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四十五回 遠道供山珍百朋相錫 下廚勞素手一飯堪留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楊杏園從睡夢中驚醒,聽得有人大叫,連忙往上一爬,喊道:“誰?怎麽了?”衹聽見吳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喲!這可把我嚇死了。”楊杏園聽說,已經趿着鞋子走了出來。衹見吳碧波站在院子裏,便走上前問道:“你看見什麽了嗎?”吳碧波拍着胸口道:“可不是嗎?我因為起來小解,走到這裏,衹見一個漆黑一團的東西站在花臺上,我仔細一看,好像一隻貓,倒也不理會。哪曉得走近一點,它打了一個鬍哨,對着我直撲過來。我不曾提防,嚇得往後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來了,它已經飛上峭壁,不見蹤影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楊杏園道:“衹怕是貓頭鷹吧?這種東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時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來,看不見方向。你瞧,東邊的天腳,已經發現一大塊魚肚色的雲,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這花臺上,本來看不見人,你走到面前,它一驚,展開翅膀便飛,所以和你碰上。你說你怕它,其實是它怕你呢。”吳碧波道:“你這一說,果然對了,怪不得它站在花臺上,極像一隻獵呢。”華伯平聽他兩人說話,也醒了。說道:“你兩人怎麽起得這樣早?”楊杏園道:“碧波幾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從夢中驚醒,用飛劍斬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剛纔院子裏這一場惡戰,你不知道嗎?”華伯平也開門走了出來,口裏說道:“你們說些什麽鬼話?”擡頭一看,衹見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顆亮星,排在山頂樹梢之上。楊杏園和吳碧波站在曙色朦朧之中,遠看還看不出面目。華伯平走近前來,又問道:“你兩人為什麽醒得這樣早?”吳碧波又把剛纔的事說了一遍。華伯平道:“這也值得驚慌,涼得很,去睡罷。”楊杏園道:“不要睡,我們走上山頂去看日出,好不好?”吳碧波道:“走山我走怕了,我不去。這裏一個山口,正對着東方,我們就在這裏看,也是一樣。”楊杏園道:“既然不上山頂,我們還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再起來,這時站在院子裏,也沒有意思。”說畢,三人各回房去睡。楊杏園本想休息一會兒,就起來的,誰知一閉眼就睡着了。等到醒來,衹見玻璃窗上,有一片輝煌五彩的顔色。原來這窗戶外邊,是一架牽牛花,那藤上的葉子,長得堆了起來。緑葉之中,紫的藍的白的牽牛花,開得正是茂盛。牽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樹,緑葉扶疏,那一個一個的黃杏子,如挂銀鈴子一般,挂滿一樹。那初出的太陽照來,在樹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黃色。日光由樹上更射到牽牛花上,又由牽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開窗子,再看樹上草上,露水還沒有幹。一陣清芬之氣,撲面而來,渾身都是爽快的。
  那聽差見裏面有響聲,知道是楊杏園醒了,便推開門進來,替楊杏園打洗臉水。楊杏園指着窗外的杏樹,問聽差道:“那樹是誰傢的?”聽差道:“是這山上廟裏的。”楊杏園問道:“他那杏子賣不賣?”聽差道:“怎樣不賣?而且他們當傢師不在這裏,您隨便給小和尚幾個錢,他就賣了。”楊杏園便在身上掏了一塊錢,遞給那聽差。說道:“你在和尚那裏,隨便和我買些來。”聽差接了錢去,趁天氣還早,就摘了許多杏子下來,便找了一個幹淨蒲包,一齊一裝。一刻兒工夫,就拿來了。楊杏園收下,也沒有問他。
  到了十點鐘,華伯平和吳碧波還都沒醒,楊杏園拍着窗戶道:“看日出呀,還不起來嗎?”他兩人先後起來,衹見日上三竿,都也好笑。這裏的聽差,見客都已起來,攝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個提盒來。揭開蓋子,裏面是一盤包子和熱燒賣,三大碗八仙面,便一齊擺在桌上。楊杏園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裏口味。楊杏園便問聽差道:“這也是你們廚子做的?”聽差笑道:“哪裏做得出來!就是做得出來,也沒有這樣新鮮。”華伯平道:“那是哪裏來的哩?”聽差道:“今天是柴總長在山上請客,藉的是賈總長的屋子,離我們這兒衹一點兒路。他們連點心午飯晚飯都預備好了,趁天亮由城裏搬來的,東西多得很。他們的廚子,和我們這邊是熟人,這些點心是讓過來的。”楊杏園道:“請的是些什麽人?”聽差道:“請的一大半是外國人,聽說還要開會呢。”楊杏園道:“有幾個外國人,是銀行裏的嗎?”聽差道:“那就不知道。”華伯平笑道:“你問這話,我明白了,你們新聞記者好厲害,簡直有縫必鑽。”