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女兒眼中的父親——大師顧隨   》 第49節：第五章 詩以詠懷(7)      顧之京 Gu Zhijing

　　父親一直喜愛書法，臨池之功數十年不輟。北平淪陷期間，他更時時臨寫古人碑帖以為日課，稍緩內心的鬱悶。所以《倦駝庵詩稿》中，論書之詩不在少數，如《字課畢忽然有感成二絶句》、《偶成二絶句》、《春日雜詠四絶句》（之二、三）、《看花用山𠔌次子瞻》（二首之二），這些詩體現了父親書法實踐及書學理論上的造詣。
　　《倦駝庵詩稿》中還有一首長達55句的七言古詩，是其他詩人詩集中難得一見的作品。它之難得並不因其長，而在於這是一首暢詠昆麯藝術傢韓世昌昆劇表演的作品--《1942年3月28日觀韓世昌演〈思凡〉於長安戲院，溯予初聆其此劇距今二十有三年矣，撫事感懷賦長句》。長詩以"少居燕市好聽歌"一句緩緩而起，引出對韓世昌"妙舞""伎藝""感人"的概括介紹；然後以"一折'思凡'九城動"一句強化的詩歌的音響、節奏，續以"綉轂朱輪相磨戛"一句烘托23年前觀衆競相觀劇的盛況。接着以12個極端美妙的詩句描寫韓世昌極端美妙的歌舞：
　　翡翠簾前月初上，紅氍毹上水生波。
　　飄絮遊絲晴空裏，欲墜還飛情難已。
　　聲如初囀鶯在林，身似三眠蠶乍起。
　　解縛脫羈得自由，一天雲散日當頭。
　　百尺清泉流下山前去，中有夷猶縹緲之輕舟
　　麯終姍姍入綉幕，空山寂寂山花落。
　　從登臺寫到入幕，全用比喻，全以自然界之景象為喻。而所用之比喻，起始之月出、波生、絮飛是藉喻，繼之的林中鶯囀，眠蠶乍起是明喻，最後的清泉流淌、泉上輕舟、山花寂落，完全進入空靈想象的境界：一支生花妙筆調動純美的自然景象，把韓世昌的表演描繪得傳形、傳聲、傳神，真是此麯此舞乃至此人"衹應天上有"，拓展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較之進入劇場直接觀劇，別有一番審美情趣。每讀至此，我總是想，如果我是劇場觀衆，定是看得眼花繚亂，聽得如醉如癡，但絶得不到讀詩時所獲得的美感享受。--接着讀詩。正當山花飄落、寂寂空山，劇場一片沉靜之時，"忽然屋瓦震欲飛，歡聲雷動掌聲作"，兩個詩句一下子使當年的觀衆與今時之讀者陡落到劇場的現實中來，其音響效果直如白居易之"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呼應着篇首"相磨戛"的"綉轂朱輪"，有力地傳達出觀衆無比熱烈的反響。詩至此，結束了23年前觀劇的追憶。這是詩篇的第一部分，第一部分已經掀起如此之高潮，"俯仰滄桑二十年"之後，"重聞此麯"之時又當是如何景況?前半難道是今不如昔、欲抑先揚的反襯?不免為讀詩者造成一個懸念。"惜君玉貌非舊妍"一句，筆勢一沉，似乎真的竟如所料。不想"誰知"二字之後又引出12個詩句，再次將韓氏之戲麯表演推嚮高潮：
　　誰知貌瘁神更全，遣聲投袂倍嬋娟。
　　華裙長袖何翩翩，旋規折矩遁方員。
　　霜桔味熟甘復酸，斜陽西照霞綿綿。
　　溫潤中令之筆意，精醇玉溪之詩篇。
　　神光離合乍明滅，靈風披拂行雲結。
　　眼波意態兩邈然，始信玄妙離合說。
