場聽法的。儀式的莊重,和大衆的肅然起敬,恰恰形成一種絶對莊嚴肅穆的宗教氣氛。可是禪宗住持和尚說的法,卻不如講經法師們,一定要依照佛經術語的法則來,也不是衹作宗教式的布道,他是隨時隨地,把握機會教育的方針,因事設教,並無定法的。弟子和書記們,老實記載他的說法講話,便成為後世的語錄一類的書了。如果有時講解經論,又須另在講堂中舉行,對於專門講解經論的法師,便稱為座主。叢林的修行教育,固然以禪堂為中心,但作為導師的住持和尚,對於全體篤志修行的僧衆們,卻要隨時隨地註意他們修持的過程和進度,偶或在某一件事物,某一表示之下,可以啓發他智慧的時候,便須把握時機,施予機會教育,這種風趣而輕鬆的教育法,在高明的排師們用來,有時會收一到很大的效果,可能對於某一個人,便由此翻然證悟的。即或不能達到目的,有時也變成很幽默的韻事了,後世把這種事實記載下來,便叫作公案。理學家們便取其風格,變稱學案。那些奇言妙語,見之於後世的語錄記載裏的,便叫做機鋒和轉語。由此可見作一位住持叢林的大和尚,他所負的教育責任,是何等的重要,佛經所謂荷擔如來正法,正是大和尚們的責任所在,所謂荷擔,也就是說繼往開來,住持正法眼藏,以繼續慧命的事,唐、宋之間,有些得道高僧,自忖福德與智慧、才能和教導,不足以化衆的。便往往謙抑自牧,避就其位了。
(5)禪堂的演變:元明以後,所謂禪寺的叢林,漸漸已走了樣,同時其他各宗各派,也都照禪宗叢林的規矩興起叢林來了。在其他宗派的叢林中,禪堂也有變成念怫堂,或觀堂等,所謂真實的排堂和禪師們,已如鳳毛麟角,間或一見而已,令人遙想高風,實在有不勝仰止之嘆。民國以來,研究佛學的風氣,應運而興,所以禪門叢林,也多有佛學院的成立,禪宗一變再變,已經變成了禪學。或是振衰革弊,或是重創新規,唯有翹首位候於將來的賢哲了。
4.叢林與中國文教
叢林的制度,顯然是中國文化的産品,如果認為佛教傳來中國,便受到中國文化的融化,産生了佛教革新派的禪宗,這事已略如前論,不必重說。嚴格地說來,佛教經過中國文化的交流,卻有兩件大事,足以影響佛法後來的命運,而且增強它慧命的光輝。第一,在佛學學理方面的整理,有天台、華嚴兩宗嚴整批判的佛學,天台宗以五時八教,賢首宗以五教十宗等。概括它的體係,這便是有名的分科判教。第二,在行為儀式方面,就是叢林制度的建立,它融合了傳統文化的精神,包括懦傢以禮樂為主的制度,適合道傢樂於自然的思想。而且早在千餘年前,便實行了中國化的真正民主自由的規模。它的制度,顯然不相同於君主制度的宗教獨裁,衹是建立一個學術自由,民主生活的師道尊嚴的模範。
除了中國以外,接受南傳原始佛教文化的,如泰國、高棉、寮國、錫蘭和緬甸,傳續到了現在,雖然已非舊時面目,但多少總還存有一些原來方式。可是它所僅存的生命,不過是依賴政府與民間信仰的殘餘,與叢林制度比較起來,有識之士,便不待言而可知了。和這相反的,就如北傳佛教在我國西藏,它以神秘色彩,襯托出宗教的恣態,千餘年來,卻贏得一個政教合一的特權區域,雖略有類同西洋教會和教皇的威權,而無西洋教會一樣,具有國際和世界性的組織,講政治,沒有博大悠久思想作基礎,講宗教,仍被封固在文化落後的地區。如果深切瞭解釋迦牟尼的全部教義,對於南佛教,和北傳佛教的兩種方式,便會知道不是他原來的初衷。衹有中國的叢林制度,確能與他的本意不相違背,由此可見無論南傳北傳的佛教,都沒有像東來中土的偉大成就,這是什麽原因呢?我們可以瞭解,凡是自己沒有悠久博大的文化之民族,縱然佛光普照,它的本身,仍然無力可以滋茂長大,所以說,當達摩大師在印度的時候,遙觀東土有大乘氣象,不辭艱苦,遠涉重洋,便放下衣鉢,把佛法心印傳留在中國了。
一個文化悠久的國傢,歷史剩遺在山川名勝的背景,已經足以表示整個文化的光輝,何況它的精神,還是永遠常存宇宙,正在不斷地繼往開來呢!僅以叢林創建的制度來說,它給全國的山光水色,已經增加了不少詩情畫意,表現出中國文化的風格,唐代詩人杜牧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還衹是描寫南北朝以來的江南佛教事跡,到了唐朝以後,因為叢林寺院的興盛,可以說:率土之濱,莫不有寺,名山之頂,何處無僧,所以後人便有。天下名山僧占多”之詠了。加上以唐人氣度的雄渾,宋人氣度的寬廓,二者融會在寺院建築之中,我們在全國各地,到處都可見到美侖美奐,壯麗雄的塔廟,衹要你翻開各省的省志,各州、府、縣的地方志,要查名勝古跡,僧道寺院,便已占去一半。緬懷先哲,追思兩三千年的留傳至今的事物,豈能不令人痛恨這些一知半解,妄自蔑視中國文化的人們!須知一個根深蒂固的文化,建設起來,是經過多少時間,和多少哲人的心血所完成。要想改變,以適應世界的趨勢而爭取生存,那也要學而有術,謀定而後動,豈是淺薄狂妄,輕舉妄動所能做得到的嗎?
