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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志怪 》 益智錄 》
之五
解鑒 Jie Jian
翠玉
東省貢院,沿傳大場後,群狐僑寓其中,且指某某常見怪異以實之。郡生某,深以為妄。一日晚經其處,至雲路牌坊,忽憶人言,决意入探以釋衆惑。過竜門,號捨皆漆黑,風吹草動,毛發森竪。屆至公堂,伫立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忽聞堂後有誦讀聲,遂摩娑復進。將至監臨住所,見燈火射窗,讀聲清朗。竊聽之,所讀乃戚價“人臣事君以忠”製藝文,字句真着,聲音宏亮,令人聞而忘倦。聽之久,始入,曰:“先生勤讀哉?”其人見生,離居遜坐。生詢姓氏,對言姓許名寅,納監而事舉業者。竹釒盧湯沸,以茶當酒,略與傾談,心胸頓豁,生甚愛之,曰:“深院無偶,得勿岑寂乎?”許曰:“寒捨狹隘,下帷無地,故假此耳。”復笑曰:“人言此中多狐,僕居此月餘,毫無動靜,可知訛傳之不足憑信。”生曰:“僕亦為此來。聞君言,而僕疑釋,將為播揚以釋衆疑。”言已,各大笑。生曰:“僕欲與君伴讀,未知君意豈敢相強。”許曰:“固所願也。但讀於此,饔飧自屍,實屬不堪,吾亦將還讀於傢。”移時,生告辭。許送至至公堂而回。嗣生輒遇許於街市,遇則點首而已。
一日,生同友人乘舟赴歷下亭會飲。飲次,友人談及貢院多狐,生力白其誣,因歷述入探遇許之事,衆未深信。未幾,見一人乘船來。生視之,乃許寅也,曰:“此即去歲寓讀貢院之許先生。”友始信之。許曰:“敬詣尊府,聞君泛舟明湖,故訪問至此。”生問其來意,曰:“敬求刀圭耳。”生曰:“誠有之,但吾藥非百病皆理也。欲以藥醫何癥?”許曰:“妹天癸失調,業已三月,體熱如烙,夜不能寐。”生曰:“僕藥專治之,但須親見顔色,細診脈理,始可調引理治。”許請與生同往,生曰:“茲已半酣,明晨趨赴可也。”因詢喬遷,一友曰:“此僕客也。稅居寒捨閑院已兩月。”生曰:“尊寓既悉,勿煩更辱命矣。”許復丁寧數語而去。蓋生不業醫,祖傳此方,施送不索贄。
次日,生易服往。許導入內室。少坐,一婢扶二八女郎自內間出。睨之,大驚,心計曰:“此非群玉山頭、瑤臺月下,何得有此奇逢?”故假診視,遲延多時,始留藥錄引而出。至傢,與妻言之,妻曰:“此藥專醫婦女,如見婦女之美,而念想綦切,是先人藉此以積善,至君而為喪德舉也。”生深然之,而於心終不忘。後月餘,思欲一見顔色,少慰渴想。以許稅居友人第,遂托故訪友。冀因友善許,徐圖如願。友人言:許遷徙他所已數日。生大失所望,悒悒而歸,以為所願終身難遂矣。
有執友官閩,寄函招之,生治任往。適值友公出未回,旅居以俟之。為客身閑,乘馬郊遊。路經一莊,有惡官之幼子,同乳婦嬉戲道側。馬驚,踐幼子死。婦牽馬轡不令行。生以鞭擊之,重傷頭顱,婦亦僕地卒。生大懼,策馬急馳。出莊裏許,回顧有二人乘怒馬追之,勢將迫近。生惶懼,遺策於地,馬行益緩,造次顛沛,神昏意亂,忽前一人磬控而來,視之,乃許寅也,遂急呼曰:“許兄救我!許兄救我!”許回馬與生並轡紆道而馳。生虞仇人窮追,止違兩箭遠,不知渠何故未見,仍由大路馳去也。生與許同驅千餘裏,將至一莊,令生放馬於野,生甚惜之。許曰:“君命且難保,尚惜代步耶?”釋馬同行入村。至一大門,許係乘引入。生乍脫大難,方寸忐忑,莫知所為,移時始起身展謝。許曰:“僕能濟一時之厄,實無萬全之策。”生聞言大怖,泣求施救。許曰:“有一人能多方保護,但渠秉性冷落,恐君壯年盛氣,不能忍耐。”生曰:“若得絶處逢生,即使唾駡,甘受不辭。不知其人為誰?”許曰:“即君施藥醫愈捨妹翠玉也。”生聞之,不禁反悲為喜,急請拜見。許遂引生入後院。至危樓下,大聲呼曰:“阿妹,客來矣,可速出迓。”即聞一女子嬌聲笑,言曰:“霞妹來乎?”出見生,含羞急退,旁坐不語。生揖之,亦傲不還禮。許曰:“某兄逃難到此,祈吾妹憐拯之。”言已欲去,翠玉牽之曰:“小妹非陪客之人。置客於此而去,兄何大事糊塗也?”許曰:“某兄之難,兄實不能為力。妹肯濟之,則援而止;不肯,則遣之去。自為斟酌,兄不與聞也。”拂袖而去。
玉靜坐不語。生視之,着粉太白,施朱太赤,豔絶之姿,較昔病顔大不侔矣。然顔如桃李,神逼雪霜,令人望而生畏。久之,生曰:“曩醫貴恙,得睹仙容,嗣未一見,迄今苑結中心。”玉曰:“苑結何為?施藥濟人,固屬盛德,若藉為漁色之媒,祖功宗德喪盡矣。且見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係赤繩也。”言已,仍不語。生欲去不忍,欲止無趣,遂起身告辭。玉曰:“君欲尋死耶?”生意女必有援留之語,竟不復言。生不得已,復自居。既而女呼婢進茗,欻有一婢提茶一壺,置女面前而去。女自酌自飲,不顧生。生笑曰:“卿以糊塗責令兄,有客在坐,呼茶自飲,不奉客,其禮何居?”女亦微笑,捧杯獻生。飲已,復酌,而辭色未嘗少假也。未幾,踆烏西墜,女燒高燭。燭下觀之,尤增嫵媚,愛慕之極,漸忘顧忌。女舉燭搴簾入內室,生亦從之。女莞然笑曰:“君誠色膽如天矣。”生遂狎抱之。女曰:“且勿爾。衷懷夙願,欲達君聽。妾篤志煉修,誓不適人。今遇君……”生遂接口曰:“似此閑談,茲不暇聽。”遂代解裙衫,牽入羅緯,極盡綢繆。女曰:“廿載堅貞,被君輕薄殆盡。”時值秋月上弦。每夕,女囑生先寢,或夜半潛起,多時始回。生疑之。望夕,女設酒胾與生樓臺玩月。女竭力勸生,而己不多飲。二更許,生偽醉欲寢;女令自寢,生不可。既寢,生偽為酣睡。女以生酒後睡熟,暗起啓扉去。尾之,花墻隱身,自隙窺伺,見女至樓下,身化為狐,對月禮拜。拜已,仍化為女。生膽豪,不介意,急回挑燈以俟之。女上樓見燈,愕然曰:“君幾時起?燃燈何為?”生托口渴,覓飲,女信之。既而生笑曰:“夜深露冷,每霄拜月,得無勞乎?”女變色曰:“君何由而知?”生曰:“僕目間卿已三夜矣。”女正色曰:“如果見愛,祈無以異類為嫌。”生曰:“得蒙福佑,已極銘感,何敢復生異心。”女喜甚,恩愛如故。生乃知許兄妹皆狐,前此貢院之言,蓋欺語也。
一夕,生與女遊戲燈下,生曰:“僕來時,卿誤以僕作霞姑,彼何人斯?”女曰:“妾義妹。”生曰:“容顔奚似?”女曰:“霞之娟麗,不惟君生平未睹,即妾亦不多概見。”生聞之傾動,急欲一見芳容,長揖哀請。女屈指曰:“翌午必來。”生為之夜不成眠,朝不暇食,盼望綦切。午初,忽聞一女大聲笑言曰:“妹不頻來,姊姊鬍不出迓?”既入,見生,訝曰:“姊姊何時得主?無物以賀,何慚如之。”翠玉曰:“此狂生逃難到此,卻之不忍,故降心從之。”霞曰:“得若個好男子旦夕作伴,極樂境地。姊曰降心,何欺人已甚?”未幾,飲饌肆設,三人同酌,主客笑言,履舄交錯。生頻目註霞娘,屢以遊詞挑之。霞曰:“姊夫大不端正。”玉曰:“是直宜逐出,使仇人執去下水牢也。”生置若罔聞。酒漸酣,語益狎。霞起,旋即不見。生問之,女曰:“已回傢去矣。”生悶坐不語,不飲亦不食。玉笑曰:“君得隴望蜀耶?”生曰:“然。”玉曰:“連宵不堪君擾,得渠少代亦佳。”遂書符,令生揖而焚之。既而,霞笑入,曰:“姊姊大不長進,竟為人作牽頭。”玉曰:“狂郎情極,妹可少施慈悲。”霞曰:“妹施慈悲,姊勿生妒嫉。”玉笑咄之,急於別榻展錦衾,而止設一枕。霞笑曰:“姊以處己之事處人耶?”時方暮,生即牽霞同寢。玉曰:“何情極之不能待也!”及夜半,霞呼曰:“姊姊呼他去,妹睏矣,他尚不欲睡。”玉曰:“吾得浮生半夜閑,不管他人事。”生興足,問霞曰:“翠玉係狐,卿必狐也?”霞曰:“否。妾翟氏,陝西人,從父逃荒到此,十六歲暴病殂謝。狐姊愛妾華容,丹活之。俾居市塵,傭二媼伴焉。”生聞之,情益篤。
