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四十五回 远道供山珍百朋相锡 下厨劳素手一饭堪留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却说杨杏园从睡梦中惊醒,听得有人大叫,连忙往上一爬,喊道:“谁?怎么了?”只听见吴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哟!这可把我吓死了。”杨杏园听说,已经趿着鞋子走了出来。只见吴碧波站在院子里,便走上前问道:“你看见什么了吗?”吴碧波拍着胸口道:“可不是吗?我因为起来小解,走到这里,只见一个漆黑一团的东西站在花台上,我仔细一看,好像一只猫,倒也不理会。哪晓得走近一点,它打了一个胡哨,对着我直扑过来。我不曾提防,吓得往后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来了,它已经飞上峭壁,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杨杏园道:“只怕是猫头鹰吧?这种东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时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来,看不见方向。你瞧,东边的天脚,已经发现一大块鱼肚色的云,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这花台上,本来看不见人,你走到面前,它一惊,展开翅膀便飞,所以和你碰上。你说你怕它,其实是它怕你呢。”吴碧波道:“你这一说,果然对了,怪不得它站在花台上,极像一只猎呢。”华伯平听他两人说话,也醒了。说道:“你两人怎么起得这样早?”杨杏园道:“碧波几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从梦中惊醒,用飞剑斩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刚才院子里这一场恶战,你不知道吗?”华伯平也开门走了出来,口里说道:“你们说些什么鬼话?”抬头一看,只见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颗亮星,排在山顶树梢之上。杨杏园和吴碧波站在曙色朦胧之中,远看还看不出面目。华伯平走近前来,又问道:“你两人为什么醒得这样早?”吴碧波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华伯平道:“这也值得惊慌,凉得很,去睡罢。”杨杏园道:“不要睡,我们走上山顶去看日出,好不好?”吴碧波道:“走山我走怕了,我不去。这里一个山口,正对着东方,我们就在这里看,也是一样。”杨杏园道:“既然不上山顶,我们还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再起来,这时站在院子里,也没有意思。”说毕,三人各回房去睡。杨杏园本想休息一会儿,就起来的,谁知一闭眼就睡着了。等到醒来,只见玻璃窗上,有一片辉煌五彩的颜色。原来这窗户外边,是一架牵牛花,那藤上的叶子,长得堆了起来。绿叶之中,紫的蓝的白的牵牛花,开得正是茂盛。牵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树,绿叶扶疏,那一个一个的黄杏子,如挂银铃子一般,挂满一树。那初出的太阳照来,在树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黄色。日光由树上更射到牵牛花上,又由牵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开窗子,再看树上草上,露水还没有干。一阵清芬之气,扑面而来,浑身都是爽快的。
  那听差见里面有响声,知道是杨杏园醒了,便推开门进来,替杨杏园打洗脸水。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杏树,问听差道:“那树是谁家的?”听差道:“是这山上庙里的。”杨杏园问道:“他那杏子卖不卖?”听差道:“怎样不卖?而且他们当家师不在这里,您随便给小和尚几个钱,他就卖了。”杨杏园便在身上掏了一块钱,递给那听差。说道:“你在和尚那里,随便和我买些来。”听差接了钱去,趁天气还早,就摘了许多杏子下来,便找了一个干净蒲包,一齐一装。一刻儿工夫,就拿来了。杨杏园收下,也没有问他。
  到了十点钟,华伯平和吴碧波还都没醒,杨杏园拍着窗户道:“看日出呀,还不起来吗?”他两人先后起来,只见日上三竿,都也好笑。这里的听差,见客都已起来,摄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个提盒来。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盘包子和热烧卖,三大碗八仙面,便一齐摆在桌上。杨杏园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里口味。杨杏园便问听差道:“这也是你们厨子做的?”听差笑道:“哪里做得出来!就是做得出来,也没有这样新鲜。”华伯平道:“那是哪里来的哩?”听差道:“今天是柴总长在山上请客,借的是贾总长的屋子,离我们这儿只一点儿路。他们连点心午饭晚饭都预备好了,趁天亮由城里搬来的,东西多得很。他们的厨子,和我们这边是熟人,这些点心是让过来的。”杨杏园道:“请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请的一大半是外国人,听说还要开会呢。”杨杏园道:“有几个外国人,是银行里的吗?”听差道:“那就不知道。”华伯平笑道:“你问这话,我明白了,你们新闻记者好厉害,简直有缝必钻。”杨杏园笑道:“你以为我要在听差口里,探出老柴请的客呢。其实是因话答话。我要真是个访员,走到山下去,把汽车号码一记,回去把本子一对,就知道谁来了。还不用着问呢。”华伯平道:“这果然是个好法子。”杨杏园道:“你说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尽然。有一次,于总理的自用汽车,停在丁总长的公馆门口,此外还有几辆汽车,一路停着。有一位访员,由此经过,他一按灵机,心里恍然大悟,马上回去报告,说是于总理在了总长家里开会。编辑先生又嫌光说开会,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说是内容秘密,无从得知。但微闻不出某某数问题。后来一打听,哪里是于总理到丁总长家里去开会!原来于总理家里的老妈子,带了一个小少爷,到丁家去玩。你想,要根据汽车号码去找新闻,岂不大大失败?”华伯平道:“这却是有趣的事,可见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点揣摩。”杨杏园道:“你刚才说明白了我的用意,以为我猜他们是商量借外债呢。其实要商量借外债,在政府也是公开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来。依我想,大概是他们商量做买卖。”吴碧波道:“他们大家伙,还做买卖吗?”华伯平笑道:“怎么不做买卖?而且做买卖和做官,有连带的关系。譬如外省禁烟,抓来的烟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变成一种货物了。早年我们有个同乡在川边做官,到了月底发薪水,不发钱,却照市价,用烟土来发薪水。真是做好一点儿差事的,一个月的薪水,有挣整担烟土的。那个时候,我在汉口,他寄钱来做某项费用,也是土,不是钱。据他来信说,他们因为受了烟土,不得已而经商。经商惯了,倒反要贩些烟土来卖。这不是官商相关吗?”杨杏园道:“这就叫有土斯有财了。”
