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四十九回 撥雨撩雲纏綿癡婢意 含沙射影憔悴小妻心      李涵秋 Li Hanqiu

  雲麟馳至林雨生傢門首,先自大踏步便望裏跑。林雨生住的房子是對面兩進,雲麟耳邊猛聽得上首房間裏,有婦女嘻笑的聲音。雲麟便立住腳等林雨生。林雨生開發了車價,也就趕入來。內裏婦女卻不曾留意雲麟,門簾開處,早跳出一婦人,滿臉撲着鉛粉,鬢角旁邊,伶伶俏俏貼了兩張金紙剪的膏藥。一眼看見林雨生,便笑嚷起來,說:“這不是你們舅老爺到了。”
  誰知林雨生聽見這句話,嚇得他臉上緋紅,盡望着那婦人擠眉弄眼,似乎叫他不要亂說。那婦人瘋頭瘋腦的也不理會。卻好這個當兒,又有女子在那裏答話說:“原來林師爺回來了,好好,我到不曾聽見我們太太提着林師爺是他的哥子,況且林師爺姓林,我們太太他自姓朱,不知林師爺同我們太太是那一房的姊妹?我到要替你們評評這個親呢。”說着又合合的笑。雲麟懂得這女子的聲音,分明就是朱二小姐跟前用的那個丫頭,名字叫做小善子的。再看看林雨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衹管支支吾吾。說:“善姑娘,你不用聽這瘋婆子的話。”又望着那婦人喝道:“有客在這裏,你為甚這樣沒有規矩。小穩子的娘呢?快出來倒一杯茶給雲少爺吃。”說着便邀雲麟嚮對面一進裏走去。
  原來那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林雨生的姘頭楊成衣老闆奶奶。他忽然看見雲麟穿了一身淡青秋羅夾衫,粉頰丹唇,秀眉俊眼。楊奶奶生在湖北,那裏見過這種秀美少年不覺看得出神,癡癡的立着不動。正自模模糊糊,也不曾聽見房裏的人說甚麽。此時猛見林雨生問小穩子的娘,衹答應得一句說:你的奶奶在房裏替善姑娘梳頭呢。說完,便縮着頭望裏一鑽,把舌頭伸得長長的,望小善子說道:“阿呀,這個少爺,怕是天上掉下來的罷,便哪吒三太子,也沒有他長得這樣瀎不說別的,就這一身洋脂玉不肥不瘦的肉,若得同他靠一靠,包管將人的性命要送掉了呢。”
  小善子此時正坐在巴氏面前,巴氏替她將頭髮編成一個風涼頭兒。也聽見林雨生讓着客,嚮那一進裏走,口中又嚷是雲少爺,知道便是雲麟。又見這楊老闆奶奶鬼張鬼勢,不由噗哧一笑,低低說道:“我道是誰呢?原來就是他。他此時又尋魂尋到這裏來做甚?這冤傢再也饒不過人。準定是在我們公館裏,不知是誰快嘴的,又告訴他,說我到了林幹娘這邊來了。他一刻離了我,就像吃奶的孩子離了母親一般。任是多遠,他都要趕來。好幹娘,你替我爽快些,將頭髮攏一攏罷。我不去照料着他,任是幹娘這裏拿着珍珠寶貝去奉承他,他也是不快活。楊老闆奶奶聽着小善子連珠價說這一大篇話,不禁點頭贊嘆,說:“阿彌陀佛,不是我此時纔說起的,我上次看見姑娘,我就誇贊姑娘洪福齊天,就拿這件事而論,可不是姑娘的福氣麽。”
  巴氏一面替小善子攏頭,一面也說道:“真個姑娘趕快去伺候雲少爺罷。難得雲少爺忽然肯腳踏賤地,冷落了他,真個不好。況且我粗手笨腳的,還要怕雲少爺嫌我腌髒。”小善子此時益發得意,不禁扭頭扭頸,一刻也不安靜。又蹺起一雙腳,抱在懷裏,左看看,右看看。楊老闆奶奶一會兒又隔着窗眼嚮那邊瞧瞧,不到一刻工夫,又掉轉頭來嘆口氣說:“善姑娘,像這少爺那副面孔,若是這少爺肯賞我一個臉兒,來與我說一句話,我立刻死了,還要笑嘻嘻的走到陰間裏去謝那五閻王一謝。”
  小善子將頭一扭道:“這個有甚麽好處?我到被他膩煩死了。不問人洗了臉不曾洗了臉,見着就虎也似的要求聞個不住,有一天,我生起氣來,望他放下了臉說:難道我這臉掠着糖果子不成,也不管青紅皂白,也不管人的頸項摟得疼不疼,一味價的揉擦。固然你這皮膚,同我的皮膚一般兒柔嫩,究竟我這兩片嘴巴,總不能算你這冤傢掏鼻準頭的肉架子。”說着,自己也就笑起來。巴氏也是微笑。衹有楊老闆奶奶此時魂已不知飛到那搭兒去了,不住的喃喃囈說,別人也聽不清楚。不多一會,小善子的頭卻好梳完了,急忙在巴氏床頭邊摸出一支紙煙,又從自傢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擦了火柴,將紙煙銜在嘴裏,一呼一吸,隨手將用剩的火柴,望地上一摜,撲撲身上灰塵,又在鏡裏照了照,見有一個舊粉撲擱在鏡子旁邊,順手拈着嚮臉撲上了幾下,雙手插在褲腰裏,似乎係束帶子模樣,慌慌張張,跑出房門,纔把紙煙夾入指頭裏,笑望着雲麟道:“少爺是打那裏來的?等我來替少爺倒茶。肚腹裏可曾餓着?若是餓了,趕快弄飯給少爺吃。這裏林奶奶是我的幹娘,我替幹娘是做得主人的。”一面說,一面早盈盈裊裊,走近雲麟身邊來,嚇得雲麟擡身不迭說:“多謝姑娘照應着,我這裏有茶了。”說完這話,連忙把頭又掉轉過去,同林雨生假作談心。……