霞善戲謔,每同生赴樓後花園遊矚。一日,生自適,聞門外二人語,竊聽之,言仇人覓生甚急,昨獲其馬,兇身必未遠遁,如有獲之者,賞銀若幹雲雲。生大驚,急回樓中。玉見舉止異常,問之。生以所聞告。玉曰:“君可留須,以防察識。”生年三十,本不欲從玉謀,計及遠害,勉從之。甫半年,須已長成。一夕,女設酒凗為生祖餞,曰:“此宅即君仇人別業,渠欲徙居之。茲已為君市馬治任,君可明早登程。”言已,各懷酸惻,而霞娘尤甚,淚滾滾如斷貫珠。玉曰:“妹勿爾。終令汝二人團聚。”述往冀來,絮談不休。未幾,遠鐘報曉,玉曰:“君可行矣。”急以盥器貯水,戟指書之,令生濯面。生面白,濯後顔如渥赭。玉賀曰:“無人盤詰矣。出閩後當以淨水滌之。”生應諾。送生至大門外,促生乘。生猶戀戀,玉芳袖一展,二女已杳。生無奈,急乘而馳。
至傢,見房捨盡成灰燼,大驚。問之鄰人,始知傢被火災,妻子投親山莊,已數月。生尋至,知幼子亦被焚病死,不勝凄楚。生傢素倚賃租度日,宅遭回祿,入不敵出,數年後,廚無炊煙。妻勸行丐,生恥之。一日早起,將從妻謀,忽於床頭得白金數百,生以為天賜,由是市産謀生,居諸少裕。數年後,清貧如故,妻適卒,不能備葬具。正躊躇間,忽見案上有白金百兩,大喜,疑金為狐妻之贈,藉以營葬。殯後煢居,目鰥鰥恆不瞑。一日,見華妝麗人率五尺之童自外入,大愕,以為吾傢無此眷屬。審諦之,霞娘也。問童子為誰,曰:“君之子,姊生之,而妾養之。”從人移運財物,茅屋三楹幾滿。生疑為夢,多時驚定而喜,始問子名。曰:“男子之生,父名之。子未見父,誰敢命名?”生曰:“子生於閩,可名福生。玉盍同來?”曰:“姊來二次,君不知耶?”生聞之茫然。曰:“床頭之金,殯妻之資,悉姊親身送到。”生深為感佩。自是財雄一村。生有富戚,久絶往還,聞生陡發,備禮進謁。見福清秀,面訂為婿。生嘆曰:“今乃知福厚之不可忽也。”福完婚之日,悲泣思母。生語霞,霞遂書符,令福三拜稽首而後焚之。未幾,翠玉至,閤家團圓,幼子花燭,其喜可知。月餘,玉謂生曰:“妾原不欲復履紅塵,乃夫妻子母之情,妾不能恝,故承妹召,勉為一臨,實不能奉事終身。”言已而杳,不復至。
虛白道人曰:觀某生之遭遇,不惟身亡,兼絶後嗣,乃以施藥一節,得絶處逢生,嗣子裕後。誰謂捐資樂施為無益舉也?但可藉之以積善,不可因之以喪德,當以生妻之言為金石也。
著手成春,俯視即是,使留仙為之,不過爾爾。馬竹吾
不信狐而得狐之濟,轉令人有望於狐矣。 黃琴軒
情生文,文生情。情者見之不覺動情,文者見之謂之能文。 蓋防如
有議論,有步驟,有斡補,有結構。 何子英
文筆如無縫天衣,又若在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技亦神矣哉! 尹亦山
讀是傳能不羨某生之奇遇,而常念生妻與狐女之正言,斯為善讀書者。 楊子厚
唾駡甘受一段,是黃石公教留侯故智。文善於操縱,極煙離雨合之奇。 上元李瑜謹註
劉翁
劉翁存德,世籍泰安縣東之山口莊,傢殷饒。莊中歷有一、六集場,因於鬧市設酒肆,生意隆盛,遂至巨富。
族侄某,中年無子,買一幼婦作妾,嚮翁稱貸。翁曰:“需錢幾何?”答以十二千。翁應諾。忽聞肆外哭聲甚哀,急出視,某亦從之,見少年男女相嚮哭。翁問之,其男曰:“吾楊忠,此吾妻韓氏。自豐邑逃荒到此,資斧絶,實難存活,不得已鬻妻自度。生離難堪,是以傷耳。”翁曰:“鬻給誰氏?”忠指某曰:“即是人。”翁遂嚮某曰:“渠既不欲生離,汝可另行物色,若需錢文,即數十千亦不少取爾息。”某喜而去。忠曰:“使吾二人團聚,固屬美意。食用無着,仍不免餓殍死。”翁曰:“吾如數給汝身價。”韓氏曰:“吾異鄉人,承惠錢文,賃屋將去其半,餘錢無多,用度盡,難保他不另賣吾。”言已,泣涕不止。翁曰:“勿爾。吾莊外有閑房幾間,藉汝居住,門外有田數畝,租汝耕種,或可賴以固存。”忠夫婦聞之,伏地叩謝。翁遂如言安置之。
忠經歷艱辛,倍篤勤儉,數年漸寬裕,遂將所給身價加利奉償。公愛其誠實,止受原項而返其息。忠深感翁德,慚無以報。每值翁傢需人,忠夫婦同赴,雜傢人操作。會翁嫡孫方四歲,炎天生痘,險癥變逆,肉腫而瘡漫平,至九日而殤。翁痛恨之,赤其身,命忠攜出埋之。埋兒處,即忠租地。忠掘穴二尺,納屍其中,不忍遽擁之以土,先以土掩其下體,而留其首。俄,見唇口微動,手試之,有微息,忠急去土抱出,呼吸漸大。忠欲走告翁傢,韓氏曰:“告之而小郎果生,固喜,否則更增老主人憂戚。不如暫抱歸吾傢,若仍死,則埋之;萬一絶處逢生,大愈後喜報未為晚。”忠韙之。前曾路拾穿山甲四五錢,聞是藥最能透發痘癥隱伏之毒,煎而服之。此藥性最雄烈,服後痘暴起成泡,泡破出水不止。忠急取道上熱土鋪蓋之。兒已三日不食,至次日,忽呼母求食。忠急市糯米煮稀粥食之。痘漸結痂如錢厚。廿日後,痂盡落,能自起步室內,但思母情極,不時蹄哭。忠遂令妻詣翁傢,乘間稟白。至,則劉妻憶孫,方暗泣室內。韓氏曰:“小郎固未死,現在奴傢,思親孔殷,祈即往視。”劉妻聞之,急同孫母遄往,見之大喜,如獲月明珠。因問孫得生之故,忠細述之。由是翁遇忠益厚雲。
虛白道人曰:劉翁之裕後,或不止處忠一舉,然無此舉亦難得嫡孫重生,其中確有造物福善之意。
劉翁使楊忠夫婦團聚,仁也;如數給伊身價,信也;安置其身,禮也;愛其老誠,智也;受原價而返其息,義也。劉翁行此五者,皆美德也。有德者必有後,嫡孫重生,天理則宜然也。 蓋防如
翁之厚德,固人所難,而食報之速,亦出意外。閱之,可以感發人之善心。 楊子厚
林 閨 英
彭將軍,四川人,談者忘其官諱,蓋武弁裔而凌夷者也。性直爽而嗜賭。凡事亦知禮節,但一遇樗蒲,諸務悉廢。適逢年兇,雙親同日殂謝,棺木無出,痛恨實深,乃祈賻於舅氏。彭有母舅某孝廉,富室也,素常周恤其傢,今值甥有大故,至即以錢緡付之。
彭負錢歸,時已黃昏。鄰有賭局,因墻傾,往常聚賭其傢。忽鬥聲聒耳,竊聽之,即素相識之博友,急赴排解,勸各入局復賭。見賭者錢註豐美,技癢欲入局,恐親死未殮,招人非議。既歸室,心怔忡不寐。時妻陳氏已寐,潛起持錢欲往,回顧靈床,旋復置之。既而興發不能忍,攜錢徑去,未幾全輸。潛回再取錢去,又輸。思欲罄資以賭,冀得珠還合浦,比回,而妻已醒。彭將攜資復往,妻阻之,且力勸曰:“錢文已負多半,不惟無顔見阿舅,使二親以土蒙面,於汝心安乎?”彭俯首邑邑,追悔無及,而所剩之錢,實不足以市桐棺,遂乘夜藁葬,慚愧不勝,棄妻出亡。
孝廉某,謹具庶饈楮帛致祭亡姊,至則靈已殯,甥已外出,乃令彭妻引至葬所祭之。祭畢四望,大喜曰:“此墓竜真穴的,祿馬得位,旗疊火星,必立勳疆場。但棺木雖薄,亦遲六七年,惟藁葬焉發貴始速。”言已,以金贈彭妻而去。
彭某之出亡也,本無定方,聞漢中年豐,欲謀食於彼。至寧羌,遇一人,亦以事故逃亡者,同病相恤,因共棲止,而所有資斧,悉為其人乘間竊去,遂丐食於道路。會有甘肅行客,恐路有不測,欲傭一人作伴,見彭身軀雄偉,大喜,告以己意。彭亦喜,不索值,客飲食與俱。彭乍得飽食,不啻離幽獄而登天堂。至,客格外厚酬之。彭囊資少裕,欲旋裏,而囊資又復遺失,嘆曰:“吾必為他鄉餓鬼。”復事乞丐。一日途中拾一包裹,內皆細軟,心竊喜,以為天賜。遇縣群捕,疑其為偷,將彭至一莊首廟中問之,彭答以路拾。更迭盤詰,彭無異詞。衆捕怒,裸其衣,縛而拷問。彭百口不能辨,撻楚甚苦,唯求速死。彭所拾物,即是莊林員外長女所遺,且悉姑傢物,忽然遺失,舉傢為之惶恐。忽傢人報曰:“所遺包裹,乞人拾之,捕役謂其為偷,現在廟中拷問,已濱死。”林公聞之,率傢人急赴廟。廟門緊閉,捶楚之聲慘不可聞。公令傢人逾垣開門。公曰:“誣良為盜,私行拷問,王法不容。”役不服,公曰:“吾先言渠所拾之物,如不對則真為賊。”遂歷言之。役偽曰不是。公令傢人搜視之,一一不爽,役始懼而散。彭傷重不能步,公令人舁於其傢養之。傷愈為公服役。