楊杏園笑道:“你以為我要在聽差口裏,探出老柴請的客呢。其實是因話答話。我要真是個訪員,走到山下去,把汽車號碼一記,回去把本子一對,就知道誰來了。還不用着問呢。”華伯平道:“這果然是個好法子。”楊杏園道:“你說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盡然。有一次,於總理的自用汽車,停在丁總長的公館門口,此外還有幾輛汽車,一路停着。有一位訪員,由此經過,他一按靈機,心裏恍然大悟,馬上回去報告,說是於總理在了總長傢裏開會。編輯先生又嫌光說開會,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說是內容秘密,無從得知。但微聞不出某某數問題。後來一打聽,哪裏是於總理到丁總長傢裏去開會!原來於總理傢裏的老媽子,帶了一個小少爺,到丁傢去玩。你想,要根據汽車號碼去找新聞,豈不大大失敗?”華伯平道:“這卻是有趣的事,可見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點揣摩。”楊杏園道:“你剛纔說明白了我的用意,以為我猜他們是商量藉外債呢。其實要商量藉外債,在政府也是公開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來。依我想,大概是他們商量做買賣。”吳碧波道:“他們大傢夥,還做買賣嗎?”華伯平笑道:“怎麽不做買賣?而且做買賣和做官,有連帶的關係。譬如外省禁煙,抓來的煙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變成一種貨物了。早年我們有個同鄉在川邊做官,到了月底發薪水,不發錢,卻照市價,用煙土來發薪水。真是做好一點兒差事的,一個月的薪水,有掙整擔煙土的。那個時候,我在漢口,他寄錢來做某項費用,也是土,不是錢。據他來信說,他們因為受了煙土,不得已而經商。經商慣了,倒反要販些煙土來賣。這不是官商相關嗎?”楊杏園道:“這就叫有土斯有財了。”
  三個人說笑一陣,將點心吃完,就預備下山。華伯平因為楊次長的關係,廚子聽差,一齊賞了十塊錢。聽差就歡天喜地的,雇轎子,替楊杏園背着一大包杏子,親送他們下山。昨天來的汽車,本來在山下等着,三個人依舊一車進城。楊杏園巴巴的還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車裏來。吳碧波道:“你不是不愛吃水果的嗎?還帶這多杏子回去作什麽?”楊杏園道:“這杏子很好吃,帶回去留着慢慢解渴罷。”路上吳碧波拿了一個吃,楊杏園都不很捨得,笑道:“這東西在山上不值什麽,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貴了。”吳碧波道:“你太吝嗇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開一開量,索興大吃特吃。”楊杏園聽說,衹好笑着不作聲。汽車進了城,先送楊杏園回傢,他們也沒有下車,就走了。
  楊杏園親自提了一包杏子進傢,交給長班鬍二,馬上寫了一封信,叫他一並送到李鼕青傢裏去。鬍二拿着東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來,對他說道:“你在那裏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帶回來。”鬍二道:“那末,我就說等回信得了。”楊杏園想了一想,說道:“不必說罷,你等一等得了。”鬍二笑道:“先生,不說要回信,怎樣好在人傢那裏等呢?再不然,我就說請給一個回片罷,要是有回信,他們自然拿出來了。”楊杏園道:“這又是什麽生地方,要什麽回片呢?反覺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裏等一會兒得了。”鬍二心想,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楊杏園怎樣硬頂,衹得答應着去了。去了兩個鐘點,鬍二還沒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是怎麽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這樣想着,來去有這樣遠,而且他總要在那裏等一會兒,大概不能就回來,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編報館裏的稿子。又過了兩個鐘頭,鬍二還不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就是他實在回來晏了,不能說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裏一狐疑,連編稿子,都沒有心思,便丟了筆,背着手在院子裏走。一直等到快上燈了,依舊不見鬍二的影子。鬍二請的夥計正提了一壺開水,走了進來,楊杏園問道:“今天沒有別人叫鬍二去做事嗎?”夥計道:“沒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門房裏哩。”楊杏園對於底下人,嚮來是寬厚的,這時候也忍不住了,頓腳駡道:“這東西真誤我的事,可惡!可惡!”夥計道:“您啦,什麽事?”楊杏園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這時候,還在傢裏睡覺。”夥計道:“你說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來了。”楊杏園道:“回信呢?”夥計道:“他一回來,喝得說話就有些團舌頭,走進門房,就睡了。”楊杏園道:“你去問問他看,有回信沒有?”夥計答應去了。一會,拿着一封信進來,楊杏園本來一肚氣,要駡鬍二一頓。接了信在手,就先走進房去,點上燈,然後拆開信來看,那信道:
