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憶往述懷   》 第49節:我和外國文學(2)      季羨林 Ji Xianlin

  此時我的興趣集中在西方的所謂"純詩"上,但是也有分歧。純詩主張廢棄韻律,我則主張詩歌必須有韻律,否則叫任何什麽名稱都行,衹是不必叫詩。泰戈爾是主張廢除韻律的,他的道理並沒有能說服我。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法國的魏爾蘭、馬拉梅和比利時的維爾哈倫等。魏爾蘭主張:首先是音樂,其次是明朗與朦朧相結合。這符合我的口味。但是我反對現在的所謂"朦朧詩"。我總懷疑這是"英雄欺人",以艱深文淺陋。文學藝術都必須要人瞭解,如果衹有作者一個人瞭解(其實他自己也不見得就瞭解),那何必要文學藝術呢?此外,我還喜歡英國的所謂"形而上學詩"。在中國,我喜歡的是六朝駢文,唐代的李義山、李賀,宋代的薑白石、吳文英,都是唯美的,講求辭藻華麗的。這個嗜好至今仍在。
  在這四年期間,我同吳雨僧(宓)先生接觸比較多。他主編天津《大公報》的一個副刊,我有時候寫點書評之類的文章給他發表。我曾到燕京大學夜訪鄭振鐸先生,同葉公超先生也有接觸,他教我們英文,喜歡英國散文,正投我所好。我寫散文,也翻譯散文。曾有一篇《年》發表在與葉有關的《學文》上,受到他的鼓勵,也碰過他的釘子。我常常同幾個同班訪問雨僧先生的藤影荷聲之館,有名的水木清華之匾就挂在工字廳後面。我也曾在月夜繞過工字廳走到學校西部的荷塘小徑上散步,親自領略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描繪的那種如夢如幻的仙境。
  我在清華時就已開始對梵文發生興趣,旁聽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更加深了我的興趣。但由於當時沒有人教梵文,所以空有這個願望而不能實現。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國哥廷根,纔開始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後又從西剋教授學習吠陀和吐火羅文。梵文文學作品衹在授課時作為語言教材來學習。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瓦爾德施米特被徵從軍,西剋以耄耋之年出來代他授課。這位年老的老師親切和藹,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學問和盤托出來,交給我這個異域的青年。他先後教了我吠陀、《大疏》、吐火羅語。在文學方面,他教了我比較睏難的檀丁的《十王子傳》。這一部用藝術詩寫成的小說實在非常古怪,開頭一個復合詞長達三行,把一個需要一章來描寫的場面細緻地描繪出來了。我回國以後之所以翻譯《十王子傳》,基因就是這樣形成的。當時我主要是研究混合梵文,沒有餘暇來搞梵文文學,好像是也沒有興趣。在德國十年,沒有翻譯過一篇梵文文學著作,也沒有寫過一篇論梵文文學的文章。現在回想起來,也似乎從來沒有想到要研究梵文文學。我的興趣完完全全轉移到語言方面,轉移到吐火羅文方面去了。
  1946年回國,我到北大來工作。我興趣最大、用力最勤的佛教梵文和吐火羅文的研究,由於缺少起碼的資料,已無法進行。我當時有一句口號,叫做:"有多大碗,吃多少飯。"意思是說,國內有什麽資料,我就做什麽研究工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管我多麽不甘心,也衹能這樣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翻譯文學作品的。解放初期,我翻譯了德國女小說傢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西格斯的小說,我非常喜歡。她以女性特有的異常細緻的筆觸,描繪反法西斯的鬥爭,實在是優秀的短篇小說傢。以後我又翻譯了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和《優哩婆濕》,翻譯了《五捲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佛本生故事》等。直至此時,我還並沒有立志專門研究外國文學。我用力最勤的還是中印文化關係史和印度佛教史。我努力看書,積纍資料。50年代,我曾想寫一部《唐代中印關係史》,提綱都已寫成,可惜因循未果。十年浩劫中,資料被抄,丟了一些,還留下了一些,我已興趣索然了。在浩劫之後,我自忖已被打倒在地,命運是永世不得翻身。但我又不甘心無所事事,白白浪費人民的小米,想找一件能占住自己的身心而又能曠日持久的翻譯工作,從來也沒想到出版問題。我選擇的結果就是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大概從1973年開始,在看門房、守電話之餘,着手翻譯。我一定要譯文押韻。但有時候找一個適當的韻腳又異常睏難,我就坐在門房裏,看着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大半都不認識,衹見眼前人影歷亂,我腦筋裏卻想的是韻腳。下班時要走四十分鐘才能到傢,路上我仍搜索枯腸,尋求韻腳,以此自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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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談老年(2)第5節:養生無術是有術第6節:回頭看看(1)
第7節:回頭看看(2)第8節: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第9節:一寸光陰不可輕
第10節:希望在你們身上第11節:三思而行第12節:園花寂寞紅
第13節:人間自有真情在第14節:老馬識途第15節:珍愛大自然
第16節:走嚮天人合一第17節:我的嬸母第18節:我的妻子
第19節:回憶第20節:寂寞第21節:爽朗的笑聲
第22節:毀譽第23節:談禮貌第24節:漫談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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