公第三女極美,及笄未字。一日晝寢,夢樓後有黑虎臥樹下。驚醒異之,因啓樓門下視,所夢之虎,仍臥原處,大驚,細審多時,乃彭某也。女心知彭福命不可量,欲嫁之以托終身,又恐斯願難遂,躊躇者久之,乃取素紙一方,上書數字。書畢毀之,復書復毀,凡四五次。後書畢,包以重物,執倚樓門,以俟彭醒。彭方起身坐地,女故咳一聲,彭擡首見女笑容可掬,疑睡眼朦朧所致。欻女擲一物於面前,拾視之,紙包同心戒指一付,紙上書“二漏後以花梯上樓”八字,大喜仰視,樓門已閉。及二更,果樓門大開。彭急移花梯上樓,見女手托香腮,若有所思。彭將近女狎抱之,女以纖手推之,厲色微言曰:“那邊坐。”彭如命。對坐良久,女不語。彭微動,女曰:“起身何為?妾非淫奔者流。妾相君非貪賤中人,故欲委身奉事,藉圖封贈,但私合如是,非禮已極,恐君得志後,棄予如遺。”彭曰:“少有進步,必先媒定。”女不語。彭請誓以神明,女從之。彭跪而言曰:“吾彭某若以貴賤異心,所不與林氏……請問芳名?”女答以閨英。彭復曰:“所不與林氏閨英偕老者……”女遽以手掩其口。彭即執女手而起,乘勢擁女於懷。女曰:“勿爾。茲雖苟合,亦不可過於了草,可以酒胾權為合卺禮。”彭笑從之。彭不善飲,女媚勸之,彭亦強女同飲,各醉而始寢。女曰:“妾懸揣情形,君必有嫡妻。”曰:“無之。”女曰:“果無之,君亦私交有人。”異日,彭見女着新屨,曰:“卿自作乎?”曰:“非也,此妾大姊屨。”彭聞之而笑,女曰:“何笑為?”彭曰:“昨所拾包裹內,有小靴一雙,瘦小可愛。嘗自言曰:安得如是之妻以接吾目?今得妻卿,且見令姊之屨,如見令姊之足,夙願已遂,故笑之。”女曰:“此狂笑。此妾姊之屨,非妾姊之足。視屨如足,妾姊之足,君亦嘗得把握耶?”彭一日晝勞於役,黃昏仰臥,不覺睡去。及醒,時已夜半,急上樓,見案有餚酒,曰:“將假此以消良夜耶?”女不答。視女春面生愁,秋波含泣,大驚曰:“得無以吾來太遲耶?”女曰:“非也。此酒非與君消夜,實為君祖道。半年之聚,一夕仳離,不能無悲。”彭愕然問故,女曰:“懷安敗名,君宜早為出頭計。”曰:“卿言是也。焉往而善?”女曰:“君將門之後,可由行伍為進身之階。”彭曰:“從事行伍,亦自不易。”女曰:“妾父與某遊擊交莫逆,妾已修父薦書,執以往,必見提拔。明晨即可起程。”言至此,淚如涌泉,嗚咽不能語。彭麯勸之,多時始止。女曰:“私蓄碎銀十數兩,權為資斧。”遂將銀書並付彭。忽聞雞唱,女曰:“君可以行矣。倘有進步,務寄一信來。”彭曰:“書何由達?”女曰:“莊東首梅媼者,妾乳母。寄信於媼,媼自能轉寄。”言已,促彭行。三年之間,彭以軍功位至參將,即煩某遊擊作冰,得納雁林公傢。及歸妻,林送之,始知新婿為彭。及晚,林媼竊聽之,彭曰:“僕升官時,卿聞之喜否?”女曰:“彼時固喜,尤不若今日喜。”彭笑曰:“人之所娶皆處子,僕不然,何不幸若是。”女亦笑曰:“人於娶時,始知為處子,君早知之,君之幸實倍他人。”媼以之白林,林甚恥之。
一日,彭與妻夜飲,林曰:“妾相君非貧賤中人,今果然矣,可謂至誠前知。”彭曰:“卿於我固有先見之明,但卿有切己之事而卿不自知,卿蓋嫡而庶者。”林曰:“知之,但知之少遲耳。若早知一時,即君位至合閣,亦無樓上之私合。”因細詢顛末。彭將賭輸殯資,面受妻責及藁葬雙親,一切嚮林言之。林曰:“陳姊寬厚,使妾在,當日必將執親遺杖捶楚無算。”彭聞之為之變色。彭以軍務外出,月餘未歸。林以使令不足,傭一少婦。林視之,舉止幽閑,似非常為人役者。問其邦族,答以姓彭,四川人,為尋夫到此。林愕然細詰,知為官人嫡配,曰:“翁姑雙亡時,姊果以土蓋親面責不孝人耶?”陳曰:“此吾與拙夫語,夫人何由備悉?”林曰:“吾非他,與姊共仰望終身於一人。”陳未敢深信。林使人取公服衣陳,令人扶持,修嫡庶禮。陳曰:“即如夫人言,亦不必行此大禮。”林曰:“禮不可廢,分不可逾。”未幾彭歸,林迎之曰:“妾奉迓君結發夫人至。”彭曰:“卿有是言,已見盛情。”欻有婢媼擁一夫人出,視之,果陳氏,大喜,謂林曰:“卿可謂賢德人。”嗣衙中操演,林每垂簾觀之,賞罰明公,兵悉畏服焉。
虛白道人曰:地理之說,果足信耶?昔有一地,竜真穴的,沙水環抱,其發也必矣。然其傢則惡貫將盈,鄉人皆惡者也。朱子過而見之曰:“此地不發是無地理,此地若發是無天理。”嗣果不發。由是觀之,可知有天理,斯有地理。世之妄求富貴者,不講天良,徒旁求地師,苛擇風水,豈不愚而迂耶!
亦天降大任於是人也,而竟若是得之,異矣! 黃琴軒
竜真穴的,地固吉矣,而親喪未殯,輒以殮葬之資,公肆博賭,卒至草葬,天理淪沒已盡矣。竟妻賢妾美,安享尊榮,豈天網之或有所漏歟?抑別有說歟?秦次山
二 姐
開封宗生,字小坡,儀表可人。讀書鄉村,門對曠野,每逢烈風急雨,農人多趨避其齋,心雖厭之,無可如何。一日狂風驟至,繼以暴雨如註,意野人騷擾在所不免,而竟無一人來,心竊喜。未幾,有女子攜一包裹,冒雨而來。視之極美,鬢發垂露,眉黛盡濕,葛衣貼體,微露肌膚。入室後,以巾拭面,已而出包中幹衣,並不遮避,對生脫去濕衣衣之。生素端方,見女膚如凝脂,情難自製。女衣畢,將濕衣置諸椸上,自言曰:“綉屨止一兩,為雨泥所污,心甚恨之。”乃脫其靴,求生代去泥塗,遂上生榻,坐以俟之。生視之,靴乃五文刺綉,沾濡殆盡,愛而惜之。女來時,已將日暮,移時昏黑,而雨尚未止。生燃燈默坐,女曰:“院中有人否?”曰:“無之。”曰:“君能為坐懷不亂之柳下惠耶?且妾以避雨到此,與君同室宿,即終宵無沾染,亦難自表貞潔。”生聞之大喜,急近女,將為代脫衫褲,而女早赤身以俟。事已,問其裏居,女曰:“勿深究,要不遠耳。”生虞後會無期,女言明夕自至。女每夕必攜嘉餚旨酒與生同食飲。及寢,必強生與合。
月餘生歸。妻盛氏訝其神氣蕭索,生實告之。盛大懼,不令生下鄉。次夜生夢與女交,醒視則身臥齋中,大驚曰:“吾何以在此?”女曰:“君與盛氏係伉儷,傢居數夕不為過,乃欲獨擅其美,何可得乎?”生知女非人,固問之。女曰:“妾鬍氏,實為狐。”生與鬍交已久,明知為狐亦無懼,但畏其太淫耳。嗣生欲歸,明以回期語狐,狐亦聽之,而生實不敢愆期。盛氏見夫日益憊,恐為狐蠱死,勸夫絶之,而鬍不去。生以符禳驅逐,而鬍惑之尤甚。自分必死,因書《戒色詞》於扇,以觸目驚心。詞雲:“紅顔雖好,精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縐,腰肢裊,濃妝淡掃,弄得君枯槁。曠發一枝花,箭射英雄應弦倒。病魔纏繞,空去尋醫禱,房術誤人不少。這煩惱,自傢討,填精補腦,下手應須早。把凡心打疊,訪仙翁,學不老。”
一日執扇赴友塾,友見之,曰:“君志在戒色,而身復蹈之,何身心殊異如是?”生實言其苦。友曰:“渠既不可以術逐,未必不可以理論。”生心然之。歸與鬍曰:“惻隱之心,人物皆有。必令僕死於卿,是不仁也;情同夫婦,則義猶伉儷,而不加體恤,是不義也;仁義人所固有,而卿悉度外置之,是不智也。僕死,卿有此三失。僕死不足惜,恐卿不容於天地間矣。”鬍聞之,茫然若失,良久曰:“請從此永別。”生曰:“勿別。僕病入膏肓,决無生理,請視僕死以為快。”鬍惻然曰:“妾非樂君死,蓋私情難自製,貴恙不能醫耳!”曰:“卿即不能,豈無能者,盍求醫於秦以活負情人?”鬍默默若有所思,既而曰:“誠有之,但恐不利於妾。”生問其人,答言“妾妹二姐”。生聞之,喜不自勝,揖懇指引。鬍若中悔,而駟不及舌,曰:“晚上,妾與君偕往。”及晚,攜手同行,路雖黑暗,而覺甚平坦。未幾,至一山洞,洞燒高燭,若俟客。既相見,鬍曰:“此即小妹二姐。”生視之,顔色之娟,較鬍更豔。甫坐,鬍曰:“此宗郎。姊從事數月,令得虛勞之疾,祈賢妹醫治之。”二姐笑曰:“姊何不忍於宗郎?”鬍含羞不語。二姐曰:“姊自去,斷不令姊大負情郎。”鬍堅坐不動,二姐復曰:“姊姊得毋以宗郎強健,不遣歸齋與姊歡會耶?”鬍羞愧無以自容,始逡巡去。鬍去後,生擁女於懷。二姐曰:“君欲何為?病勢如此,冥路甚邇。猶欲速死耶?”生曰:“卿美如天人,得親肌膚,雖死無憾。”女笑曰:“無已,請來日醫貴恙。”遂共歡好。二姐曰:“妾姐太淫,業殺三人。茲遇妾,君之福也。但病愈後,須靜養月餘。”生曰:“設令姊復擾奈何?”曰:“妾姊來,設法抵擋,必將從此永別。”生未深信,曰:“僕名已登鬼錄,賴卿再生之,欲報高厚,何由屢承妝次?”曰:“明晨妾以五色帶贈君,憶妾,束之即至。”次日,女以丹藥進生。服藥後,令生仰臥,為之遍身按摩,手經處,骨若醉,未幾睡去。及醒,病若失,而身仍臥齋中。起視,枕邊有五色帶,大喜。既而鬍來,見生亦喜,曰:“明人不薦醫。然非妾指引,病何由愈?”及寢,而生不能人道,鬍曰:“婢子負心。”遂去不復來。生歸,歷言於妻。盛喜極,為之焚香遙遙拜謝。