  來書並鮮杏百顆,均已拜領,謝謝。青係無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賞荷之約,恐不剋去。得暇,請明午至敝廬一談,當煮茗相候耳。
  青白
  楊杏園將信看了兩遍,自己提筆在信封後面,寫了兩個數目字,放進抽屜裏紙盒子內,靜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擡頭,衹見鬍二站在燈光影下,忽然請一個安下去。說道:“這回誤了事,真是該死。本來也就不敢喝酒,因為那位李小姐賞了我大半瓶酒,兩碗菜,叫我在門房裏喝,我敞着量一喝,就醉了。回來的時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進來。”楊杏園本來很氣,見他這樣一說,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氣就全消了。衹駡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嗎?”鬍二見楊杏園並沒有發氣的樣子,便放寬了心,說道:“那李小姐還賞了一塊錢。”楊杏園道:“這怎樣好收人傢的?東西也不值一塊錢。”鬍二道:“您啦,就不能這樣說。送禮的腳力錢,本來就看主人的面子。這是憑着咱們交情給賞錢,哪管東西多少呀。”楊杏園笑駡道:“你一輩子也不會說話。去罷!”鬍二答應幾個“是”,自去了。
  楊杏園因為遊山回來,本來有些心神不定,這時衹聽見隔壁院子裏,人聲鬧成一片,越發文思紊亂,不能做稿子。衹得停了筆,端着一個茶杯子,坐在窗戶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裏那種聲浪,由遠而近,已經叫到這院子裏來。望窗子外一看,卻是徐二先生進來了,後面又跟着兩三個人。他叫道:“杏園杏園,我照顧你一種買賣。”說時,一腳踏進中間屋子,其餘那幾個人,也一擁而人。楊杏園怕他再闖進裏邊屋子來,便迎了出去,請他們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張稿子,交給楊杏園,說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楊杏園接過來一看,衹見有幾個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歡迎皖賢陳公定國長皖之熱狂”,這幾個字,算是一篇新聞的大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許多大圈。大題目之後,排列着四五行小題目,什麽“陳公治皖之八大方針”了,“陳公人府之五大條陳”了,“明日全體旅京人士之盛會”了,像這樣如火如茶的話,總有一二十句。楊杏園不和他們糾纏,决定主意,便說道:“這事不歸我管,你還不知嗎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們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們轉送到報館,那就有人登了。況且你給我,不過是一傢報館登,若是送到通信社發出去,傢傢都有了。”徐二先生道。“這個我何嘗不知道?就怕人傢不肯登啦。”和他同來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鸞,專幹歡迎會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個省長的新聞,人傢怎麽不登?況且陳公又不是默默無聞的人,何至於無人光顧。”楊杏園道:“高先生說的話不錯,你們還是那樣辦好。”徐二先生聽說,也無所可否,卻把楊杏園拉到裏面屋子裏來,閉着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邊,輕輕說道:“明天開歡迎會,你何不也去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陳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個諮議。聽說你和他認識,你和他說話的時候,千萬務要把我拉在一處,等我和他多說幾句話。衹要他腦筋裏面有了我這樣一個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個事。”說畢,和楊杏園作了幾個揖。楊杏園道:“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並不認得他,我怎麽去和他說話?”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請春飲,我看見你屋子裏,還有一封請帖呢。”楊杏園笑道:“是有這一回事,你好記性。但是這種請春飲的玩意,無非是聯絡同鄉感情的,和同鄉團拜差不多,並不是要彼此有交情纔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還說什麽呢,有這樣的交情就好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得到這一封請帖,就有相當活動的資格了。”