  看官看官,今日讀我這部小說子的,料也不乏有子建般纔,潘安般貌的少年,然而要曉得天付你這一件五官端整的面目也不是甚麽佳兆,在那自命標品的朋友呢,原也可以騙得絶好的妻房,還可以騙得絶美的妓女。然有時你愛的人愛你自然心滿意足了。亦有時你不愛的人,她也要來愛你。這個風流小罪,卻也不很好受。並不是在下白嚼着舌頭,也因為這書中記着我們主人翁雲麟這一段故事,實在令人發笑。看官不必性急,且請看下去,便知分曉。
  且說那小善子這個丫頭,本是朱二小姐跟前極寵愛的一個小婢,前書已曾表明。論這小善子的志嚮呢,卻似心比天高。論這小善子的際遇呢,卻是命如紙保你道為何呢?原來小善子年紀,比淑儀大得一歲,自幼兒便曾看見過雲麟,她這一縷癡情,便已牢牢係縛在他身上。然而其時卻是人小膽虛,雖有這個念頭,除得魂兒夢裏,心口商量,也沒有第二個人替她出個主意,分一分憂。後來得了朱二小姐的寵,朱二小姐也是個倜儻不羈的人。高興時往往同小善子取笑,說要替她覓一個佳婿,小善子初則含羞不語,久而久之,年紀也長了,知識也開了,便老實告訴朱二小姐,說愛雲麟雲少爺不過。朱二小姐也笑她眼力很好。便對她說:“你放心罷,萬一儀小姐嫁過去,我定然將你陪房做雲少爺一個侍姬。”這句話還是在那雲傢議婚的時節說的。
  小善子好生歡喜,在同輩之中,便儼然有自命雲少爺愛妾的意思。後來不料跑出一個卜書貞卜太太來,強討硬奪,將個儀小姐奪得去了。她這一氣幾乎同卜太太有不共戴天之仇。背地裏哭泣過幾回,因此上懨懨一病,幾乎身死。衹有朱二小姐解她的意思,百般解勸。允着她,就是儀小姐不嫁雲少爺,我都有本事替你將這一段姻緣撮合起來。小善子這纔安心調理,漸有起色。所以那個奶媽出的毒主意,說將卜太太的鞋用水浸爛,便可致她於死的話,小善子一聽便忙忙的照樣辦起來,也是因為急於要報復卜太太拆散他們婚姻之仇的緣故。後來果然卜太太死了,儀小姐又不曾嫁雲少爺,又不曾另娶。朱二小姐說:“沒有個少爺們不曾娶妻,先就娶妾的道理。”
  一時也就將她這件事擱下。自此以後,小善子衹要看見雲麟到他們傢裏來,她都是異常親熱。她適纔同楊老闆奶奶說的這番話,在雲麟雖無其事,在小善子確實有此心,原情論事,這也算是小善子善頌善禱罷了。誰知雲麟在先,也曾領教過小善子幾次肉麻狀態,論雲麟這少年心性,覺得小善子不惜玷辱自傢的身分,肯垂青眼,未嘗不知道感激。無如小善子右邊一隻是個吊眼睛,面皮又很黃瘦,不見得就叫人可愛。小善子也知道這個意思。她卻善窺間隙。知道雲麟與她傢小姐淑儀,似個有情未遂的光景。她便藉此做個進身之階,便在雲麟跟前,一長一短描寫他傢小姐的神態,簡直以紅娘自任。有甚麽消息,她便願意從中傳遞。因此雲麟卻不好十分拒絶,便利用她做個魚雁。今日不料到忽然會在林雨生傢裏碰着,
  雲麟一眼看見她裊裊婷婷,走到身邊時辰,那個洋煙氣味已是逼人,而且手指縫裏黏黏搭搭還夾着些吐沫,好像尚有一塊牙垢榻在指頭上,承她的美意,要替雲麟倒茶,你們想雲麟可敢領她這個情,衹得忙說這裏有茶,這裏有茶罷了。小善子見雲麟這種模樣,心下老大不悅,再掉頭一看,知道楊老闆奶奶同他幹娘,都四目相窺的攏着他,暗想我適纔說了這一篇大話叫他們看見雲少爺這般冷落我,可不羞死了人。勉強又將一口氣忍下,不禁伸手在雲麟膀臂上捏了捏,說:“少爺衣裳很是單薄,你不知道適纔起了涼風,凍着又要叫小姐們煩心。”雲麟見小善子伸過手來,已吃了一嚇,再偷眼一望,幸虧不是那衹有牙垢的手。卻又耳中聽見她提着小姐兩字,不禁笑了一笑說:“我不涼。”
  小善子趁着勢,便含笑說道:“我此刻到覺得涼起來,你不信,試摸摸我的手看。”說着便伸過雲麟手邊,雲麟此時再也不好卻好這意思,不由也就握了一握笑道:“果然姑娘的手是冰涼的。”小善子忽然又將手望懷裏一扯,笑道:“怪癢的,你摳人的手掌心做甚麽?”其實這句話卻是枉冤了雲麟,雲麟一鬆手,小善子又笑了一笑,纔邁步又轉入對過這一進裏,早見楊老闆奶奶伸着一個大拇指,口裏不住的嘖嘖嘖,似乎稱贊她這一麯戲做得很好。小善子格外快樂得無以復加,三個人便在那裏嘻天哈地。楊老闆奶奶甚至將他同楊老闆及林雨生睡覺的事都說出來,引得小善子蒙臉而笑。外面雲麟深恐小善子再出來唕,早辭了林雨生回轉公館,小善子尚不知道。後來林雨生送過雲麟重走入來,小善子驚問道:“我們少爺呢?”林雨生笑道:“他自走了。”小善子又笑着問林雨生道:“來來來,我究竟請問你一聲。我們的太太,幾時同你拜了把子,你為甚硬要做她的哥哥?不是楊奶奶告訴我,我同我們太太還睡在鼓裏呢。我也沒有別的法兒,我回去先行告訴我們太太,叫太太告訴老爺,老爺自然會來拜着你這舅老爺。”