一月後,生欲赴二姐之約。盛意去一狐,復交一狐,恐為所傷,竭力勸止之。生不聽,潛束帶而去,情意之篤,倍於鬍。次日,即促生歸,且擇定日期,一月止許會面一次。生按期往來。一日為公事過期,欲次日往,竟束帶無靈。下月,又為陰雨所阻,以故三月未赴。適盛生子六日殤,生欲訴其苦於二姐,正逢會期,束帶而往。見呱呱者在床,曰:“是誰氏之子?”二姐笑曰:“妾生之,不知其為誰氏子?”生曰:“僕多此一問,無怪卿以是言為對。”遂將盛生子殤語之。二姐曰:“妾正慮無方養育此子,君襁負去,交盛姊乳之。即謂姊子未殤,人應信之。”生如女言,攜去給盛。盛大喜,保如己出,命名寄生。至六七歲,二姐忽思之,令生攜去一視。既去,二姐不令同生歸。生曰:“盛氏不見寄生,勢將想死。”曰:“下月令歸,不食言。”生不得已自回。盛果懟之曰:“與子同往,不與子同來,聽渠輓留,君何畏之甚也?且妾養育數年,渠即欲子還,亦宜善言,乃何誑去而強留之?”生曰:“卿勿言,下月子不歸,僕也任其咎。”嗣生果偕子歸,盛始喜。後寄生同生往來,盛亦莫之疑也。
一日,生見二姐雙眉愁鎖,異而問之。曰:“適以術卜君壽數,不意若是之短而促也。”生曰:“尚有陽算幾何?”曰:“近在五六年。”生懼,求濟於女。女曰:“妾實不能為力。”俯首沉吟,良久曰:“某日午刻,有葉仙師過府署前,破巾絮衣長髯,肩負蒲團者是。君見而尾之,至無人處跪求師之,若得收錄,君可飛升,妾亦得附驥尾遠劫數矣。”生如女言,果得師事仙師。至生將終之日,生歸,無病卒。盛以禍延倉猝,無所措手,深以為憂。俄來一少婦,衣重孝,呼天而泣。舉傢不識,寄生見之,曰:“吾母也。”因投女懷而泣,以觸女慟,皆失聲。盛對靈飲泣,二姐勸之曰:“良人棄吾二人長逝,皆妹與姊命薄妨害之,哭之無益,不能活也。”遂出資緻辦喪具,衣衾棺槨,備極華美。盛甚德之。至殯之前一夜,盛夢夫與二姐談笑中庭,既而同去。及曉,二姐果杳。大疑,潛啓棺視之,蓋空棺也。盛知夫仙去,乃瘞空棺以隱其事。
虛白道人曰:狐可以理服,況人乎?世之以橫逆加人者,或其人之仁禮與忠有未至耳,蓋與禽獸無擇,實為妄人者,今亦罕有也。
戒色詞可誦,驅狐術甚奇。 馬竹吾
宗生何幸而得鬍氏,又何幸而得二姐? 何子英
遇狐而病,事之常;再遇狐而仙,文之幻。讀者戒慎其常而無僥幸至幻也,則幾矣。 楊子厚
某 公 子
二邑巨傢,結兒女之親,餘僅聞女傢世籍齊邑。嗣女雙目失明,女父以女不堪嬪富室,敬煩原媒退婚。男父曰:“婚既結而復退,世間豈有是理!然娶媳雙失目,亦非細故。”言已,俯首躊躇。媒曰:“此係女傢情願,非君父子二三其德。”公曰:“雖然,事關倫常,不宜輕諾。”言際,有五尺之童在側,即女之婿也,忽插言曰:“媳婦失目則議退婚,設吾失目,嶽傢斷不敢生退婚之心。”公曰:“汝不嫌乎?”曰:“命也,何嫌之有?”男父笑謂媒曰:“勿議此,童子欲之,天緣定矣。”嗣瞽女及笄,於歸時,女父市美女為婢陪送之,而婿惟篤夫婦之義,婢妾則備員而已。後五子登科,悉瞽夫人所生,婢妾無出焉。
虛白道人曰:凡人至十餘歲時,已知女之妍媸,慕少艾者比比也。某婿之言,固人所不能言,亦人所不欲言也。人不能者而能之,其能奇;人不欲者而欲之,其欲尤奇。五子登科,固緣祖功宗德,然生五子之夫人,其福命亦不同尋常也。庭前五桂,媲美燕山,謂非不嫌瞽婦之所致哉?
即不嫌瞽婦一節推之,生平之盛德可想。作善降祥,事雖異,而理則常也。 馬竹吾
此亦篤夫婦倫之報也。 黃琴軒
五尺之童有此卓識,偉哉! 何子英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大賢以下所難。某公子之言,衹是恕字勘得透耳?行文亦復簡潔。 楊子厚
白猿
閩中多猿,孤吟夜月,長嘯雲山者,在在有之。有貨草扇客,肩擔若幹,將市於山莊。路經山麓,憩於樹下,取扇自揮,以祛溽暑;為諸猿窺見,悉至,各執一扇,四散搖之。肩擔貿易,鹹係貧人,扇悉為諸猿執去,資本盡喪,不禁大聲叫苦。適有耘田農人,植其鋤,走嚮賣扇者曰:“勿以此為苦,欲令諸猿還扇亦自易。”客急求術。農人曰:“客居他鄉,不知猿性。君執扇急搖數搖,大言曰:‘此扇無用!’急擲於地,猿必效之。”客試之,果如農人言。又一客,推雨笠一車,值天乍晴,停車戴笠,以遮赤日。群猿見之,各取一笠,悉於山坡危坐戴之。客視其笠,失去四十餘頂,心雖痛恨,無可如何。後來一人,見之大笑。客怒曰:“吾恚而君喜,何幸災樂禍如是!”其人曰:“非也。吾觀衆猿情形,宛如小兒嬉戲,殊屬可笑。吾有一術,可令衆猿立還君笠。吾與君偽為打降,作怒君戴笠之勢,君偽為畏我,急摘笠擲之,猿必學君之舉動,而笠可全得。”試之,果然。猿之性如此,無足異也。
車照者,山外人也。傢貧親老,惟日樵柴市錢,為奉養之資。去山少遠,晨往夕歸,常帶幹糇以充午饑,往往為衆猿竊食之。一日,樵未畢而已饑,趨赴藏餌所,視之,已為衆猿食盡,大怒,自言曰:“爾屢食我之食,不少分我之勞,豈不羞愧?”言已,憤理樵事。猿聽之,若喻車意,既而同代采取,聚少成多,不逾時,已足一肩。車搖手止之,猿乃罷。次日,車多帶幹糇,分食衆猿,猿服勞益力,日可得柴兩肩,後以為常。一日車至,不見一猿,忽聞猿啼急而哀,疑之。俄而,衆猿自山下見車,群拽之行。車從之,至一深澗,立崖之半有橫石一片,一白猿墜其上,上下不可得,故哀鳴也。衆猿指視,若急求濟救者。車欲取繩於樵所,猿不聽行,手語之,猿始放車回。車取繩至,以繩一首授白猿。白猿不解結繩。車乃以繩係澗邊古木,執之而下,係猿腰,上而提之。既救白猿,仍回采樵,群猿助之如故,白猿坐視如監。有頃,白猿去而復還,以巨葉包食物令車食。車視之,如白蜜,未敢遽嘗。猿先食以示無毒,車乃食。其味如桃,食盡三分之一,未食時饑甚,食後不惟充饑,更覺精神倍爽,筋骨強健,心知其異,遂留之以進雙親。親食之,悉棄杖而步,儼同少壯,車大喜。
一日,貨柴得白金數錢,纏置腰間,忘留於傢。心恐遺失,時出檢視,為白猿所見,若知銀為人世之急需,遂去。未幾,銜一銀來,置車前。車視之,約有五十兩,大喜曰:“尚有之否?”猿額之,復去,終日得五六枚。半月後,猿止銜二枚來,不復去,車曰:“無矣乎?”猿點頭。車心願已足,暫憩片時,將自歸。猿意車坐待其取,遂急去,多時不至。車將歸而猿適來,其行甚緩,有極不得意之勢。口銜一物,去車少遠即吐之,若有恐車見厭棄之意。車趨視之,赤金也,喜而指之曰:“此較白者價貴。”猿聞之躍起。車重言之,白猿跳躍去,不多時,銜一條來。車曰:“日之夕矣,可小休。”遂歸。
車復得赤金千餘兩,財雄一鄉,不忘所自,每具食物,大食群猿,歲五六次。車父母悉享期壽。車百廿餘歲,猶強健如五六十歲人。車之入山食群猿也,呼哨一聲,衆猿立至,人鹹戲以猴王稱之。
虛白道人曰:觀白猿之於車照,可謂以德報德矣。然猿一獸耳,安知報復?是車無圖報之心可知也。而猿終有以厚報之,是可知有德於人者終有報之之人,人有報之之時,其厚福正未可量也。若無德者,其何所幾期?