  三个人说笑一阵,将点心吃完,就预备下山。华伯平因为杨次长的关系,厨子听差,一齐赏了十块钱。听差就欢天喜地的,雇轿子,替杨杏园背着一大包杏子,亲送他们下山。昨天来的汽车,本来在山下等着,三个人依旧一车进城。杨杏园巴巴的还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车里来。吴碧波道:“你不是不爱吃水果的吗?还带这多杏子回去作什么?”杨杏园道:“这杏子很好吃,带回去留着慢慢解渴罢。”路上吴碧波拿了一个吃,杨杏园都不很舍得,笑道:“这东西在山上不值什么,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贵了。”吴碧波道:“你太吝啬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开一开量,索兴大吃特吃。”杨杏园听说,只好笑着不作声。汽车进了城,先送杨杏园回家,他们也没有下车,就走了。
  杨杏园亲自提了一包杏子进家,交给长班胡二,马上写了一封信,叫他一并送到李冬青家里去。胡二拿着东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来,对他说道:“你在那里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带回来。”胡二道:“那末,我就说等回信得了。”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不必说罢,你等一等得了。”胡二笑道:“先生,不说要回信,怎样好在人家那里等呢?再不然,我就说请给一个回片罢,要是有回信,他们自然拿出来了。”杨杏园道:“这又是什么生地方,要什么回片呢?反觉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里等一会儿得了。”胡二心想,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杨杏园怎样硬顶,只得答应着去了。去了两个钟点,胡二还没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这样想着,来去有这样远,而且他总要在那里等一会儿,大概不能就回来,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编报馆里的稿子。又过了两个钟头,胡二还不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就是他实在回来晏了,不能说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里一狐疑,连编稿子,都没有心思,便丢了笔,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一直等到快上灯了,依旧不见胡二的影子。胡二请的伙计正提了一壶开水,走了进来,杨杏园问道:“今天没有别人叫胡二去做事吗?”伙计道:“没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门房里哩。”杨杏园对于底下人,向来是宽厚的,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顿脚骂道:“这东西真误我的事,可恶!可恶!”伙计道:“您啦,什么事?”杨杏园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这时候,还在家里睡觉。”伙计道:“你说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来了。”杨杏园道:“回信呢?”伙计道:“他一回来,喝得说话就有些团舌头,走进门房,就睡了。”杨杏园道:“你去问问他看,有回信没有?”伙计答应去了。一会,拿着一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一肚气,要骂胡二一顿。接了信在手,就先走进房去,点上灯,然后拆开信来看,那信道:
  来书并鲜杏百颗,均已拜领,谢谢。青系无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赏荷之约,恐不克去。得暇,请明午至敝庐一谈,当煮茗相候耳。
  青白
  杨杏园将信看了两遍,自己提笔在信封后面,写了两个数目字,放进抽屉里纸盒子内,静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头,只见胡二站在灯光影下,忽然请一个安下去。说道:“这回误了事,真是该死。本来也就不敢喝酒,因为那位李小姐赏了我大半瓶酒,两碗菜,叫我在门房里喝,我敞着量一喝,就醉了。回来的时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很气,见他这样一说,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气就全消了。只骂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吗?”胡二见杨杏园并没有发气的样子,便放宽了心,说道:“那李小姐还赏了一块钱。”杨杏园道:“这怎样好收人家的?东西也不值一块钱。”胡二道:“您啦,就不能这样说。送礼的脚力钱,本来就看主人的面子。这是凭着咱们交情给赏钱,哪管东西多少呀。”杨杏园笑骂道:“你一辈子也不会说话。去罢!”胡二答应几个“是”,自去了。