  林雨生笑道:“好姑娘,你是天上的人,你不用聽這楊瘋子的話。我是姑娘傢裏的一條看傢狗,敢同你們太太拜起把子,我是說的翠姨奶奶。去年我們一路到湖北的時辰,承翠姨奶奶的情,很是看得起我,她說她傢裏也沒有親人,我身邊也沒有貼己,就認着我做一個哥哥,彼此覺得親愛些。好姑娘想我這樣人,自然衹配同翠姨奶奶認姊妹,天下也沒有一個姨奶奶的哥哥,可以稱做舅老爺的。這楊癡子不知為甚麽鼕瓜扯到葫蘆田裏,又牽到你們太太身上去了。好姑娘你開天地之恩,千萬不要在你們太太面前說我這話,我替姑娘磕個頭。”說着,跪下去,把個頭放在小善子的大腿上面衹管點,弄得小善子又癢又笑,雙腿亂登,將林雨一個頭夾在褲襠裏,便連巴氏同楊老闆奶奶都笑得喘不過氣來。鬧了好半會,小善子忍着笑又問道:“我把你這砍頭的,你到輕輕巧巧搭上翠姨兒了。我說這壞東西,不是正經路數。我們太太幾次三番,在老爺面前議論她,老爺是死糊塗了,心一點也不相信。今天可是捉姦捉雙了。”
  林雨生起先幾句話,不過分剖他不敢同朱二小姐認做姊妹,遂藉小翠子用一用,不料被這小善子這幾句話,轉說出曖昧來,就將計就計。要想在楊老闆奶奶面前賣弄他的人材。以為翠姨奶奶是楊老闆奶奶看見過的,何等美貌,尚且看中了我,我同你姘識,要算是一塊天鵝肉,掉在你癩蛤蟆嘴裏呢。不由點了點頭笑道:“阿呀,世界上的男女,誰也沒有一個知心貼意的人兒,衹要彼此有緣,自然合攏得來。你們看翠姨奶奶是個美人兒似的,風也吹得倒,似乎不配愛上我。其實她愛我的這顆心,不是我誇口,比她愛着老爺還要加得幾倍,這要算我的人材,不過辱沒她了。誰知還有一班歪辣貨,有時反嫌我本事不濟了,年紀又老了,聒噪得不清。哈哈,若是我發起性子,我又不呆,我為甚放着羊肉不吃,轉來吃你們這狗肉,將你們擱起來,一百個不睬,看你們還敢揀精揀肥的鬧鬼麽!”說着,便迷迷的望着巴氏同楊奶奶微笑。楊奶奶果然有些信,不覺含有怒意,不來理他。轉是巴氏駡道:“天殺的,不要嚼了舌根罷,白白的糟蹋了人傢,是要被雷劈的。”又望着小善子道:“姑娘不用信他,他是說着頑的。姑娘認了真,鬧出是非來,到反不好。”
  小善子冷笑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像翠姨那樣輕狂的人,也說不定。幹娘我也不坐了,恐怕我們太太記挂我。且別過幹娘,得了閑空再來。”巴氏同楊奶奶送到門口,眼看着小善子走進公館去了。小善子今日同雲麟又親熱了一次,心中覺得十分快活,扭頭扭頸直望公館裏走,她若是到後一進去,本該走那旁邊一條甬道,無如她很是不放心着雲麟,她轉不走甬道,一直便嚮花廳上走來。走至雲麟臥室門首,見門簾虛虛放着,悄無人聲。其時又是黃昏時分,尚未掌燈,小善子心裏不由突突的亂跳,掩身走到窗外一張,隱約看見雲麟躺在一張睡椅上,又不見穩子在身邊,情不自禁,便噗哧笑了一聲。雲麟忙問是誰?小善子笑道:“是我。”說着就惻惻的溜進房來。雲麟驚道:“你又來做甚麽?”小善子笑道:“有甚麽做呢?我把你這狠心的。……”一句話未曾說完,便咽住了。又擡頭嚮雲麟笑了一笑。雲麟此時也十分好笑,便用手去撫摩她的腮頰,說:“好姐姐,你怎麽長得這樣俊?”小善子道:“你不用說壞話。我是知道的,我那裏及得你心上愛的儀小姐。”
  小善子一面說,一面便想挪到雲麟身上來。雲麟笑推着她道:“提起你們小姐來,你在先說的能叫你們小姐背人到我這裏來走一趟,怎麽你們小姐除得上一次,同你們大太太二太太,因為不曾看見這房子,一夥兒來走,走以後,我這房裏也不曾見着她一步腳影兒,你不是扯謊。你有本事,能慫恿你們小姐到我這裏來一趟,你叫我怎樣,我便怎樣。此時大傢且放尊重些。”
  小善子點點頭,有氣無力的說道:“你的話我很知道,衹是我此時委實要癡化了,好親少爺,你救一救我的命罷。至於儀小姐的事,總包在我身上,你這個人的心,可不是鐵做成的。別人這樣哀求你,你總像沒有生着耳朵一般。便是鐵打的心,也沒像你。……”
  小善子說到這幾句,她那嘴裏已經沒有一點唾沫,幹得像要出火舌根,也有些拗折不靈。雲麟衹管遲遲疑疑。小善子見雲麟總不肯攏近,心上又慌又急。不覺嚮雲麟恨了一眼,似乎十分埋怨雲麟遲緩的意思。誰知她不做恨眼猶可,她一做恨眼,雲麟猛見她那一隻吊眼睛,嚮着自己很瞪了瞪,像那死人要咽氣的模樣。不由打了一個寒戰,轉行倒退了幾步。在這個當兒,猛然花廳背後,隨風送過一陣鶯聲燕語來。說:“阿呀,我們公館裏的爺們呢?怎麽到這時候廳上廳下,通沒掌燈。”雲麟知道這聲音是小翠子,不由趁勢跑出房外笑道:“正是的呀,我在這兒也覺得黑沉沉的怕人。穩子又不在身邊,可巧善姑娘打外面進來,幸虧她在這裏同我做伴。”這句話是雲麟狡猾,分明藉此逼着小善子出來。