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真令人目不暇賞。 何子英
晉宋人《州郡記》多此等體,在錄中又是一樣筆墨。才人文字,固無所不有。 馬竹吾
猿有“尾君子”之稱。若此猿者,真可謂君子矣。上元李瑜謹註
某乙
一孀婦生有二子:某甲、某乙。乙不孝不弟,居恆不知恭兄。與甲同居,私蓄貨財,甲亦不敢遏止之。母偶為盤詰,輒惡聲以相嚮。其犯上之舉,擢發難數。乙私蓄意足,欲與甲分居各爨。甲曰:“各爨可耳。坡地數畝,可留為養親之資,何必分?”乙疾視曰:“更迭奉養,何需資?”甲唯唯。
既分,兄貧弟富,更兼饑饉相因,甲衣食不足,竭力奉事,尚幸不至凍餒。某乙傢食有美疏,而以疏者奉母。每食無餘,兼有不飽。偶不饑食少,乙疑母嫌食疏,輒怒目曰:“似此飯食,某甲一日亦未必兩進。”母聞之,怒不敢言,惟於無人時飲泣而已。
一月,甲應奉養,而甑冷囊空,一日不能兩餐,遂謂母曰:“祈暫就食於弟,吾少有進項,即去奉請。且母在弟傢住幾日,吾嗣後如數補之,亦無虧於弟。”母從之。次日早去,乙見而問之,母以甲言告。乙曰:“吾不能。無力奉事,甲短於纔;從其饑餓,母蹇於命。於吾何與?”曰:“吾住此幾日,汝兄按日補之。”乙曰:“吾仍不欲。譬如藉給他人錢,毫無利息,俟月餘始楚之,出錢者有何利益?”乙母曰:“惟然,汝炊飯已熟,吾飯後自去。”乙怒曰:“母何痛甲不痛吾?費在吾而省在甲,惟母欲之,吾實不能如命。”曰:“吾非痛汝兄,實饑耳。”乙曰:“母即饑,宜速回食於甲。吾飯即分給貧人,决不令母食。”母怒,欲強食之。乙妻力按鍋蓋,不聽母啓。乙復在外大呼兄名,口出不遜。母羞愧難堪,大哭而去。未出莊,忽無雲而雷,其聲甚厲,回首見乙傢煙火飛騰。急回視之,釜破飯揚,乙夫婦不惟身首異處,其骨肉粉碎無算矣。
虛白道人曰:某乙之事,聞者莫不痛心切齒,恨造物竟生是人也,世間竟有是人也。其報應在當時,洵痛快人心也!
極力翻騰,深得蓄勢之法。 何子英
有天理。 漁樵散人志
阿嬌
佛山賞菊,濟南八景之一也。菊開時,即石縫徑側亦悉露團香葉,風舞異葩。每逢重陽,城中外婦女,多登山拜佛,且采菊以應時令。風流人士,亦三五成群,山上乎逍遙。遇美人,輒假同途,恣情月旦。
有儒生於自怡者,美豐姿,靜穆自喜,不解謔浪,為諸友堅約,從以行。抵南關,有友陳生曰:“遊女如雲。”於曰:“雖則如雲,非我思存。”陳曰:“君未見其尤者耳。寒捨對門館捨,為張令稅居。其女阿嬌,真如紅藥碧桃,有目共賞,君如見之,必將神志飛揚,不能自主。”於不以為然。忽見路旁有油壁車,車夫與陳生相識,輒問赴火神廟、天齊廟街道。陳問乘車者為誰,問答數語而過。陳曰:“車中人即阿嬌,君可見所未見矣。”未幾,見一媼扶笄女下山。陳曰:“美人在望。”遂鷺列道左以俟。於睨之,果色美如玉,足翹如筍,誠天人也。女行本遲,於猶以為速,立視女升車而去,中心悒悒,如有所失。心念女先赴火神廟,其至天齊廟,當須時刻,遂托故先回,急赴天齊廟俟之。於豐姿出衆,當山遇時,阿嬌已目為專矚,及至天齊廟,而於又先在。女檀口故吐嬌聲,柳腰特形媚態,兩廊遊矚,故為遲延,四目傳情,各懷意趣。媼微覺,急促女行;女含笑一顧而去。越數日,苦思女。意女與陳生對門,托故訪陳,冀幸一遇。至則女適出門上轎,見於,故以舊巾授媼,令回綉閣換易。女立身以俟。斯時雖各立一地,而實洽兩情。媼易巾至,女始升轎而去。於喜極,遂入陳生齋,盤桓片時而回。後屢與陳往來,而未一遇女。疑之,故假無心問陳曰:“君對門之尤物亦出乎?”曰:“屢出門探親。今得疳疾,醫藥罔效。”於大驚曰:“幾時矣?”曰:“茲已兩月有餘。”於曰:“僕契友某得一仙方,專醫此癥。今坐幕於南路廳,僕試自往購求之。”陳曰:“盍白於張公,得贐以助資斧。”於曰:“勿庸。僕與張公無素,若所為,似假此漁利。”遂辭歸,刻日起程。月半即回。陳生將方轉付張尹,並言方所由緻,公甚德於。女服藥五、六劑,病小愈。一月後復元。張備厚禮謝於,於堅辭不受。女聞之,不勝感激。於煩陳生為媒,欲結姻於尹。尹呼女商之,女曰:“女微於,斯時早投身他處呱呱而泣。”尹曰:“惜於太貧。”女曰:“貧富命也。先貧後富者,古今豈少哉?”尹聞女言,遂言於陳生曰:“婚姻事巨,不敢自專,吾將修書稟白傢嚴,若傢君任吾處置也,則字之。”乃尹書未達,而傢報已到,言已許女於同邑林某為繼室,林以主簿分發山東,次年來東成禮雲雲。尹以書示陳,陳復於於。於無可如何,惟灰心鬱鬱而已。一日,女傭媼忽至,以香囊一對授於,曰:“此君可意人自作之。令寄君,睹物如見人,聊以分相思也。”於執囊以泣,媼笑曰:“勿泣,且有後語。嬌姑使吾曰:勢得歸君則忍而生,不得則縊而死。”於曰:“寄語嬌娘,祈勿死。蓋嬌娘與吾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可以一面微緣緻誤終身大事。”促媼去。
嗣聞張補海豐令,攜眷而往。復聞張婿來東,數月內親迎。阿嬌玉容果有主,於料與女永無會面期矣。時於稅居城外,惟有老母在堂。一日二漏後,方欲就寢,忽聞款門聲,啓戶出視,見轎車五、六乘。一媼曰:“君於郎耶?”於曰:“然。”媼即回身,於車上扶一笄女下,嚮於投止。於方欲問,媼曰:“此君可意人。”於不勝驚喜,導而入。媼扶女先拜老母,次與於交拜。於曰:“嬌娘何得到此?”女含羞不語。媼代答曰:“嬌姑聞林傢親迎有期,屢欲自盡,誓非君不嫁。傢主不得已,假托嬌姑暴卒以告林,而遣老身送歸於君,以從其志。但林某需次省垣,耳目昭彰,恐有不便,惟遠徙他邑始妥。”於曰:“僕有舊戚,世籍即墨,但路途遙遠,吾力不及。”媼曰:“車中資斧足用。”於清貧,身外長物無多,即刻收拾,請母升車,連夜馳去。抵即墨,始行合卺禮。於視女,玉貌猶昔而媚若次之,終不意其偽為。
越三年,會母壽辰,敬設酒酌。母饌既撤,於與女私室對飲,女曰:“假如妾至今未事君,今始欲事之,應嫌齒長,棄妾如敝屣也?”於曰:“卿即年逾卅餘,僕仍以及笄視之。”女不語。於曰:“謂予不信,有如皦日。”女曰:“惟然,妾非阿嬌。”於愕然問故,女曰:“阿嬌聞於歸有日,遂自經。妾救之醒而謂之曰:子勿死,愛子者終待子,始願終遂也。嗣林丁父憂,及服滿,而林復病故。今張尹以海寇故罷職,閑居於豐,將為阿嬌議婚異姓。可速往,遲則無及。”於曰:“卿為誰?”女曰:“妾實狐。慕君二人篤於情,故麯麯玉成之。君如往,妾願從之去。”於曰:“得無有違礙乎?”狐曰:“妾雖往,不令他人見。”於從之,急命駕往。投刺謁張,退即遣媒求親。張喜,請異日復命。蓋林某卒後,有為阿嬌提親者,張與女商之,女曰:“林某亦非吾夫,況他人乎?”母問之,女直言“非於郎不嫁”。張曰:“於郎知汝字林姓,於今三年,想已早有伉儷。”女曰:“若然,則願為女終身。”母怒曰:“我不養汝一生。”女曰:“畜我不卒,則削發為尼,今生决不負於郎。”言已,零涕不已。張不得已,遣人如省探之,知於三年前遠徙,不知去嚮。女聞之,不時哭泣。張於媒去後,即喚女來,見女有淚痕,曰:“勿悲,於郎來矣。今且煩人求親。”女俯首不語。既回綉閣,因自思:“甫聞於郎遠徙,即有冰人提媒,顯係偽罔。前傳於郎之言不可食也。”及夜復自縊。於方與狐燈下談宴,狐忽大驚曰:“君可意人又自縊。”於曰:“且為奈何?”狐曰:“渠不曾以香囊為贈乎?可速取來,非此不足取信也。”狐執香囊乘風而去。嬌始縊,釋之即蘇,見狐曰:“姊姊救吾二次,願聞仙氏,以便異日焚香報復。”狐曰:“吾亦非局外人。”遂以香囊授女。女愕然,問囊之由來。狐曰:“汝以是物贈誰,誰給吾。於郎固在此,祈勿疑。”女始反悲為喜,急問其詳。狐曰:“其話甚長,異日面詢於郎。”言已而杳。於媒定而後,擇吉奠雁。及花燭之夕,狐忽不見。合卺後,於與女眉目傳情,各遂素願。及晚,於推女於床,為代解襟緩帶,忽有人笑曰:“阿嬌不害羞耶?”女急推於起,四顧,室無他人,大疑。於曰:“此僕狐妻,即二次救卿之恩人。”女聞之,再拜展謝,敬求現身,以共談笑。言之再四,寂無應聲。既而夫婦歡寢,狐在暗中嗤嗤笑之,女羞慚無以自容。次夜,患其復擾,而連宵寂然,始知狐遠去。於得狐助,已成巨富,因出資為張尹捐復。産業在墨,遂傢焉。
