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心靈體操   》 第49節:跟陌生人說話      劉心武 Liu Xinwu

  當今世道裏,許多人憂而不傷,愁而不傷,恨而不傷,怒而不傷,傷感成了稀罕的生命情緒,正因為如此,《英格力士》具有上個世紀德國史托姆《茵夢湖》那樣的適時出現的魅惑力,它能提醒國人:你為什麽不懂得憂傷?
  憂傷催人懺悔,憂傷促人寬容。憂傷如果不能潔淨世界,起碼可以潔淨自我。
  一位去世多年的文化界前輩陳荒煤--我不知道如今的年輕人還有幾位能知道他是誰,但他在上個世紀曾是頗有影響的人物--對我說過:"我最不喜歡'淡淡的哀愁'那樣的提法。"我不知道"淡淡的哀愁"是誰的提法,但我聽到這個提法一點也不反感。陳荒煤年輕時候是位小說傢,其《長江上》一篇曾産生影響。他送了我一本"文革"後新印的小說集,讀《長江上》,我讀出了淡淡的哀愁。他最後一篇小說題目叫《在教堂裏歌唱的人》,儘管他努力地從其文本裏剔除憂傷的因子,令其彌漫着豪邁的革命強音,但他那題目就仍然還是引出了我這個讀者的淡淡哀愁--就寫小說而言,他真是退步得太快了。他沒有"身後有餘忘縮手",隨着革命的進程,他縮手不再弄小說,成為了主管電影的一位文化官員,但還沒等到"文革"正式開始,他就因支持拍攝《林傢鋪子》、《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大毒草"而被揪出批判,後來更身陷囹圄,直到"四人幫"倒臺纔恢復自由並回到文化中心。我跟他結識時,他一定是已經深諳這樣一個不成文的"道理"--就人類諸般情緒而言,若加以政治判斷,則憂傷絶非革命所能容納的情緒,"眼前無路想回頭",作為一個過來人,他是語重心長地教誨我:莫與"淡淡的哀愁"為伍--危險!止步!
  但我卻改不了喜歡憂傷的脾性。這句話你也可以視為自我表揚。當然,憂傷並不能都歸結為"淡淡的哀愁",憂傷情緒也是多元的,非常復雜,相當詭譎。現在誰也不至於因為憂傷、因為追求"淡淡的哀愁"而挨批受罰了,但這一脈情緒因子卻成為了稀有,像王剛這樣整本地以憂傷述之的長篇小說,似乎也很稀缺。
  《月亮背面》現在來看仍不過時,但那個文本裏沒什麽憂傷。《英格力士》能夠憂傷,我以為是成熟的表現。讀這本書而能欣賞憂傷,我以為能接近或進入高貴的心靈境界。
  或許會有人問:倘若作傢們都憂傷起來,以至影響得社會上也憂傷過甚,那時候你還會激賞憂傷嗎?我也會的。因為一種東西忽然變成了一窩蜂、一股潮,那也未見得就是供應過甚,那裏面一定會有大量的偽劣品,而從大量偽劣憂傷的亂象中識別出真憂傷來,再進行深度鑒賞,其審美愉悅一定會更加濃釅。
  世道真有可能會發展到連真憂傷也過多了,那又怎麽樣呢?我從不回答預言性問題,我對《英格力士》的感想也就說到這裏為止。Goodbye!
  跟陌生人說話
  父親總是囑咐子女們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尤其是在大街、火車等公共場所,這條囑咐在他常常重複的諸如還有千萬不要把頭和手伸出車窗外面等訓誡裏,一直高居首位。母親就像安徒生童話《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裏面的老太太,對父親給予子女們的囑咐總是隨聲附和。但是母親在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這一條上卻並不能率先履行,而且,恰恰相反,她在某些公共場合,尤其是在火車上,最喜歡跟陌生人說話。
  有回我和父母親同乘火車回四川老傢探親,去的一路上,同一個臥鋪間裏的一位陌生婦女問了母親一句什麽,母親就熱情地答復起來,結果引出了更多的詢問,她也就更熱情地絮絮作答,父親望望她,又望望我,表情很尷尬,沒聽多久就走到車廂銜接處抽煙去了。我聽母親把有幾個子女、都怎麽個情況,包括我在什麽學校上學什麽的都說給人傢聽,急得我直用腳尖輕輕踢母親的鞋幫,母親卻渾然不覺,樂樂呵呵一路跟人傢聊下去;她也回問那婦女,那婦女跟她一個脾性,也絮絮作答,兩人說到共鳴處,你嘆息我搖頭,或我抿嘴笑你拍膝蓋。探親回來的路上也如是,母親跟兩個剛從醫學院畢業分配到北京去的女青年言談極歡,雖說醫學院的畢業生品質可靠,你也犯不上連我們傢窗外有幾棵什麽樹也形容給人傢聽呀。
  母親的嘴不設防。後來我細想過,也許是像我們這種家庭,上不去夠天,下未墮進坑裏,無饑寒之虞,亦無暴發之欲,母親覺得自傢無礙於人,而人亦不至於要特意礙我,所以心態十分鬆弛,總以善意揣測別人,對哪怕是旅途中的陌生人,也總報以一萬分的善意。
  有年鼕天,我和母親從北京坐火車往張傢口。那時我已經工作,自己覺得成熟多了。坐的是硬座,座位沒滿,但車廂裏充滿人身上散發出的穢氣。有兩個年輕人坐到我們對面,臉相很兇,身上的棉衣破洞裏露出些灰色的絮絲。母親竟去跟對面的那個小夥子攀談,問他手上的凍瘡怎麽也不想辦法治治,又說每天該拿溫水浸它半個鐘頭,然後上藥。那小夥子冷冷地說:"沒錢買藥。"還跟旁邊的另一個小夥子對了對眼。我覺得不妙,忙用腳尖碰母親的鞋幫。母親卻照例不理會我的提醒,而是從自己隨身的提包裏,摸出裏面一盒如意膏,那盒子比火柴盒大,是三角形的,不過每個角都做成圓的,肉色,打開蓋子,裏面的藥膏也是肉色的,發散出一股濃烈的中藥氣味。她就用手指剜出一些,給那小夥子放在座位當中那張小桌上的手在有凍瘡的地方抹那藥膏。那小夥子先是要把手縮回去,但母親的慈祥與固執,使他乖乖地承受了那藥膏,一隻手抹完了,又抹了另一隻。另外那個青年後來也被母親勸說得抹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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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鏇出自己的小木梨第10節:長吻蜂第11節:別臨時擺動舌尖第12節:香檳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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