  杨杏园因为游山回来,本来有些心神不定,这时只听见隔壁院子里,人声闹成一片,越发文思紊乱,不能做稿子。只得停了笔,端着一个茶杯子,坐在窗户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里那种声浪,由远而近,已经叫到这院子里来。望窗子外一看,却是徐二先生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三个人。他叫道:“杏园杏园,我照顾你一种买卖。”说时,一脚踏进中间屋子,其余那几个人,也一拥而人。杨杏园怕他再闯进里边屋子来,便迎了出去,请他们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张稿子,交给杨杏园,说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只见有几个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欢迎皖贤陈公定国长皖之热狂”,这几个字,算是一篇新闻的大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许多大圈。大题目之后,排列着四五行小题目,什么“陈公治皖之八大方针”了,“陈公人府之五大条陈”了,“明日全体旅京人士之盛会”了,像这样如火如茶的话,总有一二十句。杨杏园不和他们纠缠,决定主意,便说道:“这事不归我管,你还不知吗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们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们转送到报馆,那就有人登了。况且你给我,不过是一家报馆登,若是送到通信社发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鸾,专干欢迎会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个省长的新闻,人家怎么不登?况且陈公又不是默默无闻的人,何至于无人光顾。”杨杏园道:“高先生说的话不错,你们还是那样办好。”徐二先生听说,也无所可否,却把杨杏园拉到里面屋子里来,闭着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边,轻轻说道:“明天开欢迎会,你何不也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陈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个谘议。听说你和他认识,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千万务要把我拉在一处,等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要他脑筋里面有了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个事。”说毕,和杨杏园作了几个揖。杨杏园道:“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认得他,我怎么去和他说话?”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请春饮,我看见你屋子里,还有一封请帖呢。”杨杏园笑道:“是有这一回事,你好记性。但是这种请春饮的玩意,无非是联络同乡感情的,和同乡团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还说什么呢,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这一封请帖,就有相当活动的资格了。”杨杏园道:“你这是欺人之谈了。我常听见你说,你常常和一班同乡大老,在一处饮酒赋诗,何以独不认识陈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个人抱定和国家做一番事业的心事。其余啸嗷风月,都是得过且过的人,一点进取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他们和定老是两路的人物,饮酒赋诗不带定老在内。定老既然不很和他们往来,我就也没机会认识了。”杨杏园道:“原来如此。你何不叫大老们写一封荐信给陈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说话,那不要胜过百倍吗?”徐二先生道:“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却不妨双管齐下,还是请你帮我一点忙。我再请你吃小馆子。”杨杏园道:“你是知道的,这种什么欢迎会,我从来没有到过。我若是去,当然可以和你引见引见。”徐二先生道:“嘿!你还打算不去吗?你真是个傻子,现成的机会,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着。”杨杏园道:“我原没有算定,也许明天去。”徐二先生热心极了,把他引到外边屋子里来,和那同来的人,一块儿劝他,务必要去,最好是在会场上,能演说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杨杏园真也没有他的法,说道:“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会。老干新闻记者,有什么意思。干一辈子,还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捞一笔是一笔,要抵当新闻记者苦几年哩。”徐二先生拍着手笑道:“好哇,你想开了。”杨杏园道:“外面院子里,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说时,借着机会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来,杨杏园见他们出来了,便在外院子里,踱来踱去。只见大厅上围着七八个人,突然有一个嚷了起来。说道:“今天……我们代表旅京全体同乡,欢迎新任陈省长……陈公是我们三千万人之中的一个贤人。”心想:这是什么话,怎么这里成了欢迎会了?一看那人,穿着夏布长衫,套着纱马褂,架着大框眼镜,养着短毛胡子,抬起一只手,忽高忽低的比着势子,两胜涨得通红。往下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练习明天欢迎会的演说。他说完了一遍,围着他的人,都说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诸位捧场。”说时进来一个人,拿着草帽子当扇子摇,一路走着,口里说道:“陈定老公馆里好热闹,贺客盈门。陈定老拍着我的肩膀,亲叫我几声老弟,要我当招待员。我却情不过,干了两个钟头,满身是臭汗,我就溜了。”这人叫余廷斡,和杨杏园也认识。他看见杨杏园,说道:“恭喜恭喜。”手上捧着草帽子作揖。杨杏园道:“这是唱戏的话了,何喜可贺?”余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这一回你南下,科长秘书,那是不必说,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个县知事,岂不是一喜?”杨杏园笑道:“果然有这样的资格,还要托你在定老那里运动运动呢。别的好处是没有,将来请你吃两台花酒罢。”余廷斡道:“只要你肯南下,这个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里设法。你不知道,许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关系,都托我在那里运动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个包办差事的。