虛白道人曰:篤於情者,每害於義;害於義則其情雖篤無足取也已。若於生愛色而不囿於色,於勸張氏勿誤終身可見也;張氏重節而不改其節,於婚異姓二次自經可知也。其情不惟人慕之,狐亦慕之,狐且慕之尤勝於人慕之。
寫情真處即是寫義篤處,“周詩”、“楚些”皆當作如是觀之。 馬竹吾
緊處忽鬆,合處忽離,筆法絶妙。 何子英
漢之阿嬌,始貯金屋,終廢長門,何不幸也!若於生者可謂義篤矣。 上元李瑜謹註
義鬼
柳捨青者,東郡人也。於運河渡口設酒肆,歷有年所。一日貫錢,櫃中忽有紙錁灰,心頗疑訝,乃留意諦察之。每夕合戶止燈後,有一人來沽,柳入錢於櫃,暗中挹註與之。一日將錢置案上,嚮晨視之,則紙灰也。次日復然,始知沽酒者為鬼。至夜仍來沽,柳托鴖火覓提,燈既燃,請客入,強而後可。柳見客無影,信為真鬼。柳豪放,不少懼。謂鬼曰:“自飲無趣,今願與君共酌。”鬼不語。柳乃註酒盈壺,烘之以火,斟二杯於案。尚未飲而鬼杯已幹。柳喜極。蓋鬼善飲,柳亦耽之,同嗜共好,意氣相投。數旬後,猜疑俱釋,宛如故舊。柳笑謂鬼曰:“今而後,願夜夜共君飲。無酒,酤我,莫恃囊中自有。蓋君所急需,實僕之糞土。”遂指案上紙灰曰:“似此人世何用?”鬼怍甚,離坐欲遁。柳援而止之曰:“意氣相投,人鬼一也,何嫌為?”鬼乃止,亦笑曰:“吾雖屢獲實惠,亦非無功而受。”柳曰:“功安在?”鬼曰:“君覺邇來生意隆盛乎?”柳曰:“然。”曰:“有非君之主顧,越他肆而來沽者乎?”柳曰:“亦誠有之。”曰:“是即吾之功。”柳甚德之,問其原因,曰:“吾運河之溺鬼。”曰:“何不投生?”曰:“縊溺等鬼,必有代者。吾俟此二年。”自此鬼每夕必至;亦有對坐清談,不飲而去之時。
將及期月,鬼忽曰:“明日與君永別。”柳問之,曰:“有一婦人,溺於吾溺之處,將代吾。”次夕鬼復來,柳疑之。鬼曰:“此婦懷抱赤子,噥噥與言曰:‘汝祖母想汝矣,船又未在這岸,何不幸如是。’及水濱,置子於地,失足墜水。赤子無知,亦匍匐將入水。吾不忍渠母子俱死於一時,故復救之。”柳曰:“是誠義舉。吾二人得復聚首談宴,亦格外之幸。”過數月,鬼復曰:“明夕决離。”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然。”次夕鬼復回。柳曰:“相代之人未至乎?”曰:“至。代我者其兄貿易二年未歸,母哭念之。渠奉母命尋兄歸,至河上。時已日暮,舟子適在對岸,呼之不應。代我者謂其兄曰:‘聞是處水不甚深,弟先涉河去,報信於母。母早知一時,即少念兄一時。’兄喜從之。復曰:‘阿哥過河後可緩行,弟至傢即回迎接。’及河心,吾拽溺之。渠覺,大呼其兄曰:‘兄至傢,竭力事親無俟弟;弟作此處之溺鬼。’兄聞之,連衣躍水救之。是兄是弟,世所罕有,吾安忍害之!故聽其自涉而去。”柳曰:“君以仁義為心,令人欽佩。”鬼忽數夕不至,至而問之,曰:“冥王傳吾去,責吾私縱替代。吾詳言縱之之故,王色喜曰;‘不日又有代汝者,若再縱之,無望投生。’遂示以相代日時與其人。”柳問之,鬼曰:“某日午刻,自西而東,身中、面赤、有須,手執湯藥一劑者是。”柳揣其人,似鄰村王某。知某傢貧親老,兼有孝行,心甚憐之。至日,柳暗使人於渡口俟之。及午初,果有一人自西來,情形如鬼言。使者故與其人言曰:“有何緊急,如是匆匆?”其人曰:“傢母忽得暴病,今特尋醫市藥。醫人云:午刻得服此藥,可望九死一生,遲則無及。”言已,脫衣欲涉。使者止之曰:“此處雖水不甚深,而坑坎多,設有不測奈何?”曰:“死生有命,豈可畏死以危親。”使者牽止之,其人曰:“雖死無憾,不勞援留。”奪手而涉。使者心甚危之,而竟安渡無恙。柳謂鬼曰:“嗣後既無代者,何又縱之?”曰:“彼孝子也,即為鬼千年,决不肯以孝子自代。”柳喜曰:“相代者三人,君悉從孝弟仁義起見而縱之。懿行既著,天必鑒之,君分位不可量。”明宵,鬼笑入曰:“果如君言,今長別矣。”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非也。冥王嘉吾善行,特授冠邑某莊土地。如相憶,可至冠一會。”俄而鬼役來接,柳送至街外,揮手戀戀,如別執友,立視其乘馬而去。
後年餘,柳以故如館陶,歸,迂道過冠,訪問裏莊。既至,莊中父老接待孔殷,柳疑之。蓋前夕父老悉夢土地雲:“明日來客有柳某者,是吾友也,可敬禮之。”故父老接待如是。柳敬市香楮,緻奠神前。晚宿於其莊,夢鬼友雲:“蒙君惠顧,不勝感激。然再遲二日,大負枉駕,蓋吾已升貴州某縣城隍。茲有赤金數兩,聊以贈行,以報從前繾綣之情。”遂置金床頭而去。柳醒而視之,果有赤金五十餘兩。明晨詣廟伸謝,辭莊人歸。
虛白道人曰:遇可憐之事而惻隱之,必其心存夫仁也;見恭兄之人而愛慕之,必其心重夫弟也;逢孝親之子而欽敬之,必其心篤於孝也。一溺鬼而有此三善,以三善而特獲擢用,上帝賞善為至公焉。
一溺鬼而三縱相代者,人以為鬼之義。吾以為:初次之婦抱子念親,二次之弟呼兄事親,三次之子捨生救親,孝心之所致也。孝感天地,可以起死回生,即鬼不義亦無如何也。 蓋防如
讀此傳,知溺鬼尚可修福,況人哉! 楊子厚
此事記《聊齋》志,《諧鐸》及某書亦志之,詞句稍不同耳。 漁樵散人
此鬼為城隍,必能福庇生民,勝於陽官多矣。 上元李瑜謹註
碧玉
竜佩鐸,佚其名,大同山陰孝廉也,性慷爽,廉隅自重。一夜月明之下,有蒼髯老人造謁,容貌修雅,服飾光燦,詰之。曰:“鄙人章氏,字聖舟。”談吐文雅,公心悅之。既而曰:“君識夏三相公否?”曰:“年傢晚輩,鬍為不識?”章曰:“刻下獐皮價昂,夏相公明日射獵,必由此歸,有獵獐,君盍求之?”竜曰:“僕生平不白取人物,决不為此。”章曰:“價買亦可。”曰:“買之而渠不索直,是巧取也,尤不可。”章袖出白金數兩,置案間,曰:“僕急需此,敢煩代市。”竜慍曰:“市之而渠不要價,僕白使此銀耶?且僕既不屑自為,肯為他人喪素守耶?請速收銀兩。”章收銀而去,少頃復返,屈膝而跪。竜訝曰:“鬍為此?事如切己,請起直言。”章曰:“實告君,獵獐即僕身。”公愕然曰:“盍早言之?見死不救非仁人。救之如何?”章曰:“將吾真身置靜室,經夜能自蘇。”公慨應之。章拜謝而去。次日公專俟之。日晡時,夏果率從人,駕鷹率盧,張弓攜矢,乘馬而至。竜公邀至傢,飲以酒,故數獵實。見獐,撫之溫,托裘敝求之。夏去後,竜至靜室視之,獐已化為老人;扶之臥榻,飲以米粥,外扃室門。嚮晨視之,老人已無有矣。心雖驚異,亦度外置之。
竜傢稱富有已五世。佩鐸時雖雲式微,而富有之名仍遐邇傳播。一夜有巨盜十八人,明火執杖,以石破外扉而入。竜大懼,曰:“有仇否?”盜曰:“無。但吾等十八人,按人各給白金百兩,當即相率去。”竜曰:“吾傢實無如許銀兩。”盜不聽,將以巨石撞門。忽一老人自外至,謂衆盜曰:“此良善之傢,今已凌夷,實無多金給爾等。”盜曰:“汝為是傢禦侮耶?是自尋苦惱,死無懟。”群以利刃奔老人。竜穴窗窺之,甚為老人危,而衆盜莫能傷之。老人以杖擊盜,應手皆僕。未幾,盜悉破頭爛額而去。竜大喜,拔關急出,老人已杳。竜莊甚巨,居人約五百餘戶。一夜被回祿,火藉風力,勢甚猛,不可嚮邇。竜居當下風,延燒數傢,將及竜第,舉傢惶恐無措,忽見一人立墻頭,含水噴之,火頓息,其人亦不見。竜以為福神保佑,殺牲報賽。
竜公車應禮部試,妻苗氏忽患水蠱,臍突背平,在法不治。忽來一麗人,年約及笄,自言能醫夫人癥。婢媼見之,女曰:“夫人之癥屬虛,非參苓附桂溫補不可。然癥至此,似非徒藥力所能及,吾自別有妙術。”苗視女雅麗絶倫,問其芳名,答言碧玉。再細詢之,曰:“勿深究,吾非無故而來者。”及晚服藥後,女為之緩緩撫按,既而接吻,以氣呵之。苗覺奇香透竅,熱氣一縷直達丹田,俄而溺下數器。明晨視之,腹有縐紋。調理月餘,平復如故。女曰:“官人歸,勿言貴恙係妾醫治。”苗應諾。女告辭,夫人固留之;比竜將歸,而女始去。竜歸又病,病由鬱怒成痞,形堅而痛甚,攻下太多,遂泄瀉不止。一月之間,肌體骨立,幾不能起。傢人已治後事。碧玉忽至,苗大喜,於別院接待之。曰:“官人之病,玉娘亦能醫否?”曰:“能。此癥宜大溫補,非用枯礬、竜骨、粟𠔌、樗根之類不為功。”苗曰:“用之多多矣。”曰:“藥不敵病,非藥之無效。吾兼以醫夫人術醫之,保必速愈。但不可令官人見吾面,並不可令官人知醫之者為吾也。”苗曰:“然則奈何?”曰:“偽為夫人可耳。”苗喜,遂謂竜曰:“妾聞一仙術,專治君疾。惟夜靜無人,黑暗中方可行其術。君其試之?”竜可之。遂令人用氈毯掩戶牖,息燭,始邀女入。竜覺腦麝穿鼻,曰:“何忽芳馥如是?”苗偽對曰:“昨君所配香料,貯囊佩之耳。”乃執竹筒,令竜含之,曰:“妾含上口,助長君氣。”竜曰:“素嘗接吻,何需筒?”女聞之欲出,苗牽之,謂竜曰:“禁聲,勿令婢媼聞之,背地嘲笑。”女遂含竹筒以氣吹之。竜覺遍體舒暢,不可言狀。既而以手按腹病,緩緩推移之,如是三次。次日瀉減十七,痛亦減半,竜大喜。次夜醫治如前。方按摩時,竜笑曰:“可好醫之,病愈後與卿共衾同枕時,僕自有以報之。”女聞之,掇手而出。苗從至他室,見女羞紅滿面,俯首不語,極力慰之曰:“官人知醫之者為妾,不知是客,以客作妾,故出言放肆,願諒格外。”女曰:“吾不怨官人,衹恨自己多事,惹此羞辱。”移時,仍從苗入室,照前醫治。三夜後,女曰:“愈矣。但再以十全八味等藥,調理月餘,自可平復如常。”言已告辭。苗固留之,轉瞬而渺,始知女非人。
