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追随远去的脚步:西望张爱玲   》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5)      西岭雪 Xi Lingxue

  我从没见过我姥爷。姥姥也是很早就守了寡,非常美,非常静,在我记忆里,从不曾见她笑过。母亲姐妹弟兄五个,也没有一个婚姻到头的,这使她十分忌惮,以至于杯弓蛇影了。
  张廷重未能继承他父亲的仕途经济,却把他那种名士风流发挥得淋漓尽致,并且渐渐走到了歧路上——不论时日怎么样拮据也好,他管自捧戏子、吸大烟、逛赌城、玩汽车,直至瞒着家人在外面养了姨奶奶……
  然而也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只有七岁,妹妹张茂渊两岁。李菊耦把所有期望都放在这个儿子的身上,母兼父职,教子甚严。就如李纨课子一样,严守着诗书传家的理统,望子成龙,亲自督促儿子背书,背不出就打,就罚跪。
  张廷重空学了一肚子的诗书八股,然而长大后却全派不上用场。中国早在1905年便废除了科举制度的,李鸿章与张佩纶的时代早就成了历史,四书五经换不来钟鸣鼎食,就只好在茶余饭后消消食罢了。张爱玲在《对照记》中回忆道: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做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辛酸,因为毫无用处。
  他吃完饭马上站起来踱步,老女佣称为“走趟子”,家传的助消化的好习惯,李鸿章在军中也都照做不误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诵,回房也仍旧继续“走趟子”,像笼中兽,永远沿着铁槛儿圈子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昼夜——抽大烟的人睡得很晚。”
  张廷重多的就是这些“毫无用处”的学问,这怎能不教他惆怅迷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些古文奏章的时候,仿佛重现了他的少年时代,重现了母亲慈爱而严肃的教诲,重现了曾经做过多年的科举取士的美梦。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而救他的,安慰他的,惟有鸦片罢了。
  我小的时候,从有记忆起,爸爸便是一个病人——在“文革”中被打伤致病,一直就没有好过,直到死——他每天躺在床上,咳着,一声又一声,仿佛要把肺也给咳出来。我总是怕他一口气咳不上来便会死,梦里也总是梦到爸爸死了,怕得哭醒过来,只觉得死亡无时不在的威胁,无边无际的悲恸,又不敢同人说,怕被骂不吉利。听别人说爸爸从前在清华大学时是体育健将,冰球队长,短跑破过纪录的,怎么也无法想象。
  是他发明了中国第一台半自动机床,就因为得了个“反动技术权威”的罪名,被斗得七荤八素,火炉与冰雪夹击之下由感冒转成肺炎,撵到了农村。他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咳着,可还是想着他的发明,常常说要是能重新起得来,还可以再改进机床的。我五岁那年,举家返城回到大连,第一次在动物园里我看到笼中的狮子和老虎,立时便想起父亲,他那种愤懑无奈的神情,便也像是一只困在笼中的兽,废然长嘶,施展不得——后来看见张爱玲的这一段描写,十分刺心,以后每每看至此,都觉得一种流不出泪来的闷闷的痛。
  父亲于1979年去世,那一年姐姐快到考大学了。他告诉姐姐,要学农,不要学工。因为妈妈就是农科院的,尽管出身不好,然而“文革”那么大风浪也躲过来了,因此爸爸一直认为自己的获罪是学工惹的祸——那时候我还小,他想不起要叮嘱我什么。倘若他知道他的小女儿后来会去学文,写作为生,一定更要担心死了。张廷重是在母亲去世三年后结的婚,娶的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广西盐法道黄宗炎的女儿黄素琼(后来改名黄逸梵)。
  素琼是美的,身段窈窕,体态轻盈,高鼻深目,薄嘴唇,有一点像外国人,头发不大黑,肤色也不白,并且周身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质,佻脱灵动。脾气也像外国人,虽然缠着一双小脚,却推崇西式教育。还拜了师父学油画,跟徐悲鸿、蒋碧薇这些个社会名流都很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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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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