我怕荐了这个,丢了那个,一概敬谢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乡中一个真人才,那又当别论。我一定帮忙的。”那些人见他说得神乎其神,马上陆陆续续的走上前来,把余延或包围起来,和他说话。余廷斡洋洋自得,笑着说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气,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刚才在那里出来,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车刚要开走,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会馆里去走走。他说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请上他的汽车,送我到会馆来,然后他的汽车才开走了。他这个样子,也无非是看见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说着,胡二叫了进来,说道:“是哪位先生,刚才由天桥坐胶皮车来的,还没给车钱呢?那个拉车的在门口直嚷,说耽误了他的买卖,他要加钱呢。”余延幹听了,两脸通红,说道:“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说着,往外就走。
  杨杏园看见自走回他那个小院子,长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自己很无意绪的,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想道:“这地方虽还幽静,究竟住在会馆里,进进出出,少不得和这些小禄蠹来往,实在难堪。论起来,人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却不解我住在鲍鱼市里这久,何以还是格格不入?”自己闷闷的呆想了一会,想出一个傻主意。心想从前在北京的下场举子,很多住在和尚庙里,一过几年的。我想这种生活,一定也不坏,我何不试一试?转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庙里的和尚,据我看来,比俗家还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个法坡和尚,就是一个好榜样。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领教过一回吗?听说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赁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这些小禄合,就永远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计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记得《西厢记》下,金圣叹作的“不亦快哉”内,有这样一条:“久欲觅屋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这一句话,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虽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坏。高高兴兴,定了这样一个标准,打算次日起一个早,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不料次早起来,胡二就进来说:“有一位李先生打了电话来,说是约杨先生今天下午过去,因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请杨先生明天再去罢。若是杨先生有工夫,今天十二点钟以前过去,也可以。”杨杏园便埋怨胡二道:“当时你怎么不把我叫醒起来接电话,你知道我要怎样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为我说一句设起来,她就告诉了那几句话。说完了,她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就是来请您起来,也来不及了。”
  杨杏园心想和他计较,事已过去了,说也无益,匆匆的洗了脸,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家来。到了门口,小麟儿手上拿着一包饼干一路吃着,要走进去。杨杏园便把他喊住,问道:“你母亲起来了吗?”小麟儿道:“早起来了。我姐姐和她说,若是你上午来了,请你在我家吃饭呢。”说着,一跳三跳的跑了进去,口里喊道:“姐姐,那个杨先生来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里朝外一望,见杨杏园已经走到院子里,便笑着说道:“请客厅里坐,我就来。”说毕,回转身,对玻璃橱上的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牵了一牵衣裳襟角,然后走出来。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拿着一张报,坐在正屋里,映着光看社会新闻。李冬青对她母亲道:“妈,那位杨先生来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谈谈罢。”李冬青答应,走到客厅里来。杨杏园本是坐着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来得真早,你打电话给我,我还没有起来呢。”李冬青道:“那个时候,有七点了,也不算早。因为过去两家的一个街坊,新近搬了,电话机还没有搬走,我在那里看房子,就顺便打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那总算早,这很合乎卫生的原则。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写大字。”李冬青笑道:“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用功了,哪里还能那样勤快?老实说罢,我是早早起来上菜市买菜去。”杨杏园道:“你们这儿不是有个老妈子吗?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买的莱不合我们的意,不如自己去。”杨杏园笑道:“是的,在上海住过家的人,有这种习惯。