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陈丹青作品年终巨献:多余的素材   》 第5节:我的第一次油画肖像写生(2)      Chen Danqing

  我至今学不会阿华似的气闲神定,真枉为朋友一场。他抢先付钱买方砖冰激凌给我俩兄弟那姿势极之松爽,递过来时包装纸已经剥开留给手握的位置刚刚好,年初二去他家吃饭看他照应一大桌老小亲友无微不至,酒席宴都是那年月难而又难才得弄到桌面上的本地吃食外地时鲜。那年月,多有二十出头小年青这样子老成得体,我真想知道现在的上海小伙什么做派。阿华大我七八岁,男中音,两道粗鬓角一刀刮齐瞧着好不羡慕,他看我画画眼神格外柔和从不说三道四。忽一日他面色一正说:那么丹青,你给我画张油画像。
  时在1969年,革命喧嚣就在窗外,有那么一位上海澡堂的阿华恳请一位弄堂里将去插队的少年画张油画像。多年后,美国的阔佬富婆出钱订制,哪比得此回庄严贞洁:这是我第一次正经摊开油画家伙在画布上连胸带手画肖像。阿华不会让我破费,画布、内框都是他掏钱。那天上午气象澄清,他来了,自然是请的所谓“病假”。他头发分路梳好油光可鉴,进门后表情神秘而得意:一伸手,他从包里摸出一件西装,一条领带,西装半新,米灰色,干干净净,他穿上戴妥,得逞似的一笑:怎么样?画进油画怎么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西装(双肩笔挺我哪里知道里面垫着硬衬帮),第一次看见中国人穿西装(阿华忽然活像民国老照片里的洋场阔少)。三十多年前这套打扮简直匪夷所思,然而非常“上海”,非常阿华。上海的阿华天生崇洋,天生只能偷偷穿西装,但那时他就知道在油画里画上自己穿西装——加上那只“欧米迦”。共和国新人一代,阿华的西装意识西装行为比大家早了十多年!十多年后,他的单位仍旧在澡堂,没有海外关系,没有别的门路,但“文革”一过他就申请护照准备出国,谁能难倒他?有一天我午觉睡醒,阿华来了,手上摊开一本酱色护照,坚硬挺括,正像那西装的垫肩,那可不是仿制的“欧米迦”——阿华从不犯法。
  敢干不难,阿华敢想。其时我正在美院上学,未有出国之念,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模样。阿华总是前卫的,他开了我的眼。虽然在我去到纽约十年后他才翩然来美,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位伟大的想象家,实行家,一位社会主义上海滩私藏西装时刻准备“走向世界”的先驱——该怎么向今日的青年解释?三十年前,头发稍长,裤腿稍紧,就会给众人扯开听候训斥,当场脱裤,当众剪发。那时,在抄家物资展览会的种种“罪证”中,就陈列着“旧社会”的马褂长衫手杖怀表礼帽之类,当然,还有笔挺的西装。
  那幅油画肖像画得怎样呢?开手画时我就认定我本人就是伦勃朗,不过才起了一道单色油稿,我就沪驴技穷,不知怎么画下去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个可怜而滑稽的瞬间:当“伦勃朗”正在描绘“洋场阔少”时,楼下张家姆妈上来晒台晒衣裳,只听得脚步蹬蹬响—谁?!居委会?户籍警?红卫兵?好汉不吃眼前亏,阿华从来不犯法:一个新社会的青年居然穿着旧社会的西装,万万不能给人看见呀,看见了,逮个正着,那就迹近,不,几乎等于犯了法!
  “说时迟,那时快”,阿华纵身跳起,脱下西装,一把掖在我家被窝下——是的,阿华谁都不怕,就怕给人当场撞见穿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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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第1节:修订版序(1)第2节:修订版序(2)第3节:我的第一次油画风景写生
第4节:我的第一次油画肖像写生(1)第5节:我的第一次油画肖像写生(2)第6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1)
第7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2)第8节:我的第一次素描人体写生(3)第9节:闲散美人(1)
第10节:闲散美人(2)第11节:闲散美人(3)第12节:闲散美人(4)
第13节:胡兰成(1)第14节:胡兰成(2)第15节:怀旧与革命(1)
第16节:怀旧与革命(2)第17节:邱岳峰(1)第18节:邱岳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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