結論
中國傳統文化,素來是以儒傢為主流,儒傢高懸大同天下的目的,是以禮樂為主道政治的中心,由於禮樂的至治,就可以實現《禮運》的天下為公的目的,但是經過數千年的傳習,一直到了唐代。纔衹有在佛教禪宗的叢林制度裏,實現了一個天下為公的社會。它在形式上,固然是一種佛教僧衆的集團,然在精神上,它是融合禮樂的真義,和佛教戒律的典型,”禮失而求諸野”,如果講到一個真善美的社會風規,恐怕衹有求之於叢林制度了。但是也還不能做為治國平天下的規模,因為國事天下事,與叢林社會相比,其艱難復雜,又何止百千萬倍。人是一個有情感和理性的生物,無論性和情,衹要偏重在那一面,就不能兩得其平,結果都不會安定人生的.叢林制度它能普及流,不外四個原因:第一,因為出傢了的僧衆,已經發自內心的,抑棄了世事人欲的情感牽擾,雖然住在叢林裏,過的是集團生活,又是絶對自由追求自我理想的境界。第二,宗教的信仰,和發自因果分明的觀念,已經不需要外加的法律管製。第三,各人由內心的自淨其意,發為規矩,便是最高自治的原理。第四,維持生命生活的經濟制度,早已做到福利的要求,所以他們衹要管自己的身心修養,其餘的一切就都可以放下了。因此他們可以做到,像儒傢禮樂高最目的,和墨傢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要求,如果是普通人的社會呢?男女飲食和物欲的權利,衹有日益嚮外擴充和發展,人事和世事的推排,相互間便有爭執,許多在學理和教育上决定是正確的道理,一到人情和人欲的要求上,便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了,即如完美的叢林制度,他在教導以外,再沒有刑責可行,假使沒有最高道德作為依持,要想求其安然垂範達千餘年之久,絶對是不可能的事。南宋時代,杭州徑山大慧宗果禪師,與溫州竜翔竹庵大珪禪師,恐怕後來叢林衰落,便合力記述歷史叢林住持的嘉言善行,留作後世的準繩,作了一部《禪林寶訓》的書,其中高風亮節,以及敦品厲行的典型,足以與《宋儒學案》,比美千秋,如果去掉它僧服的外層,做為為人處世的修養範本來看,一定別有無窮受用,可以啓發無限天機。
百丈禪師創建叢林以來,他的初衷本意,衹是為了便利出傢僧衆,不為生活所障礙,能夠無牽無挂,好好地老實修行,安心求道,他並不想建立一個什麽社會,而且更沒有宗教組織的野心存在,所謂“君子愛人以德”則有之,如果認為他是予志自雄,絶對無此用心,尤其是他沒有用世之心,所以他的一切措施,自然而然的,便合於儒佛兩傢慈悲仁義的宗旨了。如果他有世務上的希求,那便會如佛經所說:“因地不真,果遭纖麯”,豈能成為千古宗師,在他當時,一般人之所以責駡他是破戒比丘,衹因大傢抵死執著印度原始佛教的戒律,認為出傢為僧,便不應該耕種謀生,站在我們千秋後世的立場來看,如果他當時不毅然改製,還讓僧衆們保持印度原來的乞食制度,佛教豈能保存其規模,流到達現在嗎?禪宗最重人們確有見地,佛教稱佛為大雄,時移世變,時代的潮流,由農業社會的生活方式,已經進到工商業科學化的今天,追懷先哲,真有不知我誰與歸之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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