楊杏園道:“你這是欺人之談了。我常聽見你說,你常常和一班同鄉大老,在一處飲酒賦詩,何以獨不認識陳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裏面,衹有定老一個人抱定和國傢做一番事業的心事。其餘嘯嗷風月,都是得過且過的人,一點進取的念頭都沒有,所以他們和定老是兩路的人物,飲酒賦詩不帶定老在內。定老既然不很和他們往來,我就也沒機會認識了。”楊杏園道:“原來如此。你何不叫大老們寫一封薦信給陳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說話,那不要勝過百倍嗎?”徐二先生道:“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卻不妨雙管齊下,還是請你幫我一點忙。我再請你吃小館子。”楊杏園道:“你是知道的,這種什麽歡迎會,我從來沒有到過。我若是去,當然可以和你引見引見。”徐二先生道:“嘿!你還打算不去嗎?你真是個傻子,現成的機會,把它失落了,以後可不容易得着。”楊杏園道:“我原沒有算定,也許明天去。”徐二先生熱心極了,把他引到外邊屋子裏來,和那同來的人,一塊兒勸他,務必要去,最好是在會場上,能演說一回,那定老就更註意了。楊杏園真也沒有他的法,說道:“你說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會。老幹新聞記者,有什麽意思。幹一輩子,還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撈一筆是一筆,要抵當新聞記者苦幾年哩。”徐二先生拍着手笑道:“好哇,你想開了。”楊杏園道:“外面院子裏,像來了許多人,我去看看。”說時,藉着機會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來,楊杏園見他們出來了,便在外院子裏,踱來踱去。衹見大廳上圍着七八個人,突然有一個嚷了起來。說道:“今天……我們代表旅京全體同鄉,歡迎新任陳省長……陳公是我們三千萬人之中的一個賢人。”心想:這是什麽話,怎麽這裏成了歡迎會了?一看那人,穿着夏布長衫,套着紗馬褂,架着大框眼鏡,養着短毛鬍子,擡起一隻手,忽高忽低的比着勢子,兩勝漲得通紅。往下一聽,明白了,原來是在這裏練習明天歡迎會的演說。他說完了一遍,圍着他的人,都說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諸位捧場。”說時進來一個人,拿着草帽子當扇子搖,一路走着,口裏說道:“陳定老公館裏好熱鬧,賀客盈門。陳定老拍着我的肩膀,親叫我幾聲老弟,要我當招待員。我卻情不過,幹了兩個鐘頭,滿身是臭汗,我就溜了。”這人叫餘廷斡,和楊杏園也認識。他看見楊杏園,說道:“恭喜恭喜。”手上捧着草帽子作揖。楊杏園道:“這是唱戲的話了,何喜可賀?”餘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這一回你南下,科長秘書,那是不必說,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個縣知事,豈不是一喜?”楊杏園笑道:“果然有這樣的資格,還要托你在定老那裏運動運動呢。別的好處是沒有,將來請你吃兩臺花酒罷。”餘廷斡道:“衹要你肯南下,這個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裏設法。你不知道,許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關係,都托我在那裏運動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個包辦差事的。我怕薦了這個,丟了那個,一概敬謝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鄉中一個真人才,那又當別論。我一定幫忙的。”那些人見他說得神乎其神,馬上陸陸續續的走上前來,把餘延或包圍起來,和他說話。餘廷斡洋洋自得,笑着說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氣,所以大傢都看得起我。我剛纔在那裏出來,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車剛要開走,他問我到哪裏去。我說到會館裏去走走。他說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請上他的汽車,送我到會館來,然後他的汽車纔開走了。他這個樣子,也無非是看見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說着,鬍二叫了進來,說道:“是哪位先生,剛纔由天橋坐膠皮車來的,還沒給車錢呢?那個拉車的在門口直嚷,說耽誤了他的買賣,他要加錢呢。”餘延幹聽了,兩臉通紅,說道:“我出去看看,怎麽一回事?”說着,往外就走。