  小善子正在情思迷離之際,聽見翠姨說話,雖則吃了一嚇,然而還望她走轉去,好再來強迫雲麟。誰知雲麟轉替她說出來,偏生翠姨又笑着同雲麟絮絮不已,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咬咬牙齒,將門簾使勁一摔,便從黑影裏穿入甬道,自回後面去了。此時伍升一班人正在大門外面閑話。見天色不早,方緩緩的走回來,猛聽見翠姨問燈,大傢才分頭去忙着。一會工夫,燈點得通明起來。翠姨笑嚮雲麟道:“少爺今日說是過江去的,想是因為大風,那江裏波浪險得很,不去到也罷了。少爺也太客氣,這外面很是寂寞,悶起來儘管到裏面去坐坐。這裏又不是外人,同傢裏一樣。我還有一件事想煩少爺呢。前天老太太命我替她綉了一幅水竹觀音,是在白綾子上綉的,老太太又說要在上面綉幾個吉利字兒,保佑美官官無災無難。我請儀小姐寫,儀小姐一總也不曾拿着筆。少爺沒事,此事就費心替我寫了罷。”說着,便請雲麟進去。雲麟大喜。便讓翠姨在前面走。小翠子笑道:“沒有這禮,還是少爺先請。”雲麟笑道:“姨娘畢竟是長輩,我如何敢占。”
  小翠子笑道:“既如此說,我就替少爺引路。”說着這話,便挪着那三寸不滿的高底鞋兒,咭咯咭咯在前面先行。雲麟緊緊跟着。見小翠子衹穿了一件淺紅湖縐棉襖子,緊緊裹着瘦小身軀,下面是淡青灑花外國摹本夾褲,出落得非常跳脫。衹覺得她那頭上面膩脂香,一陣一陣薫人欲醉。暗想怪不得姨父為她,從小兒便鬧出那些笑話,若是我身當其境,也斷斷不能自主。他兩人剛自走着,不料又被小善子看在眼裏。暗念原來這妖精,早將我的心上人勾得去了。怪道有意無意的出來尋魂,打破人的婚姻,可憐要算得天大的罪過。好好,我總叫你這妖精跳不過我手掌裏。小善子正在發恨,卻好朱二小姐此時剛在媽媽房裏看小美子咂奶,也聽得回廊外面有人走路,便問道:“適纔是誰在此經過?”
  小善子冷笑了一聲,也跑入房裏說:“還有誰呢,便是翠姨引着雲少爺嚮裏面走進去,又不知道是幹甚麽?”朱二小姐笑道:“原來是雲少爺。這孩子打我這裏經過,都不曾進來招呼一聲,難道眼睛裏衹有他翠姨娘不成?”小善子道:“這卻難怪雲少爺。我看那個翠姨還不是監守着犯人一般,走到這裏,恨不得將雲少爺捧撮着進去,還肯讓他來招呼太太。趁我們這糊塗老爺不曾回來,好讓他盡性樂一樂。”那奶奶又插嘴道:“我不相信這淫貨淫到這步田地,我替老爺計算,一個月到要在她房裏二十天。其餘十天,便是太太同我們太太分攤着,她還不稱心,還像餓貓似的,逢着甚麽腥氈,都要去惹他一惹。雲少爺他是念書的人,我們老爺看待他,也還不錯,他也不該依着那淫婦纔好。”
  朱二小姐嘆氣說道:“雲少爺呢,諒也不至於此。衹是怕這翠姨奶奶有垂涎他的意思罷了。奶媽你們看我可是那樣輕狂的人?這是你們親眼看見的,就是老爺要到我房裏來宿歇,我都是拿話哄着他,叫他到翠姨那裏去。固然我們是好人傢兒女,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也是衛護老爺,讓老爺同她在一處,一半也好防範着她。她們是個楊花水性,鬧出笑話來,她要甚麽臉面。老爺是地方上大員聲名要緊,即如去年我還聽見我們公館裏那個林師爺,也是同人傢一個甚麽成衣鋪子裏女眷鬧出笑話兒來,可見得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聖人說話,是再也不錯的。”小善子笑道:“說起來,太太提着林師爺,我今天聽見一句笑話,原來林師爺同我們傢翠姨是認過姊妹的,外面的人都稱他是舅老爺。據林師爺的口氣,豈但是認過姊妹,怕暗中還是夫妻呢。”
  朱二小姐驚道:“你這話是當真,這還了得。這淫婦衹顧自傢快活,不顧老爺的體面。加之姓林的在外面,這般招搖,怕不鬧出大亂子來。不錯不錯,我這記性也就糊塗得很了。去年伍升回揚州不是說過這淫婦寫信等事,都是叫姓林的替她一手經理,我這人最是沒有城府的,所以事後也就忘了。難得上天保佑,這話又被你提起來,若再不告訴我們這糊塗老爺,哼連身傢性命,還怕要送在這些姦夫淫婦手裏呢。我們那位太太,是個好好先生,她是沒有兒子的人,她落得置身事外,便把老爺的前程鬧掉了,她也不管。我總算不能坐觀成敗。”說着,便氣憤憤的走轉她自傢房裏。正自着惱,猛聽得外面一聲吆喝着:“老爺回來了!”喊聲未絶,那轎子聲音已是歇在廳上。一霎時便靴聲橐橐,直望裏走。朱二小姐知道此時晉芳斷乎未必到自己這一進房裏,便不由走出階沿下面,迎着說:“今天局裏敢是沒事,到回來得早。”
  晉芳一眼看見朱二小姐攔在身邊,不覺笑了一笑說:“你們還不曾吃夜飯呢。”說着便吩付伺候的人說:“你們將衣包替我送入姨太太房裏,我即刻就來。”說過這話,便勉強隨着朱二小姐進了房。朱二小姐冷笑道:“一個爺們傢也不宜叫他們徑自往姨奶奶們房屋裏走閑。男女們不分個內外,也不成事體。我又來多嘴了。不能顧你討厭不討厭。”晉芳見朱二小姐說話時辰,面上布滿了冰霜顔色。他是知道朱二小姐的脾氣,嚮來媒孽小翠子慣的,所以聽着她說話,也不大留意,轉笑道:“甚麽叫做內外,你怕翠姨被他們偷了去。”
  朱二小姐冷笑道:“簡直叫人偷了去呢,到還一幹二淨。但是這零零碎碎,被人傢討去便宜,別人不打緊。你這臉面何在?”