某紳之女,以絶美聞,慕名者爭委禽焉,悉不諧。竜聞之笑曰:“美或有之,絶恐未也。或愛之者以為美,姑取之以為絶耳。”後於盂蘭會遇見之,方信其名不虛。註目視之;女既去,猶伫立如木偶。思念容華,輒廢食寢,肌體日消。苗問之,以實告。苗曰:“君亦迂矣。此非勢可求、貨可得者,思之亦徒然耳。”竜曰:“吾亦知之,但耿耿於心不能忘。”遂以臥病,漸至危憊。苗甚憂之,忽憶碧玉必有仙術以治之,然恨無處奉請,不得已靜夜虔祝,數夕女至。苗以竜病告女。女曰:“吾知之,但是病非吾所能醫。”苗哀懇之,女曰:“僅有一術,但恐纍及吾身,悔之無及。”曰:“其術謂何?”女耳語之。女豔妝談笑中庭,苗暗謂竜曰:“某女果美耶?”曰:“然。”曰:“某女即美,應不及談笑中庭者之尤美。”竜聞之,力疾起,隙窺之,大喜,頓忘沉痾。苗曰:“較某女如何?”曰:“實不及此。”苗偽曰:“女名碧玉,同村王某之內侄女。其父貪,欲購作媵妾,賂以重資,决無不諧。”竜笑顔頓開,食飲漸進。苗謝女。女曰:“勿謝,嗣有變故,無怨幸甚。吾從此不來矣。”苗欲與之再言,而女已不見。竜漸愈,欲煩媒媼購緻碧玉,苗偽應之,支吾月餘。竜懟妻,以致反目。苗不得已,實告之。竜聞之大言曰:“碧玉殺我!”口吐鮮血,昏倒臥榻。移時始蘇,忽迷忽醒,飲食不進。抵三日,忽覺有人搖之曰:“君何愚昧至此。”開目視之,碧玉也。曰:“卿殺我矣。”女笑曰:“妾未進酖相毒,執劍相傷,何加罪名於無辜?”竜曰:“卿不憫憐,僕之慘尤甚於飲酖被刺。”女笑曰:“妾茲來不復去。”竜如服順氣丸一料,精神為之倍爽,曰:“願卿時在僕前,以慰渴想。”女應諾。凡湯藥食飲,親身奉進,夜宿對面床。竜心願已足,十數日病愈。擇日納女。曰:“卿昨與夫人言,卿非無故而來者,果何謂也?”女曰:“日久自知。”
及三年,竜曰:“卿不生育乎?”對曰:“然。”竜曰:“嫡子癡如犬馬,卿復不育,僕將從此絶矣。”蓋竜子軒,年逾志學,不知男女。女曰:“軒之病,妾亦能醫。”竜喜曰:“如果能之,勝卿生育矣。需何藥味?”女曰:“藥料實難,請別君二月,采諸山中。藥味全而妾自至,君信乎否也?”曰:“信。”女遂別去。二月果至,曰:“藥料全矣。俟陰雨連綿,用茅檐雨水煎服。”會秋霖雨日夜,如法煎藥,使軒服之。少時,大嗥,口鼻出血,汗出如洗,疼痛之狀不可睹。急呼女以藥解之,而女已不知去嚮,竜及妻皆大驚。移時軒卒。竜痛子之切,頓忘其癡,苗哭之尤慟。忽見軒以手祛蠅,急視之,已蘇,曰:“母慟矣。”起身坐榻上,言語清朗,毫無癡意。夫婦大喜,極德女,意女必仙人。忽見粉壁有一紅帖,上書:“碧玉非他,即君所救獵獐之女。前盜、火等事,妾父親身救濟,嗣令妾時如君傢,量事保護,以報鴻恩雲。”
虛白道人曰:獐之報德,可謂至矣。然觀孝廉語獐之言,毫無圖報之心。可知不圖報而報者益力,情也,亦理也。若以數年把臂之交,當躬蒙恩之主,輒思下井復投石焉,其羞此獐也不亦多乎?可以人而不如異類乎!
毛獸猶知報德,況人乎?然而,不施德者何以得報也?噫,德可好哉! 黃琴軒
請乩
請乩一事,餘不敢信其有,亦不敢謂其無,意或誠則靈之事也。乃賡梁公印嘉謨,工詩賦,以廩貢報捐,試用訓導。未仕為諸生時,師事翟鱗江、周二南,與陳紀堂、梁雲山、花南村諸先生為友。一日,談及《溪堂集》一事。蓋謝無逸嘗問潘大臨曰:“近作新詩否?”曰:“時清臥,聞攬林風雨聲,遂起題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敗意,止此一句。”或曰:“起句超忽如是,後必有佳句,竟為催租敗興而止,殊屬可惜。諸公皆詩傢,盍續以珠玉,以成完璧?”在座諸公無一應者。一人曰:“盍請純陽大仙續之?”僉曰:“可。”公架機,諸公拈香焚符,多時機不動。諸公復默禱之。又許時,機仍不動。公遂藉機續之雲:“秋意蕭條大地涼。酒嚮山頭憑客醉,菊從陶後為誰香。驚吹孟帽曾經笑,效樣林巾幾度商。乘興有詩將附壁,題糕那復憶劉郎。”錄畢,諸公驚訝稱奇,鹹謂非仙人不能作,公亦不便自認。嗣聞見者輒嘆美。餘嘗館公傢四年,不時談宴,公始追述之。
虛白道人曰:觀此,請乩一事似不可信其必有矣。他如相傳翰林院有大樹一株,風吹枝折,巢中鳥子連枝及地,遂成一聯雲:“風吹雀巢,二三子連科及地。”寓意雙關,洵不易對,遂請乩對之。仙至機動,書云:“停機,三日後此刻復至。”屆日時,架機俟之。機果動,對雲:“雨灑猿穴,衆諸猴帶露朝天。”繼書云:“餘為此聯,遊遍中國,無實景可對。後至閩,多猴山,時值雨過,諸猴出穴,帶露仰視,而得之。”此聯究非絶對,或請乩人先有是聯,特委麯其說,以神其術,聞者不可為其所惑。
來 生 債
邑北鄙某旺,農人也。勤儉居室,樂歲足給仰俯。有舅氏某,飲賭無賴,屢嚮旺藉貸無還時。一日,某復嚮旺強貸,而其數倍他日,亦旺力不能給,遂辭之。某怒,以石自破其首,聲稱為旺打傷,將喊稟於官,治旺犯上之罪。旺懼,下氣怡色語某曰:“甥傢實無如許現錢,請先奉若幹,下餘遲十日可乎?且阿舅取此錢去,五六日亦未必花盡。”某遂反恚為喜曰:“姑念至戚,恕汝。十日之期,不可愆。”旺唯之。於是用布裹其首,饌以酒食而去。至期旺如數送去。
甫數日,旺適晝寢,忽見某至,旺駭曰:“錢已使盡乎?”某曰:“然。今日舅來,非為藉貸,實還貸耳。”旺聞之愕然。某復曰:“除零星不算,共藉汝二百餘千,請服役二十年,以折充之。”言已,忽不見。旺醒,始知為夢,異之。妻笑入曰:“馬生騾。”旺曰:“騾即某舅。”遂將夢與妻歷言之。嗣騾長大,欲使之,必曰:“有某生活煩舅作之。”唯所指無不如志,否則必與人易。如鄰傢藉用,亦必曰:“鄰人某欲勞苦阿舅。”牽之去則驅使調順,不則獰惡,必不受人所使。一日有貨窯器者,騾斷繮而奔,至貨所,以蹄踏盆碗等物,皆粉碎。其人讓旺,旺曰:“阿舅毀之,吾願如數賠補。”其人訝曰:“何以騾為舅?”旺歷言舅氏姓名,並投生還債之異。其人曰:“若然,君勿賠。吾欠某錢,今所毀器適如其數,吾得藉此以清某債亦佳。”遂荷其空筐而去。
旺養騾至二十年,忽夢某曰:“欠汝錢項已全抵。項內有東村劉某使去二十千,吾難代渠清還,理合為汝代索,即作是價,將吾貨於劉可也。”旺不忍。某連托夢語,辭意懇切,旺始如其言。劉交價甫數日,騾無病而死。此餘友孝廉姬樹仁言之。似備悉某等裏居姓名,而若為諱之,餘亦不便細詢。
虛白道人曰:債宜急還,理也。顧藉債還債,事勢迥殊:有藉為淫賭等資者,其較貿易無本、居諸無賴者不侔矣;有力能清還,而出納之吝者,其較産業淨盡,無物可償者不侔矣;有貸時無據,遂昧良不認,其較滿口應承,欲償不能者,又不侔矣。其欲償不能者,既欠債屬實,即托生異類以償不為過。其能償不償者,心猶豺狼,事同偷盜,不百倍其息,屢令生為牛馬以償債主,猶造物之恕也。更有一事,可作笑柄。有債主不一、數亦無算者,死後,遇一人曰:“汝欠吾錢數百,尚未還也。”欠者曰:“吾托生為雞以償之。”又遇一人曰:“汝欠吾百餘千,今可還也。”欠者曰:“吾托生為騾以償之。”後遇一人曰:“汝欠吾白金數萬,理合還也。”欠者惻然曰:“天下無值數萬金之物,雖欲償之而不能,無已,請生為若父,多方生財以償之。”
剴切詳明。 何子英
來生還債,絲毫不爽,雖至戚莫逃焉。天道好還,果如此耶,亦足為鑒矣。附書一事,雖曰詼諧,有慨乎言之哉。 漁樵散人
旱 腳 魚
