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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苕溪漁隱叢話 》
捲四十七
鬍仔 Hu Zai
山𠔌上
洪駒父《詩話》雲:“山𠔌父亞夫,詩自有句法,山𠔌書其《大孤山》、《宿趙屯》兩詩刻石於落星寺,兩詩警拔,世多見之矣。餘記其《怪石》一絶句云:‘山鬼水怪着薜荔,天祿闢邪眠莓苔,鈎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老杜祖審言,與瀋、宋同時,詩極工,不在瀋、宋下,故老杜詩云:‘吾祖詩冠古,同年蒙主恩’是也。山𠔌句法高妙,蓋其源流有所自云。”
《漫叟詩話》雲:“山𠔌詩云:‘遣悶悶不離眼前,避愁愁亦知人處。’乃出庾子山《愁賦》雲:‘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
山𠔌雲:“竹夫人乃涼寢竹器,憩臂休膝,非夫人之職,而鼕夏青青,竹之所長,故為名曰青奴,嘗作詩曰:‘穠李四弦風拂席,昭華三弄月侵床,我無紅袖堪娛夜,正要青奴一味涼。’穠李、昭華,貴人傢二女奴也。”苕溪漁隱曰:“呂居仁《詠秋後竹夫人詩》雲:‘與君宿昔尚同床,正坐西風一夜涼,便學短檠墻角棄,不如團扇篋中藏。人情易變乃如此,世事多虞祇自傷,卻笑班姬與陳後,一生辛苦望專房。’晁無咎詩:‘不見班姬與陳後,寧聞衰落尚專房。’居仁用此語也。”
《禁臠》雲:“魯直換字對句法,如‘衹今滿坐且尊酒,後夜此堂空月明’,‘清談落筆一萬字,白眼舉觴三百杯’,‘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蠅’,‘鞦韆門巷火新改,桑柘田園春嚮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書來應麥秋’。其法於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欲其氣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體,獨魯直變之。”
苕溪漁隱曰:“此體本出於老杜,如‘寵光蕙業與多碧,點註桃花舒小紅’,‘一雙白魚不受釣,三寸黃柑猶自青’,‘外江三峽且相接,鬥酒新詩終日疏’,‘負????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舡何郡郎’,‘沙上草閣柳新暗,城邊野池蓮欲紅’。似此體甚多,聊舉此數聯,非獨魯直變之也。餘嘗效此體作一聯雲:‘天連風色共高運,秋與物華俱老成。’今俗謂之拗句者是也。”
張文潛雲:“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詩人謹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磬聲和,渾然有律呂外意。近來作詩者,頗有此體,然自吾魯直始也。”苕溪漁隱曰:“古詩不拘聲律,自唐至今詩人皆然,初不待破棄聲律。詩破棄聲律,老杜自有此體,如《絶句漫與》、《黃河》、《江畔獨步尋花》、《夔州歌》、《春水生》,皆不拘聲律,渾然成章,新奇可愛,故魯直效之作《病起荊州江亭即事》、《謁李材叟兄弟》、《謝答聞善絶句》之類是也。老杜七言如《題省中院壁》、《望嶽》、《江兩有懷鄭典設》、《晝夢》、《愁強戲為吳體》、《十二月一日》三首。魯直七言如《寄上叔父夷仲》、《次韻李任道晚飲鎖江亭》、《兼簡履中南玉》、《廖緻平送緑荔支》(“廖”原作“寥”,今據本集改。)《贈鄭郊》之類是也。此聊舉其二三,覽者當自知之。文潛不細考老杜詩,便謂此體自吾魯直始,非也。魯直詩本得法於杜少陵,其用老杜此體何疑。老杜自我作古,其詩體不一,在人所喜取而用之,如東坡《在嶺外遊博羅香積寺》、《同正輔遊白水山》、《聞正輔將至以詩迎之》,皆古詩,而終篇對屬精切,語意貫穿,此亦是老杜體,如《嶽麓山道林二寺行》、《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入衡州奉贈李八丈判官》、《晚登瀼上堂》之類,概可見矣。”
《石林詩話》雲:“蜀人石翼,黃魯直在黔中時,遊從最久。嘗言見魯直自矜詩一聯雲:‘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以為晚年最得意,每舉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蓋不欲以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畫出,水作夜窗風雨來’,餘以謂氣格當勝前聯也。”