  晉芳笑道:“罷咧,一個男人傢在外邊還偷雞摸狗似的嫖女人呢,保得住你們這些女太太不愛上幾個野老公,準情酌理,這也算不得甚麽吃緊的事。”說着便攜了朱二小姐的手,哈哈大笑起來。朱二小姐重重的望晉芳啐了一口說:“沒的這樣不長進罷,虧你說得出口。你便如此說,也該分出一個皂白,不要將人扯在裏面,我不替你爭氣我還要替我的父母爭氣呢。好歹我總是算一個小姐你這些鬍話,你衹配同那箍桶店裏跟着娘拖油瓶二嫁過去,自己又三嫁過來的姑娘說。再不然,也衹好同一個衙門口當糧書傢的姑娘說。我是聽不慣這些村言市語。”說畢,氣憤憤的摔脫了晉芳的手。嚮床邊上斜着身子,背面而坐。晉芳笑着攏近身來說:“同你取笑兒的,又生氣了。我看你今天的話,很有意思,難道翠姨真個有些形跡看在你眼裏不成?”
  朱二小姐掩着耳朵說道:“沒有沒有,是我多嘴多壞了,況且就是有,你也不希罕。”說着,又冷笑了一聲。晉芳道:“你又來了,若是翠姨真有不好之處,我當真能容得她。你是個主母身分,你不替我防範着,更有誰來防範。”晉芳說到此,重附着朱二小姐耳朵低說道:“好妹妹,你且告訴我這人是誰?”
  朱二小姐見晉芳如此溫存着她,方纔轉嗔為喜,轉過身來說道:“這件事呢,我卻不過也是傳聞,不能據以為實。不過叮囑你各事留心着,人的話尚未說完,你就撒豆似的說了那一大篇,叫人焉得不氣。今天小善子打從林師爺那裏回來,聽別人稱呼姓林的是舅老爺。小善子吃了一驚,初還疑惑他冒充淑儀娘的弟兄。當時追問起來,方纔知道他是已經同你那翠姨結姊妹,恩愛非常。你想一個孤男一個寡婦,非親非故,忽然無中生有的結起姊妹來,顯見得無私有弊了。”晉芳怔了怔,說:“阿呀,這話到不曾聽見翠姨提過。”
  朱二小姐笑道:“嘖嘖嘖,好個知縣大老爺。若是叫你拿了印把子,那些百姓們也是遭劫。譬如有一件姦情,告發到你衙門裏來,你最好不必訊問淫婦,衹消問一問本夫,他們這件事,可曾告訴過你不曾?若是親夫說不曾聽見他女人提過這件事,你老實就驚堂一拍,說扯下去打。這必須妻子偷人,先要告訴本夫,方纔算是姦情。包管你那地方上稱頌你是個青天呢。我請問翠姨既同姓林的結了姊妹,他一件事瞞且還是瞞不及,轉巴巴的來告訴你,想是要你去吃他們一杯喜酒呢。便是我們這些老實女人,也不至此。何況他是個走江湖見過世面的。”說着,噗哧一笑,用手指在臉上颳着羞晉芳。晉芳兀自垂頭半晌不語。朱二小姐趁勢又說道:“你若不相信,我還有一個憑據。我先在揚州時,便有人傳說到我耳朵裏,怎麽你這位姨太太,用的一個馬桶,也是這姓林的親自辦的,據人說他買馬桶的時候,你們這位姨太太,還自傢褪了褲子,叫這姓林的驗她那尊臀大小,這可是千真萬真,怕你到今日還在夢裏呢。”
  晉芳笑道:“這是那裏話,這件事我也知道。”晉芳便將林雨生上說帖買馬桶的笑話說了一遍。又說:“這姓林的諂媚東傢是有的,怕那些閑言閑語,還在疑似之間,衹好隨後再留心罷。”說畢,便起身別了朱二小姐,仍然嚮小翠子這邊走。……且說此時雲麟正拿着筆在那水竹觀音畫軸上一橫一撇的寫吉利字,側首點了一支大蠟燭,堂屋中間又是一張保險燈,照得室中透亮。小翠子伏在案側,目不轉睛的瞧着雲麟運筆。一會兒倒一杯熱茶送過來,一會兒又替他磨一磨黑墨,嘻嘻的憨笑不已。不多一會,爺們將晉芳衣包送入裏面,已有僕婦們接進來,放入房裏。雲麟吃了一嚇,說:“姨父回來了,我是不能久遠在這裏耽擱。”
  小翠子笑道:“這怕甚麽呢?少爺慢慢的寫,不妨事,遲了,你姨父說不定還要留你在這裏面吃了夜飯纔走。”雲麟點點頭,依然拿起筆來書寫,心下總覺有些慌慌兒似的,不似先前高興。果然又等了半會,晉芳打從外面進來,一眼看見雲麟坐在裏面,很是詫異。又見小翠子笑容可掬的也在一處,觸起方纔朱二小姐的言語,不覺有些煩惱。雲麟走過來請叫了一聲,晉芳也是有意無意的答應着,便嚮房裏走。小翠子一面也跟進來,晉芳先將衣包一望,見依然包得好好的,不曾一動,不覺有些生氣,冷笑道:“怎麽我這房裏人都死淨了,一個衣包,總沒有人將他打開。”