  楊杏園看見自走回他那個小院子,長嘆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自己很無意緒的,在院子裏踱了幾個來回。心裏想道:“這地方雖還幽靜,究竟住在會館裏,進進出出,少不得和這些小祿蠹來往,實在難堪。論起來,人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卻不解我住在鮑魚市裏這久,何以還是格格不入?”自己悶悶的呆想了一會,想出一個傻主意。心想從前在北京的下場舉子,很多住在和尚廟裏,一過幾年的。我想這種生活,一定也不壞,我何不試一試?轉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廟裏的和尚,據我看來,比俗傢還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個法坡和尚,就是一個好榜樣。去年到他寺裏,不是領教過一回嗎?聽說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賃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這些物質文明,離得遠遠的,這些小祿合,就永遠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計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記得《西廂記》下,金聖嘆作的“不亦快哉”內,有這樣一條:“久欲覓屋別居,與友人共住,而苦無善地。忽一人傳來雲,有屋不多,可十餘間,而門臨大河,嘉樹蔥然。便與此人共飯畢,試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門先見空地一片,大可六七畝許,異日瓜菜,不足復慮,不亦快哉。”這一句話,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雖有大河,十剎海附近,也就不壞。高高興興,定了這樣一個標準,打算次日起一個早,就到十剎海附近去找房子。不料次早起來,鬍二就進來說:“有一位李先生打了電話來,說是約楊先生今天下午過去,因為有事,不能在傢等候,請楊先生明天再去罷。若是楊先生有工夫,今天十二點鐘以前過去,也可以。”楊杏園便埋怨鬍二道:“當時你怎麽不把我叫醒起來接電話,你知道我要怎樣回答人傢呢?”鬍二道:“因為我說一句設起來,她就告訴了那幾句話。說完了,她就把電話挂上了。我就是來請您起來,也來不及了。”
  楊杏園心想和他計較,事已過去了,說也無益,匆匆的洗了臉,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傢來。到了門口,小麟兒手上拿着一包餅幹一路吃着,要走進去。楊杏園便把他喊住,問道:“你母親起來了嗎?”小麟兒道:“早起來了。我姐姐和她說,若是你上午來了,請你在我傢吃飯呢。”說着,一跳三跳的跑了進去,口裏喊道:“姐姐,那個楊先生來了。”李鼕青在玻璃窗子裏朝外一望,見楊杏園已經走到院子裏,便笑着說道:“請客廳裏坐,我就來。”說畢,回轉身,對玻璃櫥上的鏡子,理了一理鬢發,又牽了一牽衣裳襟角,然後走出來。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鏡,正拿着一張報,坐在正屋裏,映着光看社會新聞。李鼕青對她母親道:“媽,那位楊先生來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談談罷。”李鼕青答應,走到客廳裏來。楊杏園本是坐着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來得真早,你打電話給我,我還沒有起來呢。”李鼕青道:“那個時候,有七點了,也不算早。因為過去兩傢的一個街坊,新近搬了,電話機還沒有搬走,我在那裏看房子,就順便打了一個電話。”楊杏園道:“那總算早,這很合乎衛生的原則。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寫大字。”李鼕青笑道:“現在不像小時候那樣用功了,哪裏還能那樣勤快?老實說罷,我是早早起來上菜市買菜去。”楊杏園道:“你們這兒不是有個老媽子嗎?何必自己去。”李鼕青道:“她買的萊不合我們的意,不如自己去。”楊杏園笑道:“是的,在上海住過傢的人,有這種習慣。我覺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親,但是可以不必假手於人的,倒是自己去辦的好,免得不合意。”李鼕青笑道:“這一談,又是什麽主義了。其實照習慣說,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經驗說起來,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買菜的,大概江蘇浙江人最多,廣東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兩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發是沒有了。就是菜市上賣菜的,他也很能分別什麽人愛吃什麽菜,决計不會和太太小姐們兜攬賣大蔥。”楊杏園道:“密斯李,既然自己愛買菜,一定會做菜,哪天……”說到這裏笑了一笑。李鼕青道:“做是會做兩樣,不過是沒有老師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險。若是不怕嘗試,就請在這裏吃便飯。”楊杏園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鬍適之說得有,‘千古成功在嘗試’。”李鼕青聽說,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過我去做菜,可沒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對門小廟裏去了。這兩天他和那個老和尚下圍棋,不分晝夜,殺得難解難分,叫小麟兒去請他回來罷。”楊杏園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興的時候,請他回來,豈不大煞風景?”李鼕青見他如此,也就作為罷論,隨便找了一些事情談話,越說越長,不覺就談了兩個鐘頭。李鼕青道:“這應該餓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楊杏園道:“請便請便,我就在這裏坐坐。”李鼕青道:“一個人枯坐,什麽意思呢?請到我那一個鬥大的書房裏去看看。”楊杏園道:“好,瞻仰瞻仰。”李鼕青引他到院子裏來,便讓進東邊廂房裏去。
