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49節:蠶(3)      蕭乾 Xiao Qian

  從此,桑葉對我失卻了其珍貴,我的工作也由糞夫而升為監工了。一切,我就像靠田吃飯的農夫或靠兒養老的父親一般甘心情願地去勞作。為了怕孩子們在這好容易纔得梅的同意照成的像上拉尿,我得隨時經心地照顧。經驗教給我一條規律:衹要這東西後部一撅,就趕緊把它捏到外面;雖然多少次捏錯了,狠心地硬由它嘴裏扯出長長的閃光纖細的絲緒。有時竟會扯斷了,害得它毫無主宰,怔忡好半天,纔不知受到哪點兒啓發又續上端頭。
  這工作實際是兩個人擔任的。梅一下學,我就該休息了。
  吐絲的蠶和吃葉的蠶可不同了。如果一條生命都有它發展的階段,那我可以說,當蠶幼少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靦腆羞澀處,到了中年,它就像個"當傢人"了,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傢中人客氣。及到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的身子裏的粗大的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的。握到手裏,硬朗不服氣得像尾竜門的鯉魚。若是由它嘴裏奪去它正咬着的葉子,它會拚死地追,不追到嘴裏不肯罷休。它愛競爭,縱使葉子有富餘,競爭也還是免不掉的事。如今,這暮年的蠶可不然了:身子柔軟得像一泡水,黃而透明得像《吊金龜》裏喊吾兒的老旦。那麽老態竜鐘,那麽可憐,那麽可愛!生活在它們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所以謙和溫柔,處處且來得從容。
  有時,梅和我迎着窗並肩坐着,守定工作的孩子們。一條蠶在我嘴角的痣上織來織去,總也不走。最後是把一根絲拉到同一位置的梅的痣上去。我倆相顧都笑了,笑這淘氣的蠶。那個又在梅的眼睫上一來一去地鋪,鋪得像歐洲貴婦的面紗。梅怕把眼珠鋪瞎了,就駡聲討厭,挪了開去。然而死心眼兒的蠶偏又轉回頭來鋪。
  有的蠶東織西鋪地不在乎成績,也沒有一定的方向,我們喚它作浪漫派。有的縮在像角,如圖案畫傢似地按班就緒地鋪,鋪成齊整的絲邊,我們叫它作古典派。我們利用浪漫派裝飾像心,利用古典派建設像邊。各派的孩子們便在我們的調度下,按着個性認真地作去。私下也許是在報答那養育之恩吧!它們或者會把梅的星眸當成池塘,把睫毛當成蘆葦,把眉當成青嶂,把新剪的頭髮當成曠古的森林。發間插的那朵玉蘭也許成了深林裏的古井或是皎潔的一餅圓月。我的鼻子也許成了長城,嘴也許是無底的山洞。我倆挨得那麽緊,簡直把蠶全
  忙在一堆了。
  日子過去了多少,看看這張像片綉的厚度就可以知道了。幾天的工夫,一張雪白柯達紙已織成金黃色了,燦爛得可以比晚霞。但是,可憐的蠶呀,卻消瘦得比纔生育完的婦人還凄慘。一張歡愉的像片上蠕動着幾條枯瘦遲暮的生物,真是如喜宴上奏起哀樂來那樣的煞風景。
  一個黃昏,梅握着兩衹給太陽吻過的蜜橘,披着一身晚霞看我來了。落日的一抹餘暉正灑在案頭的像片上。梅一眼看見蠶肚裏的絲快吐淨了,動作一天比一天呆滯,身體一天比一天瘦小,就唏噓起來。她帶點鄙夷地說:得了吧,也該讓它們歇歇。看,活兒做得多好,你真忍得叫它們一寸絲不留地死去嗎?這是一個母親型的女人的真話,但這卻冤枉了我。因為我原想叫它們各盡所能呢。想想看,把一個未吐盡絲的蠶埋葬到永息的地方,還不是和把一個充滿了熱烈理想的豪傑塞進棺材一樣?然而梅的話終於打動了怕作吝嗇鬼的我。於是,我們計劃起蠶的養老問題。
  有的心理學家說,一個人童年幹的事長大了還會重演,這話在我身上可就不假了,幼時被我喂養過的蟋蟀,身後都曾享受過我安排至周的葬禮--一具填了花紙的丹鳳火柴盒製的小小棺材,一些些食物,一星兒水,有時,還不能吝惜一點點眼淚!如今,商量到蠶的養老問題,我馬上隔山一躍就躍到棺材問題上去了。梅說,傻瓜,它們還要變蛾子呢!於是,又回到養老問題。鑒於動物眷戀故鄉的本能,我們便决定把原有匣子作養老院最為得體。梅自薦處置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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