  小翠子偷眼見晉芳臉上氣色不似平時和悅,又聽見他發作這話,便匆匆的走過來,將衣包一扯,意思要去解開,不防衣包斜角裏溜下一根玉帶鈎子,拍的跌落在地板上,錚然一聲跌成兩截。嚇得小翠子面色如土,急忙彎着腰嚮地下去拾。晉芳此時更忍耐不住,走上來將小翠子用勁一跌,小翠子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遠,不禁又羞又急,頓時滿臉淚痕,用袖着,衹不敢開口。晉芳又將她了一眼駡道:“我知道你這賤人魂在那裏呢,一個人也不顧惜名譽,也不問是男是女,便合攏在一處。”……晉芳這幾句話原是先入了朱二小姐之後,暗暗指着林雨生同小翠子結拜姊妹的事。然而在這個當兒,便好像駡了雲麟一般。雲麟聽得清楚,羞慚滿面,忙擱下筆,如飛的跑到外面自傢的房裏,見穩子已替他鋪壘衾褥,不禁喝道:“死囚做甚麽呢?快替我將行李捆紮起來,我立刻就回揚州去。”
  穩子聽他這話,正摸不着頭腦,衹管呆板着面孔,嚮雲麟望。雲麟又長長嘆了一聲,嚮睡榻上躺下,自念依棲親戚,終非久計。況且姨父很是防範着我,看他今日光景,便疑惑我同翠姨有甚麽暖昧。咳我雲麟雖則客況凄涼,又何至便不顧身分,瀆亂你的閨閫起來。罷罷,儀妹妹姻事,尚在莫須有之鄉,今日轉又出了這一件疑團,我何顔更羈留此地。明天决計回傢去罷。不表雲麟在此愁悶,且說朱二小姐見晉芳匆匆走入後進,知道定是又到小翠子房裏。她此時早遣了精細偵探悄悄聽情形,你想這精細偵擦,不是小善子更有誰呢。小善子早將晉芳在房裏同小翠子嘔氣情形,一五一十告訴朱二小姐,朱二小姐滿心歡喜,自不必說。但是小翠子如何聽晉芳駡她不顧名譽,她也沒有一句話分辯呢?固然小翠子的性情,是素來柔順慣的,加着她此刻的心卻又同雲麟一般誤會,也衹當晉芳嗔怪他同雲麟在一起,沒分出男女的意思。所以並沒分辯,衹有紅雲滿面,飲泣低頭。
  晉芳益發覺得朱二小姐的話定有緣由,不是誣栽她的。他又見小翠子那一種可憐樣兒,令人不忍過於嗔責,卻又暗暗恨她,你總不應該勾搭上一個林雨生,我同你總算是打從患難中出來的了。無論你對不住我,還該對不住死去的那個卜太太卜書貞。晉芳想到此不覺觸起卜書貞那時候將小翠子帶轉揚州那番俠氣豪情,忍不住從丹田裏嘆了一口氣,忍着眼淚,如飛的嚮三姑娘那一進去了。三姑娘此時卻早已有僕婦們飛也似的將此事傳進來。大傢總猜是晉芳怪着雲麟同翠姨在一處,所以有這番淘氣的事。直把個三姑娘氣得粉面雪白,背地裏正同淑儀議論這話,可巧晉芳一走入房,三姑娘更忍不住,陡然放下臉來,望着晉芳說道:“你也不用氣得這模樣,他總是我娘傢那一邊的親戚,好便好,不好我可以打發他回揚州去,值得惡聲怪氣,叫人傢看着我的面子,也難得下來。你疑惑我不知道呢,在這裏白吃你一碗飯,可知你心裏怪疼的呢。”又回頭望着淑儀道:“儀兒,你快替我寫一封信給你姨娘,明天便打發你雲哥哥回傢,省得叫人容不得他。”說畢,盡靠在床柱子上,一言不發。
  晉芳猛然見三姑娘爆豆也似的說出這番話,一點摸不着頭腦,不由冷笑起來說:“好好,你也來將氣給我受,我何嘗容不得麟兒在這裏,你不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大傢夥兒約齊來逼我的命,我便有一萬句心事,再也覓不到一個人去講講。罷了,算我不是,我別過你們罷。”說着頓時轉過身跑嚮大廳上,吆喝傢人打轎子到局裏去。三姑娘見晉芳賭氣出去,也冷笑了一聲說:“頂好,你一萬年也不用進我這房門,我可不希罕你。”
  三姑娘隨即命人將雲麟喚進室內,便問他怎麽走入翠姨那一進屋裏去?雲麟正要打算辭了三姑娘回去,見三姑娘喚他,他急整頓衣服,隨着來的僕婦走入裏面,開口便將小翠子如何請他到那裏寫水竹觀音上吉利字,猛不防姨父一頭走進來,大有嗔怪我不該到翠姨那裏的意思。又說道:“我到這邊,約莫也有兩三月了。姨父事忙,也不曾在外面替我覓一件事,眼看着年殘歲底,料想這謀事一層,斷然無望,母親孤伶伶的在傢,自己也很不放心。便是姨父留我,我也打算回去走走,過了年再議。如今卻好趁這機會,明天便乘輪東下。衹是白白在姨娘這裏打擾了一場,轉眼又離了姨娘同儀妹妹,心中不免覺着有些係念。然而這也說不得了。”
