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絶鴛鴦偶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此回賈赦要鴛鴦,為一百十一回鴛鴦自縊之根由。雖是單寫一件事,又夾寫邢夫人愚懦,王鳳姐使乖。鴛鴦嚮平兒、襲人說“做姑子”,“還有一死”的話,“姑子”是賓,“一死”是主,伏殉主情事。
鴛鴦正生氣時,又間敘平兒、襲人互相取笑,不但文有生趣,且見鴛鴦胸中早認定一個死字。
賈赦嚮金文翔一番說話,全是倚勢霸道,俱在鴛鴦逆料之中。此賈母一故,鴛鴦所以必死也。
探春勸賈母開脫王夫人,鳳姐派賈母不是。一個勸得有理,一個派得有趣,真是善於勸解者。】
【張新之:
“牙牌令”花落結瓜,黛玉之局終矣。在黛為《否》之《泰》,在大衆為《泰》之《否》,正鴛鴦畫圖中往來之義。而能誓絶者,鴛鴦而不鴛鴦,為真鴛鴦,為《泰》;不能誓絶者,非鴛鴛而鴛鴦,為假鴛鴦,為《否》。則《姤》之宜絶也。
自“閑取樂”至此回為一大段,老老、鴛鴦交關文字也。上大段演自《姤》而《坤》,為禍敗之機,是遠脈。此大段演自《姤》而《否》,為禍敗之勞,是近脈。一壇釅醋,大衆爭嘗;萬樓心香,癡情共抱。喜分同氣,兩腳跨人獸關頭;樂聚衆財,一點起鴛鴦圖下。夜叉現無窮變相,鮑江須防;風雨泄不測機絨,燕窩何用?咦!劉老老既去矣,賴嬤嬤其來乎?】
【姚燮:
此回仍是壬子年九月問事。】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嚮鳳姐兒道:【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賈赦鬼(要)娶鴛鴦又是一篇題目,麯麯折折極寫鴛鴦。】“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裏,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衹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裏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麽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裏,沒的耽誤了人傢。放着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傢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回避還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姚燮側批:
進一層說,自(東觀閣側批:此)是正論。】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纔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麽鬧起來,怎樣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傢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麽鬍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裏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亻強,衹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爭(承)順賈赦,則勝鳳姐;婪取財貨,則鳳姐(姚燮眉批
續:之作用更工矣。)勝於婆婆也。】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傢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麽輕重?【姚燮(東觀閣)側批:
隨口便轉(叫)鳳姐之毒。】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麽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裏的話那裏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着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着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着走開,把屋子裏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毒心而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衆人也不知道。”【東觀閣側批:
二句更毒。】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裏想着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鱢,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衹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着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機詐百出。】想畢,因笑道:“方纔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纔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擡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步步留心。】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裏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麽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東觀閣側批:
無非詭計。】【姚燮側批:無非機詐。】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閑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裏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衹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裏做針綫,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麽呢?我瞧瞧,你紥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接他手內的針綫瞧了一瞧,衹管贊好。放下針綫,又渾身打量。【東觀閣(姚燮)側批:
特來看親。】衹見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緑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裏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麽?”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東觀閣側批:
突如其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將欲靠着鴛鴦也。】心裏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傢出來的不幹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傢,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滿府裏要挑一個傢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裏頭,就衹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姚燮(東觀閣側批:
大贊特贊)不敢當。】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裏。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話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數語不能打動人,衹(徒)其拙(弱)而已。】說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鱢,因又說道:“這有什麽鱢處?你又不用說話,衹跟着我就是了。”鴛鴦衹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傢裏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衹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麽個響快人,怎麽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麽不稱心之處,衹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鱢。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衹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着人說起話來,聽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衹說着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裏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鱢,當着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麽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裏來。
這裏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在鳳姐兒房裏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不如躲了這裏,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衹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裏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裏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方纔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與他。鴛鴦紅了臉,嚮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麽話兒不說?什麽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裏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裏,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東觀閣側批:
其志已定。】
平兒方欲笑答,衹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東觀閣(姚燮
)側批:突然。】【姚燮眉批:
來得鬼神不測是何人與。】“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嚮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着走了出來問:“什麽事情?告訴我。”說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纔的話說與襲人聽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鴛鴦道:“什麽法子?你說來我聽。”平兒笑道:“你衹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東觀閣側批:
此之謂刻薄。】【姚燮眉批:調謔得有趣此之謂輕薄。】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麽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麽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鱢,又是急,因駡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傢有為難的事,拿着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着取笑兒。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着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言之無心,然已註射到末捲。】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麽主意!我衹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幹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裏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麽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裏,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竪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纔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麽個光景,【東觀閣側批:
真是見識。】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麽樣?樂得幹淨呢!”【東觀閣側批:
見人盡頭。】【姚燮眉批:鴛鴦此言已得解脫,證無上果。】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鱢一會怎麽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纔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着。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裏。可惜你是這裏的傢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裏。”鴛鴦道:“傢生女兒怎麽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着,衹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裏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裏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麽話這樣忙?我們這裏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麽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裏我告訴你,橫竪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着他駡道:“你快夾着屄嘴離了這裏,好多着呢!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麽‘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傢羨慕人傢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傢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傢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爽快人(自有)爽快語。】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着勸。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着牽三挂四的。俗語說,‘當着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駡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着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傢臉上怎麽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麽說,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挂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裏仗着我們橫行霸道的。他駡的人自有他駡的,我們犯不着多心。”鴛鴦道:“他見我駡了他,他鱢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得還駡,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纔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裏藏着做甚麽的?我們竟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裏瞧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傢裏來了。我疑惑怎麽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傢裏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裏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裏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玉可謂從天而下。】走來。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裏來?”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裏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看你<走僉>着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裏好笑,衹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裏了。”平兒笑道:“咱門再往後找找去,衹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衹伏在石頭上裝睡。【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是一幅美人圖。】【姚燮側批:真真是難為情殺。】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裏去睡,豈不好?”說着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傢坐吃茶。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纔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衹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金傢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衹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駡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衹說:“襲人也幫着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麽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麽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麽相幹?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傢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傢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幫着說什麽呢!”金傢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傢了,太太也在這裏,請他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纔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麽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鳳姐)巧手[於]掩飾。】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傢,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着,不止一傢,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駡:“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麽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裏!”唬得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着,又不敢傢去,又不敢見他父親,衹得聽着。一時金文翔來了,小幺兒們直帶入二門裏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纔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纔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纔明白。
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傢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去。鴛鴦意欲不去,又怕賈母疑心,衹得勉強出來。他哥哥衹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許他怎麽體面,又怎麽當傢作姨娘。鴛鴦衹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嚮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着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衹怕也有賈璉。【東觀閣(姚燮)側批:
醜語可笑。】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傢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傢,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東觀閣(姚燮)側批:
有主意。】他哥嫂聽了,衹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麽來說,園子裏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纔大老爺越性說我戀着寶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着衆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竪不嫁人就完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獨重言寶玉者(獨抽寶玉言者),衆人之所疑在此也。】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着,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衆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衆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輓上。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口內衹說:“我通共剩了這麽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嚮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麽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麯,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着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嚮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麽相幹?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東觀閣(姚燮)側批:
謂(一解)瞭然,探春可愛。】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媽衹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麽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着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裏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東觀閣夾批:
八面玲瓏,寶玉與探春各自得體。】【姚燮眉批:寶玉與探春各自得體。】【姚燮眉批:說得八面玲瓏。】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着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衆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麽怨得人要?【東觀閣(姚燮)側批:
舌有蓮花。】【姚燮眉批:到底鳳姐口齒便利,真真恨殺人,又愛殺人。】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玲瓏剔透。】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着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裏,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衹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捲子和他混罷。”【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真好利口】說的衆人都笑起來了。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的----
【陳其泰:鴛鴦自命不苟,讀之如劍光,森森然有寒氣。為夫求妾,非賢惠也,纔不足也。誓死不嫁,非守貞也,情不鐘也。然非此不足以成鴛鴦之名,非此不足以新紅樓之局。】
【哈斯寶:十二釵至第十七回纔全部出齊,但作者恐讀者輕易看破,在本回裏又故作疑筆,寫過李紋、李綺、邢岫煙、薛寶琴之後纔說:自李紈為首,到寶玉一共十三人。此乃以假亂真之法。我在第一捲之首就曾指出作者這等工巧。此處增寫的四人與襲人、香菱等人名列十二釵又副册,讀者莫被哄過。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是《西廂記》上紅娘問君瑞的一句話,本書中卻成了寶玉問瀟湘,此一妙。紅娘嚮君瑞,問的是他與雙文二人,寶玉間瀟湘,問的卻是她和蘅蕪兩人,此更妙。何以稱妙?非它,概兩者皆以情為因。
我今還是引一段《西廂》,瀟湘你“一緘情淚紅猶濕”,小生我“滿紙春愁墨未千”。
在本回,作者纔着意描寫大雪,而降雪之兆早在第五回就有了的。第五回的雪全是虛寫,本回裏雪全是實寫,虛寫為客,實寫為主。讀者對照這兩回,便明白虛實之道,通曉絲蘭三墮吞東漢人劉褒畫“雲漢圖”,看畫的都覺得悶熱,又畫《北鳳圖》,看的人都覺得涼。現今這一段下雪的描述也不下於劉褒作畫。
海棠詩、螃蟹詠,深深淺淺銳銳鈍鈍,全盤寫出釵黛二人。釵黛是客,寶玉是主,豈能詳演其客而一字不提其主?
故以紅梅花為題,又將寶玉的始末因由,深深淺淺銳銳鈍鈍地寫了出來。海棠詩、螃蟹詠是釵黛二人自作的,故紅梅花之詩也由寶玉親詠。其餘幾首為何不由原來的小姐們作,而由新出場的三位寫?原來的小姐們已經在書中顯過才智了,要藉此機會顯示新來幾位小姐的才智。大體說來,三册十二釵人物都沒有安排平淡的結局。
紅梅花詩衹由四個人作,待到他人要寫,便用“老太太來了”一語擋過,這又很象第十五回的收尾,可知作者是特意將此回與那回隔海相對的。】
(哈斯寶簡本第十九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
四十六、四十九、五十回。)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