  這屋子是長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個船艙。屋子裏除了一架刺綉外,都是短小的字畫,陳設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點,左右四個書架,擺得滿滿的書。書架中間,陳設一張條桌,上面衹有一方凍石硯臺,一個竹刻筆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對着窗戶,窗戶上一列擺着十幾盆秋海棠,楊杏園道:“雖然很是簡單,可是沒有一點俗氣。不過照我的意思,還該添上幾樣東西。”李鼕青道:“應該添什麽呢?”楊杏園指着壁上道:“右邊挂了一方刺綉,左邊不應該空了,最好挂一張古琴,就是沒有弦子,也不要緊。這中間花格扇這兒,可以添兩個小方幾,一個上面,放一個仿古的銅香爐,倒不必天天燒檀香,偶然燒一兩回。燒過之後,那一點餘香,很添人的興趣。一個茶几上,可以放一隻幹淨的花盆,春天種蘭花,秋天種白菊,鼕天種梅花。夏天沒有什麽相當的花,改用一個瓷海,養三四衹金魚也好。此外還得陳設一兩套畫譜,幾本字帖,也就夠了。”李鼕青笑道:“難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實我除了預備功課和查書之外,這間屋子,是不很坐的,看書也是在自己屋裏看,來了女賓,也是在自己屋裏談話,我就懶得辦陳設了。”楊杏園看着書架子上的書,倒也中西參半。隨手翻了一兩本,站着看。李鼕青道:“這裏有點書可看,就請你寬坐一會兒,我不陪了。”說着,她自去了。
  楊杏園拿了一本《李義山詩集》,放在桌上,看了幾頁。因坐的地方,便是三個抽屜,不覺垂手將右邊一個抽屜打開,楊杏園信手一翻,朱絲格紙裏面,翻出了一個紙訂本子,上面寫了“秋心集”三個字。底下寫了“鼕青閑課”四個字。楊杏園知道,這一定是李鼕青的文稿,便拿了出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體詩,和詞的小令,並沒有什麽長篇大著,第一行,便記年月,大概這個本子,仿人傢詩集的辦法,也是分時代的。楊杏園因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卻從後面倒往前翻。最後的一頁白紙,衹寫了一大半。這頁最前面,卻是一闋詞。那詞道:
  風前習習簾波碎,鸚鵝呼茶,驚起南窗睡。
  幾度凝眸軍不憶,夢中得句都忘記。
  門掩緑蔭涼似水,不待秋來,先有秋來意。
  寒澈玉屏愁獨倚,菱花相對人憔悴。
  但是這是改的文字,原來的把墨塗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斷句吟成愁意味,寫入蠻箋,作個書兒寄”,一行字。楊杏園想道:“原來的很好,這樣一改,反而平淡無奇了。後面一闋詞,是《浣溪沙》,那詞道:
  殘月西斜意可憐,寒光着樹淡於煙,寒蟲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欄幹倚遍不成眠,晚風吹夢過鞦韆。
  楊杏園念了一遍,愴然有感。想道:這種詞哀怨絶倫,說是她這樣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個讀書女子,填這樣傷心已極的詞,恐怕將來沒有什麽好結果。我明天寫一封信來勸勸她。將這一闋詞念了兩遍,後面又是一闋《一葉落》。楊杏園念道:“聽聽聽,更初靜,落梧瑟瑟鳴金井。”念到這裏,衹聽見李鼕青在外面說話,似乎要進來的樣子。楊杏園心想,看人傢的著作,雖然不要緊,究竟沒有得主人翁的許可,總有些造次。連忙就把那個本子,放進抽屜裏去。剛剛把抽屜關上,李鼕青就進來了。她一眼就先看楊杏園面前,攤的是什麽書,走近前來,見是《李義山詩集》,便笑道:“一個人坐在這裏,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來了,請客廳裏坐罷。”楊杏園心裏,實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這裏,也並不覺得寂寞。不過李鼕青既然請他到客廳去坐,當然不能不表示歡迎,便道:“好極,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談談。”說着,便到前面客廳裏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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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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