  雲麟說時,兩眼衹顧滴溜溜在淑儀身上轉來轉去,真個要流下淚來。那淑儀也就低了頭愴然不語。三姑娘聽了雲麟這番話,不覺勃然大怒,跳起身來說:“原來是翠姨請你到她那裏去的。你姨父也不詳察詳察,便兀自生氣,我固知道,你是最用心的人,斷不至如此荒唐。不說別的,自從到這湖北,你連我這一進屋裏,你輕易也不常來。我也因為你儀妹妹年紀長了,公館裏人多口雜,難保不有些好嚼舌根的含血噴人。所以也就有許多簡褻你的地方。你是我的嫡親姨甥兒,料也不來怪我。原來你那糊塗姨父,他沒有本事管束他的小老婆。倒反來得罪我的親戚。好兒子,我在這裏除得你儀妹妹,就要算你是我的骨肉。他容不得你,我偏不許你走。看他有甚麽法兒,要趕我們娘兒三個一齊回揚州去。離了他們,讓他們耳目清淨。”
  雲麟聽見三姑娘這一番話,十分親密,眼看着淑儀,又是翠鬟壓頸,紅粉盈腮,不覺輕輕又係住一點癡心,把適纔要回揚州的心事,消滅得幹幹淨淨,衹管一言不發。三姑娘又怒着,吩付僕婦們,快替我將翠姨喚得來,讓我痛痛駡這賤人一頓,纔出我心頭惡氣。”還是淑儀勸道:“娘歇一歇氣罷。這又怪翠姨做甚?在揚州的時辰,翠姨又幾時同雲哥哥避過嫌來。她便是請雲哥哥替她寫幾個字,這也算不得是件犯法的事。便是父親,也不見得因為這上面便惱翠姨,這其中怕還有別人搬弄是非的地方。娘這一鬧不打緊,徒然多給一層氣給翠姨去受,還不叫別人稱了心。而且雲哥哥心裏也覺得不安。”
  淑儀說到此句,不覺微擡了擡鳳眼,望着雲麟一笑。雲麟也笑起來說:“儀妹妹這話真聰明絶頂,姨父今日打局裏回來,並非一徑就到翠姨屋裏去的,曾打從朱。……”雲麟話還未完,淑儀望他瞅了一眼,說:“你不用再多話罷。我們這裏是同舟吳越,福爾摩斯多着呢。”雲麟也笑道:“妹妹近來也看偵探小說。……”
  三姑娘此時因為淑儀一番解說,也有些明白。又見他們小姊妹談得正好,不覺也就高興起來。命人將自傢泡的桂圓冰糖高粱酒取出來,便留雲麟在這裏吃夜飯。雲麟這一晚十分得意,便把許多時未曾同儀妹妹敘的心麯,在吃飯時辰傾囊倒篋的談說。這且不必絮表。且說晉芳裝了一肚皮的氣,一句話也告訴不得旁人,一時懊悔起來,真個要削發入山,將這一班冤親立地拋撇。一連賭氣在局裏住了幾天,三姑娘固然漠不關心,朱二小姐也就在暗中發笑。惟有小翠子心下懷着鬼胎,覺得晉芳同她素來不曾這樣認真過,為這點點小事竟不肯回來歇宿。在外面饑寒飲暖摜給幾個爺們,料也不得過於妥貼,越思越悔。悔不該請雲少爺進來,便鎮日價悶懨懨的,也懶得去梳洗。這裏朱二小姐在閑暇時辰,便同小善子談笑說:“我們這一着計策,是用上了。但是你們那位老爺,斷不會死心塌地便不理她的。衹要那妖精花枝般打扮起來,老爺的魂包管又落在她身上去了。任你龜也罷,鱉也罷,橫竪她是個姨娘,又比不上我。斬草不把根來斫,等到來春又發生。萬一她再在老爺面前嬌聲浪氣的媒孽起我來,那不是我反給自己虧吃了。”
  小善子笑道:“這又何難。太太拿出點威風,便趁這個當兒,當着老爺面前,硬押着人喚幾個媒婆來,說她犯七出之條,領價出賣,料想老爺此時恨他不過,少不得還要佩服太太手段。”朱二小姐笑道:“不行不行,我料定你老爺這一番生氣,定然還不是單為着那翠姨一人。你仔細想想,他若是單單惱翠姨,怎麽老遠反去住在那局裏。便是大太太那裏,他是久經同老爺隔絶。傢裏還有我呢,難道歇宿不得。我猜定他固然惱翠姨,還有一半惱我們挑唆。我知道做龜是要暗中做的,明說出來他反覺得多事。你看我這想頭可是不是?”
  小善子扭頭說:“這就難了,一個老爺們甘心做龜,那簡直沒有別的話說。”朱二小姐又笑道:“這又不然。若是果然給個憑據給他看見,他自然會鬧翻起來。但是翠姨的這件事,不知真個有沒有?”小善子噗哧一笑說:“這是林師爺自己說的,我如何知道真假呢。看他那個光景,卻說得活靈活現。”朱二小姐此時捧着一個白粉錠茶杯,衹管一口一口呷着茶,支頤無語。房裏靜沉沉的鴉雀不聞,衹遠遠聽見套房裏美官啼哭。朱二小姐回頭望身後一個僕婦說道:“你快替我去吩付奶媽,叫她多給一口奶給小官官吃。她省着她的奶,叫小官官這般哭,她也不理。”那個僕婦答應了跑出去。此處朱二小姐見左右更沒有旁人,便望着小善子笑道:“你知道姓林的林師爺,他在我們公館裏,有多少進項?除得每月薪水,開支五千文外,其餘可再有好處沒有?”