　　這一番描寫，較之前一段有很大不同：它多了一些直面的描繪，寫了韓世昌的"貌瘁神全"、"遣聲投袂"、"華裙長袖"以及"眼波意態"，用了"嬋娟"、"翩翩"、"邈然"等美好的形容詞；它多了一些議論，"旋規折矩遁方員(圓)"，表現表演者既合乎規範又超越規範的非凡技藝；"始信玄妙離合說"，更藉用了禪傢理論，表現表演者神形合一而又神高於形的出神入化的藝術境界。但若僅有這描繪與議論，則難免單調平板之嫌，父親的詩筆並未至此而技窮，他在其中嵌入"霜桔"、"斜陽"兩個比喻性的詩句，再次以大自然之景象調動讀者的味覺與視覺，以純美的詩句讓讀者感受到韓世昌的表演藝術由成熟而達巔峰；至此父親還以為未足，繼之以"中令(王獻之)筆意""玉溪(李商隱)詩篇"兩個以書法、詩作喻表演的詩句。這兩句顯然受了稼軒詞《沁園春》(疊嶂四馳)以"謝傢子弟"、"相如庭戶"、"文章太史公"喻山的啓示，新穎鮮活更高雅典重，重筆極寫韓世昌表演藝術"溫潤"的風格、"精醇"的造詣。如果說"霜桔"四句所用的意象均係實有，那麽接下來的"神光"二句所運用的意象則均係想象的、虛幻的，這兩句比興兼有，意謂韓世昌舞姿如"神光"之閃爍，乍明乍暗，韓世昌唱腔如"靈風"之吹拂，上遏行雲；又象徵着韓氏之歌舞，使"神光"為之"離合"而忽明忽暗，使"靈風"為之"披拂"而輓結行雲，從而構建了玄妙虛幻天人為一的神奇境界。有了以上六個詩句方使韓世昌的表演有了豐滿具體的可感性。父親以一首詩記寫一位藝術傢前後相隔二十三年演出的同一個劇目，第一次觀劇的高潮托起了第二次的高潮，第二個的高潮又回映着第一個的高潮。這不免令人想起《老殘遊記》中明湖聽書一回對白妞、黑妞說唱的描寫，由一個高峰托襯起一個極頂，遞進層高，非大手筆不能如此寫。我以為這兩節昆麯藝術的描寫直可與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音樂描寫相媲美。韓世昌這位昆麯藝術傢1977年以80高齡辭世，衹可惜他生前不曾知道有一位詩人曾如此動情地將他的表演攝入詩作。詩篇記寫了第二次觀劇後，由"憶昔"二字引出舊日藝術傢們聯袂演出的盛況以及今日風流雲散的零落，從而感嘆世事之變遷、時光之飛逝，由此再引出今天麯終人散的傷情--"隨衆潮涌出歌場，雨腳飛灑雲茫茫，舉足何往意彷徨"。這裏出現了全詩唯一的一組三聯句，正顯示出父親於此用意之深：從絶美的藝術世界之忘我境地跌回到痛苦現實的黑暗之中；且由此方能自然地引出暗點時代特徵、隱示"感懷"內涵的"籲嗟乎開天舊事忍重說，一麯霖鈴雨數行"的結尾。"開(元)天(寶)舊事"、"霖鈴"一麯均係唐玄宗倉皇奔蜀之事，與《思凡》一劇並無關聯，以"雨腳飛灑"作為媒介轉入，"雨霖鈴"之麯，再引出"開天舊事"之憶，自然圓通，不露痕跡，實則以"開天舊事"隱喻而今之日寇入侵，則"雨霖鈴"引出的"淚數行"，就不單是世事滄桑的感懷，更是憂國傷時的深痛。呼應詩題中"撫事感懷"四字，一首記寫昆麯表演的敘事長詩，依然浸染着濃厚的抗戰時期的時代色彩，由觀劇而寫到"感懷"，自然類似於白香山《琵琶行》筆法，不過白氏引發的是個人遭際的"淪落"，父親引發的是國傢民族的災難，正自有着大我與小我的不同。父親在《倦駝庵詩稿》中的作品，多傷悲泣涕之作，這是屈原式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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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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