我觉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亲,但是可以不必假手于人的,倒是自己去办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这一谈,又是什么主义了。其实照习惯说,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经验说起来,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买菜的,大概江苏浙江人最多,广东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两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发是没有了。就是菜市上卖菜的,他也很能分别什么人爱吃什么菜,决计不会和太太小姐们兜揽卖大葱。”杨杏园道:“密斯李,既然自己爱买菜,一定会做菜,哪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李冬青道:“做是会做两样,不过是没有老师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险。若是不怕尝试,就请在这里吃便饭。”杨杏园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适之说得有,‘千古成功在尝试’。”李冬青听说,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过我去做菜,可没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对门小庙里去了。这两天他和那个老和尚下围棋,不分昼夜,杀得难解难分,叫小麟儿去请他回来罢。”杨杏园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兴的时候,请他回来,岂不大煞风景?”李冬青见他如此,也就作为罢论,随便找了一些事情谈话,越说越长,不觉就谈了两个钟头。李冬青道:“这应该饿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杨杏园道:“请便请便,我就在这里坐坐。”李冬青道:“一个人枯坐,什么意思呢?请到我那一个斗大的书房里去看看。”杨杏园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里来,便让进东边厢房里去。
  这屋子是长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个船舱。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绣外,都是短小的字画,陈设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点,左右四个书架,摆得满满的书。书架中间,陈设一张条桌,上面只有一方冻石砚台,一个竹刻笔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对着窗户,窗户上一列摆着十几盆秋海棠,杨杏园道:“虽然很是简单,可是没有一点俗气。不过照我的意思,还该添上几样东西。”李冬青道:“应该添什么呢?”杨杏园指着壁上道:“右边挂了一方刺绣,左边不应该空了,最好挂一张古琴,就是没有弦子,也不要紧。这中间花格扇这儿,可以添两个小方几,一个上面,放一个仿古的铜香炉,倒不必天天烧檀香,偶然烧一两回。烧过之后,那一点余香,很添人的兴趣。一个茶几上,可以放一只干净的花盆,春天种兰花,秋天种白菊,冬天种梅花。夏天没有什么相当的花,改用一个瓷海,养三四只金鱼也好。此外还得陈设一两套画谱,几本字帖,也就够了。”李冬青笑道:“难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实我除了预备功课和查书之外,这间屋子,是不很坐的,看书也是在自己屋里看,来了女宾,也是在自己屋里谈话,我就懒得办陈设了。”杨杏园看着书架子上的书,倒也中西参半。随手翻了一两本,站着看。李冬青道:“这里有点书可看,就请你宽坐一会儿,我不陪了。”说着,她自去了。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
  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鹅呼茶,惊起南窗睡。
  几度凝眸军不忆,梦中得句都忘记。
  门掩绿荫凉似水,不待秋来,先有秋来意。
  寒澈玉屏愁独倚,菱花相对人憔悴。
  但是这是改的文字,原来的把墨涂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断句吟成愁意味,写入蛮笺,作个书儿寄”,一行字。杨杏园想道:“原来的很好,这样一改,反而平淡无奇了。后面一阕词,是《浣溪沙》,那词道:
  残月西斜意可怜,寒光着树淡于烟,寒虫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栏干倚遍不成眠,晚风吹梦过秋千。
  杨杏园念了一遍,怆然有感。想道:这种词哀怨绝伦,说是她这样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个读书女子,填这样伤心已极的词,恐怕将来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明天写一封信来劝劝她。将这一阕词念了两遍,后面又是一阕《一叶落》。杨杏园念道:“听听听,更初静,落梧瑟瑟鸣金井。”念到这里,只听见李冬青在外面说话,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杨杏园心想,看人家的著作,虽然不要紧,究竟没有得主人翁的许可,总有些造次。连忙就把那个本子,放进抽屉里去。刚刚把抽屉关上,李冬青就进来了。她一眼就先看杨杏园面前,摊的是什么书,走近前来,见是《李义山诗集》,便笑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来了,请客厅里坐罢。”杨杏园心里,实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这里,也并不觉得寂寞。不过李冬青既然请他到客厅去坐,当然不能不表示欢迎,便道:“好极,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谈谈。”说着,便到前面客厅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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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后序续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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