  小善子笑道:“這話我也聽見我們那個幹娘講過的,在先我們不曾到湖北的時候,老爺的銀錢出入,都交代他一手經理,每月至少也賺得二十千文。自從老爺將帳目交給太太,他老實除薪水外,其餘的油水有限得很。”朱二小姐道:“既然如此,他不曾辭了老爺這裏的事,再謀幹別的。”小善子笑道:“這也難怪他,在這湖北人生面不熟的,不仰仗着老爺,誰人肯收留他。”朱二小姐又道:“萬一老爺不用他,趕他出門呢?”小善子又笑起來說:“阿呀,這可使不得,他一傢老小怎生過活?”朱二小姐笑道:“我有一句話,你快去替我告訴他,若是老爺趕他出了門,我有本事在我這個帳面上,每月撥給他三十千養活他,叫他放心。”小善子笑道:“太太又說笑話了,老爺好好的,為甚趕他?”
  朱二小姐到此纔將身子嚮前欠了欠說:“姑娘,我可是將你當着骨肉一般看待。我今日穿的吃的,總算稱心如意,衹是眼睛裏擱不進那一個淫婦,我常說不是我死,就是她亡,我同她總算不能兩立。也並不是一定同她爭着老爺。我說句笑話,就是老爺身邊一個人沒有,夜夜同我在一處,也不見得夜夜拿那件事當飯吃。還有一說,衹當做了寡婦,也要死命去捱呢。不過寧可做了寡婦,到是一幹二淨。卻不甘心將自己的丈夫白白讓這妖精占着睡覺。承你的情,難得替我打聽出這機會,總算你不辜負我另眼看待,一不做,二不休,這件事依然拜托你,無論那姓林的同她有事沒事我目下卻一定用着他,他依了我,便是趕他出門,好在老爺的銀錢都是我一手經理,叫他按月衹管在我這裏支三十千文薪水,我是决不食言的。說不定,我還可以攛掇老爺,將翠姨賞給他。他有這福氣呢,這是人財兩得的事,叫他去斟酌,若是有點支吾,老爺不開發他,我有本事開發他,那時候卻休怪我。”
  小善子笑道:“太太要用他,究竟怎生個用法呢?”朱二小姐此時四面望了一望,便附着小善子耳朵說了一番話。在下那時候,因為他們言語很低,也不曾聽得清楚,衹等到末了一句,朱二小姐纔放開喉嚨說:“好兒子。你替我幹去罷。”小善子聽畢,不禁笑得彎腰打跌,說:“好計好計!”更不遲緩,飛也似的便跑到林雨生傢裏。跳進門,也不管林雨生可在裏面不在。衹一路的嚷着:“幹爸爸,幹爸爸,我是來替幹爸爸賀喜的。”
  林雨生剛在房裏同巴氏議論年底下的進項,不夠開銷。必須在甚麽地方撈一註錢來纔好。”猛然聽見小善子這種聲氣,也就笑迎出來說:“善姑娘真會開心,想我們夫妻到這年下,真拮据死了,還有甚麽喜。”巴氏也笑起來說:“姑娘,這賀喜的話,我猜着了,想是替你幹爸爸娶校小善子仰頭將巴氏望了一望,說:“幹娘,敢莫是神仙?怎麽猜得這樣靈?”於是便將朱二小姐的一番主意,原原本本告訴了林雨生。又說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想好處呢,你就去幹。你若是不想好處呢,你就擱下不用理他。林雨生樂得直跳起來。說:“幹幹幹!我為甚麽不幹?死了還要幹。”轉是巴氏不以為然,正色說道:“人須要講良心的,老爺把我們從地獄裏提到天堂上。便做驢做馬,也報答不了他這恩德。便是翠姨待我們,又何嘗差錯。就如上月裏,她一眼看見穩子衹薄薄穿了一件夾衣,她忙不迭的說怕穩子凍着,巴巴在老爺舊衣服裏檢出好幾件來賞給穩子。你恩將仇報,倒反去葬送她,人是糊塗的,閻王老爺卻不糊塗,一筆一筆替你記在簿子上,一千年總要死呢。那時候在陰司裏受起苦楚來,便是懊悔也遲了。”
  小善子聽巴氏這番話,不覺沉下滿臉怒容,勉強冷笑道:“好一個阿彌陀佛的人,好好,就不用幹,我自去回覆我們太太。原來翠姨娘有恩典給你們,我們太太是強盜心,殺人膽,不曾有恩典給你們。”說畢,憤憤的就要走。林雨生一把將小善子扯住,反過來臉嚮巴氏駡道:“你這壞貨,快替我將你這寡嘴閉起來。你衹知道翠姨將衣服給你兒子,你可曉得將衣服給你兒子的緣故麽?她是因為我同她睡覺,睡得快活,她纔這般做作的。”又對小善子說道:“好姑娘,你不用聽這壞貨的話,她的話說出來比屁還臭。人生在世,總要不忘卻貧賤的日子。不瞞姑娘說,她是記不得將板門當做被蓋的日子了。一天吃一個饃饃,還不知道第二天這饃饃的錢出在那裏。難得我目下交着好運,遇見太太同姑娘得了順風,不扯起篷來衹管往前攮,更待何時!”
  巴氏畢竟是個尋常婦人,聽見提起當年窮苦,不覺也矮了半截,便不開口。此處小善子便同林雨生訂好了日期,她徑轉回去同朱二小姐安排,嚮局裏去請晉芳去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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