蘄州鄧誠己,巨富也。與兄誠物不相能,因分傢緻訟,三年不結,妄費無算,而所分産業,分毫不讓。兄弟寓所相違不遠,遇之一語不交。
一日,誠物市一腳魚,從人提之過誠己寓居之門。誠己見之,將從人喚住,曰:“此係旱魚,乃長蛇所化,食之决死無救。”從人曰:“有試驗乎?”曰:“有。暮後以繩束其尾,倒懸於梁,明晨必有驗。”從人以告。誠物曰:“吾嗜此,渠故為是說,以遏吾之所好。”既而怒曰:“鱉乃水中物,妄言為旱,彼何見而云然?”叱從人呼之來而責之,從人勸解而止。急令庖人烹魚,曰:“食之無恙,而後責之,聽渠有何說。”
誠己意兄必不信其言,急市一魚,暗着人送去,令庖人烹以食兄,務將兄所市之魚殺而棄之,且戒萬勿與兄言。庖人從之,而將前魚如誠己言,倒懸於梁以觀其變。侵晨視之,大驚,蓋鱉已變為白花蛇,長約六、七尺,頭頂甲蓋將及地。庖人方欲稟白,而誠物深恚曰:“吾食魚無恙,可知吾弟不懷好心。”從人歷言其異。誠物急赴懸魚所,視之大驚,面如灰土,多時不語。見蛇麯身回顧,似欲嚙其繩而不得。從人欲殺之,誠物止之曰:“可使吾弟見之。”遂令人急請誠己,而誠物門迎之,曰:“夜來幸吾弟另市他魚以易之,不然,吾弟手足並傷矣。”誠己曰:“弟聞是魚,其甲蓋隱隱有盤蛇之痕,誤食之傷人,然亦未經目睹。”及見之,亦大驚失色,令人斧斷數段,深其穴而埋之。
誠物留弟同饌。飲酒間,誠物泣曰:“兄不友,深悔前非,嗣營別墅,吾將老焉,傢政悉聽子行,兄不與聞。”誠己亦以不恭自責。兄弟怡怡,罷訟而歸。
虛白道人曰:詩云:“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深言急難之義,良朋不如也。乃當平安之際,每有視兄弟不如友生者,何悖理之甚也!若鄧某與其兄,亦急難之一徵也。
兄弟分居,緻訟三年,邑宰不能斷結,親友不能說和,見一腳魚而兄弟罷訟,是官與親友不如一鱉。 蓋防如
清夜鐘聲,發人深省。 何子英
此事《善書》亦載之,足為世勸。而敘次特簡潔。漁樵散人
潘 澤 沅
安慶桐城潘澤沅,窶人也,居桐西關外之三傢村。貧無事事,惟早起沿路拾遺,少易錢𠔌。一日,遙見一人係所乘於樹鞭之,已,解轡超乘去。潘行至其處,見一皮褡,知為乘肥者所遺,渠策乘行急,呼之不應。潘提褡至傢,啓視,有白金二百,赤金百兩。其妻問所自,潘實語之。妻曰:“君速去俟拾金處,如有尋,與之。”潘應諾。視室中無處擱放,不得已,啓土榻之坯,納褡榻洞而去。俟終日,無覓者。
次年,潘復見一人,係乘怒打不已。潘拉勸之,曰:“牲口無知,何必怒打如此?”其人曰:“去年,亦是月日,吾帶銀赴府,是物至此不前,吾下,取銀褡置地,鞭之,以致忘遺。今是物至此又不前,能不怒乎?”潘笑言曰:“去年遺金者即君耶?其金吾拾之,原封未動,祈君至寒捨交付之。”其人上下視潘。潘曰:“視吾何為?君必以吾所衣襤縷,傢必睏窮,未有拾金而留償遺失人者。果爾,君誠以常情窺吾。”潘窺其人不以其言為實,復曰:“吾先言君遺金之數,如不符,當以吾言為妄。”遂實言之。其人驚喜曰:“褡內有紙,包安慶錢行帖十餘張,市錢千餘千,君見諸乎?”潘曰:“實有紙封,吾未啓視。”其人大喜,急釋所乘,牽之從潘歸。至,視室中土榻敝莞,他無長物,不禁嘆息。潘曰:“吾先交付遺金,以釋君疑。”啓榻坯提褡出。其人啓視,內物分毫未動,驚訝之極。曰:“是村有酒傢否?”潘曰:“無之。西行半裏許即關廂,酒肆頗多。”其人曰:“君可沽酒市餚,同飲少敘。”潘聞之,執砂具而往。其人止之曰:“君有錢乎?”潘笑曰:“無之。行將煩人代賒。”其人曰:“勿庸。”遂以市錢數百授潘,潘不得已受之而往。移時而回。飲酒間,其人始詢潘姓字。繼自言劉姓功名,世居西省汾州某屬邑。安慶與屬邑有典鋪數處,遺金即桐邑典鋪利息。既而指遺金曰:“君既留之以償僕,僕悉舉以贈君,君必不受,請以白金二百為謝。”潘不受。劉曰:“百金其可乎?”潘亦不受。言際,一童子入,劉問之,潘曰:“小兒名玉。”劉細視之,品貌超群,舉止不俗,心計曰:潘輕財若是,宜生此福厚之子。遂曰:“吾有一女,與令郎年相若,願結秦晉。”潘以貧富迥殊,固辭之。劉言之再四,潘始應允。劉以白金二百付潘曰:“以此作小婿讀書資。”潘以劉贈為其子,不便復辭。劉曰:“弟不日歸西,來時再敘。”言已辭去。
潘得金,居諸少裕。六、七年,清貧如故。謂其妻曰:“吾舉傢同赴西省投親傢去?”妻笑曰:“渠以贈君而君不受,故假托結姻,為贈金之計,君何信以為真?”潘曰:“渠即不認親,必有周恤,較餓死於此猶愈。”爰擔其傢私,率妻子迤邐而往。不一日,違劉居約有數十裏,路經某村,過巨室門,內出一醉人,見潘,指潘次子曰:“此君之子耶?”潘答以次子,方五歲。其人曰:“有一事,屈至寒捨商之。”潘從之。蓋其人有二尺之女,酒後謂之曰:“吾有若大傢業,不患無富有之婿。”妻厭其醉語無味,遂曰:“一人一命。”其人怒,出遇潘,邀至客捨,問潘邦族。自道焦淑,有一女,與次令郎同年生,願結婚姻。潘訝曰:“僕貧不自給,逃難至此,何敢與君結親?且此事不可酒後議。”遂告辭。焦固援之,立書簡帖付潘,曰:“請少坐,略備酒桌,權為會親禮。”言已,踉蹌入,至內庭,嘔吐狼藉,臥床不能起。傢人謂潘曰:“傢主醉,其言不可信,請即行,勿誤程途。”潘遂行。至劉功門首,閽人曰:“朝食已過,午刻再來可也。”潘曰:“吾非乞食,實投親耳。”少者曰:“吾傢主無此窮戚。”老者曰:“勿謂此。”遂細詢潘,潘實言之。其人曰:“請少待,吾為上稟。”劉問客景況,閽人曰:“一擔挑。”劉曰:“何謂也?”曰:“所有傢私,一擔挑來。”劉曰:“若然,其衣冠不必問。”先令傢人請潘於靜室,次遣婢媼奉男女衣服。衣畢,劉始出見。周旋畢,劉曰:“道路遙遠,知親公親迎不便,將擇吉送親。今茲辱臨,大慰敝懷。”同街有至友閑房,因假以館潘,按日供給,時常飲宴。言及合卺事,潘曰:“內人有身,不日臨蓐,請俟分娩後再議。”劉應諾。潘妻産在修夜,潘埋胎衣,掘穴處多石子,易地皆然。火之,非石,白金也。大喜,急呼子玉起,擡運於室,堆集床下,幾不能容。即金穴埋胎衣。天始曉,見劉,語以妻産。劉喜曰:“今夜弟夢招財童子赴君傢,此子財命不可限量。”潘心然之,既而曰:“弟之居宅,不宜久假,渠如欲貨之也,則市之。”劉曰:“决市之,但價銀茲不如數,故少遲延。”潘曰:“無論價銀若幹,悉取足於僕可也。”劉訝曰:“銀何來?”潘曰:“勿細詢。即如君言,約即新生子財命之所致。”市宅之後,繼之娶媳。奠雁之禮,巨室無其豐厚。大市産業,而床下之金不見其少。二、三年間,富有且美矣。
一日與劉小飲,問之曰:“某村焦淑,親傢識之否?”劉答曰:“契友也。”潘曰:“聞渠有一女,與僕次子同年生,欲與結親,不知可否?”劉曰:“可。僕為媒之。”先焦淑醉後書婚簡給潘,及醒大悔,而恥於食言。嗣有為女題親者,輒以已字辭之。女稍長,女母深以為優,謂女曰:“汝之字潘,固緣汝父醉誤,實以吾多言激怒之也。”女曰:“勿謂,此命也。女亦誓為潘姓人,决不為他姓婦。”女母以女言語焦。焦將使人如安慶探訪,而劉功適至,言潘澤沅求親之事。焦以劉為至友,遂將酒後字潘翁,並其女之言,詳述之,且曰:“吾女既誓志靡他,吾亦决從吾女之志。”劉曰:“君知潘翁之大名乎?”曰:“酒後忘之。”劉以焦言語潘,潘笑曰:“渠所謂潘翁,非他,即僕是也。僕以渠之許親為醉誤,不料渠醉言之能踐也。”言已,出焦書簡示劉。劉不勝驚訝,執簡見焦,歷道其事。焦喜極,急入內語妻。妻喜而笑曰:“妾一人一命之言不爽。”焦笑唯之。出謂劉曰:“請君將原簡帶回。結姻在前,無煩再言,而君可作無言之媒妁矣。”
潘第三子名琚,及長,偶出,往往有窮極之人哀其周濟。琚卻之不得,遂手指土地曰:“此處掘土半尺,有白金幾兩。”掘之,每如其數。
虛白道人曰:輕財之舉,處富易,而處貧難。蓋人每以空乏之害為心害也。潘澤沅者,留拾遺以償本主,其心必以外財不富命窮人也。由是推之,其處約無謟心,臨財無貪意,處世不損人利己,為上無橫徵暴斂,皆可予信矣。以是知綦貧得與富室結親,養子而獲招財投生,俱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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