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節:二月蘭
季羨林 Ji Xianlin
經過了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花木也不能幸免。藤蘿們和其他一些古丁香樹等等,被異化為"修正主義",遭到了無情的誅伐。六院前的和紅二三樓之間的那兩棵著名的古藤,被堅决、徹底、幹淨、全部地消滅掉。是否也被踏上一千衹腳,沒有調查研究,不敢瞎說;永世不得翻身,則是鐵一般的事實了。
茫茫燕園中,衹剩下了幽徑的這一棵藤蘿了。它成了燕園中藤蘿界的魯殿靈光。每到春天,我在悲憤、惆悵之餘,惟一的一點安慰就是幽徑中這一棵古藤。每次走在它下面,聞到淡淡的幽香,聽到嗡嗡的蜂聲,頓覺這個世界還是值得留戀的,人生還不全是荊棘叢。其中情味,衹有我一個人知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我快樂得太早了。人生畢竟還是一個荊棘叢,决不是到處都盛開着玫瑰花。今年春天,我走過長着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眼前一閃,嚇了一大跳:古藤那一段原來凌空的虯幹,忽然成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斷,衹留上段懸在空中,在風中搖曳。再擡頭嚮上看,藤蘿初綻出來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花朵,還在緑葉叢中微笑。它們還沒有來得及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樹幹已經被砍斷了,脫離了地面,再沒有水分供它們生存了。它們仿佛成了失掉了母親的孤兒,不久就會微笑不下去,連痛哭也沒有地方了。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總是供過於求,經常為一些小動物、小花草惹起萬斛閑愁。真正的偉人們是决不會這樣的。反過來說,如果他們像我這樣的話,也决不能成為偉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我註定是一個渺小的人,也甘於如此,我甘於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流淚嘆氣。這一棵古藤的滅亡在我心靈中引起的痛苦,別人是無法理解的。
從此以後,我最愛的這一條幽徑,我真有點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懸在空中的古藤枯幹,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讓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時候,我就緊閉雙眼,疾趨而過。心裏數着數:一,二,三,四,一直數到十,我估摸已經走到了小橋的橋頭上,吊死鬼不會看到了,我纔睜開眼走嚮前去。此時,我簡直是悲哀至極,哪裏還有什麽閑情逸緻來欣賞幽徑的情趣呢?
但是,這也不行。眼睛雖閉,但耳朵是關不住的。我隱隱約約聽到古藤的哭泣聲,細如蚊蠅,卻依稀可辨。它在控訴無端被人殺害。它在這裏已經呆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樹一嚮和睦相處。它雖閱盡人間滄桑,卻從無害人之意。每到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為人間增添美麗。焉知一旦毀於愚氓之手。它感到萬分委屈,又投訴無門。它的靈魂死守在這裏。每到月白風清之夜,它會走出來顯聖的。在大白天,衹能偷偷地哭泣。山頭的群樹、池中的荷花是對它深表同情的,然而又受到自然的約束,寸步難行,衹能無言相對。在茫茫人世中,人們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哪裏有閑心來關懷一棵古藤的生死呢?於是,它衹有哭泣,哭泣……
世界上像我這樣沒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古藤的哭泣聲恐怕衹有我一個能聽到。在浩茫無際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總總的植物中,燕園的這一棵古藤,實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倘若問一個燕園中人,决不會有任何人註意到這一棵古藤的存在的,决不會有任何人關心它的死亡的,决不會有任何人為之傷心的。偏偏出了我這樣一個人,偏偏讓我住到這個地方,偏偏讓我天天走這一條幽徑,偏偏又發生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悲劇;所有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壓到了我的身上。我自己的性格製造成的這一個十字架,衹有我自己來背了。奈何,奈何!
但是,我願意把這個十字架背下去,永遠永遠地背下去。
1992年9月13日二月蘭
轉眼,不知怎樣一來,整個燕園竟成了二月蘭的天下。
二月蘭是一種常見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間。花形和顔色都沒有什麽特異之處。如果衹有一兩棵,在百花叢中,决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註意。但是它卻以多勝,每到春天,和風一吹拂,便綻開了小花;最初衹有一朵,兩朵,幾朵。但是一轉眼,在一夜間,就能變成百朵,千朵,萬朵。大有凌駕百花之上的勢頭了。
我在燕園裏已經住了四十多年。最初我並沒有特別註意到這種小花。直到前年,也許正是二月蘭開花的大年,我驀地發現,從我住的樓旁小土山開始,走遍了全園,眼光所到之處,無不有二月蘭在。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衹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衝雲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我在迷離恍惚中,忽然發現二月蘭爬上了樹,有的已經爬上了樹頂,有的正在努力攀登,連喘氣的聲音似乎都能聽到。我這一驚可真不小:莫非二月蘭真成了精了嗎?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二月蘭叢中的一些藤蘿,也正在開着花,花的顔色同二月蘭一模一樣,所差的就僅僅衹缺少那一團白霧。我實在覺得我這個幻覺非常有趣。帶着清醒的意識,我仔細觀察起來:除了花形之外,顔色真是一般無二。反正我知道了這是兩種植物,心裏有了底,然而再一轉眼,我仍然看到二月蘭往枝頭爬。這是真的呢?還是幻覺?一由它去吧。
自從意識到二月蘭存在以後,一些同二月蘭有聯繫的回憶立即涌上心頭。原來很少想到的或根本沒有想到的事情,現在想到了;原來認為十分平常的瑣事,現在顯得十分不平常了。我一下子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種十分平凡的野花竟在我的生命中占有這樣重要的地位。我自己也有點吃驚了。
我回憶的絲縷是從樓旁的小土山開始的。這一座小土山,最初毫無驚人之處,衹不過二三米高,上面長滿了野草。當年歪風狂吹時,每次"打掃衛生",全樓住的人都被召喚出來拔草,不是"緑化",而是"黃化"。我每次都在心中暗恨這小山野草之多。後來不知由於什麽原因,把山堆高了一兩米。這樣一來,山就頗有一點山勢了。東頭的蒼鬆,西頭的翠柏,都仿佛恢復了青春,一年四季,郁郁葱葱。中間一棵榆樹,從樹齡來看,衹能算是鬆柏的曾孫,然而也枝幹繁茂,高枝直刺入蔚藍的晴空。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 | 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 | 第3節:神奇的絲瓜 | 第4節:幽徑悲劇 | 第5節:二月蘭 | 第6節:不可接觸者 | 第7節:寫完聽雨 | 第8節:清塘荷韻 | 第9節:重返哥廷根 | 第10節:饑餓地獄中 | 第11節:我的老師們 | 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 | 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 | 第15節:邁耶一傢 | 第16節:八十述懷 |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 | 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 | 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 | 第20節:有勇氣承擔 |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 | 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 | 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 | 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 |
| 第 I [II] [I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