山𠔌雲:“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後來學詩者,雖時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隨所觸體得一處,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開眼全體見之,合古人處,不待取證也。”又云:“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麯折三致意,乃可成章。”
《後山詩話》雲:“《氣貓詩》:‘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雖滑稽而可喜,千歲而下,讀者如新。”
《西清詩話》雲:“魯直少警悟,八歲能作詩,《送人赴舉》雲:‘送君歸去明主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此已非髫稚語矣。”
《桐江詩話》雲:“世傳山𠔌七歲作《牧童詩》雲:‘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風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王直方《詩話》雲:“山𠔌謂洪龜父雲:‘甥最愛老舅詩中何語?’龜父舉‘蜂房各自開戶牗,蟻穴或夢封侯王’,‘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以為深類工部。山𠔌雲:‘得之矣。’腸字韻《茶詩》,山𠔌自和雲:‘麯幾團蒲聽煮湯,煎成車聲繞羊腸。’東坡見之雲:‘黃九怎得不窮。’張文潛嘗謂余曰:‘黃九似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真是奇語。’”苕溪漁隱曰:“汪彥章有‘千裏江山漁笛晚,十年燈火客氈寒’之句,效山𠔌體也。餘亦嘗效此體作一聯雲:‘釣艇江湖千裏夢,客氈風雪十年寒。’”
《呂氏童蒙訓》雲:“或稱魯直‘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以為極至。魯直自以此猶砌合,須‘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鬥殘我竹’,乃可言至耳。然如魯直《百裏大夫塚詩》與《快閣詩》,已自見成就處也。”
《侯鯖錄》雲:“煕寧中,黃魯直為宮教,王開府者酒餘脫淺色香羅襖衣之,(“王”原作“五”,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魯直醉中作詩曰:‘疊送香羅淺色衣,着來春氣入書帷,到傢慈母驚相問,為說王孫脫贈時。’”
苕溪漁隱曰:“山𠔌詩:‘焉知冶容子,掩袂泣前魚。’事見《文絢中山王孺子妾歌》註:‘魏王與竜陽君共舡而釣,得十餘魚而棄之,泣下,曰:臣始得魚甚喜,後得益多,而大欲棄前所得也;今臣得拂枕席,爵至人君,四海之內,美人甚多,聞臣得幸,畢褰裳而趨,臣亦同所得魚將棄矣,得無涕乎!王乃令曰:敢言美人者族/”
山𠔌雲:“江南野中有一種小白花木,高數尺,春開極香,野人謂之鄭花。王荊公嘗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名曰山礬,野人采鄭花以染黃,不藉礬而成色,故名山礬。海岸孤絶處,補陀山譯者以謂小白花,予疑即此花爾,不然,何以觀音老人端坐不去邪?詩曰:‘北嶺山礬取次開,清風正用此時來,平生習氣難料理,愛着幽香未擬回。’又詠水仙花,有‘山礬是弟梅是兄’之句。”
《高齋詩話》雲:“唐人題唐昌觀玉蘂花詩云:‘一樹瓏鬆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女冠夜覓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今瑒花即玉蘂花,王介甫以比瑒,謂當用此瑒字。蓋瑒玉名,取其白耳。魯直又更其名為山礬,謂可以染也,廬陵段謙叔,多聞士也,傢藏異書古刻至多,有楊汝士《與白二十二帖》雲:‘唐昌玉蘂,以少故見貴耳。自來江南,山山有之,土人取以供染事,不甚惜也。’則知瑒花之為玉蘂,斷無疑矣。傅子容見此帖,乃作絶句云:‘比瑒更礬總未佳,要須博物似張華,因觀異代前賢帖,知是唐昌玉蘂花。’”苕溪漁隱曰:“餘放浪林泉之日久矣,屢從樵夫野叟問所謂鄭花者,指其木謂余曰:‘此鄭木也。’其葉臺鼕青,(“鼕”原作“凍”,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下同。)高二三丈,或有小者,亦丈餘,暮春開花,如鼕青花,雖香而甚烈,全不旖旎。但山𠔌雲:‘江南野中有一種小白花木,高數尺,春開極香。’與餘所見全不類。今江、浙山野間別有一種,其木高二三尺,或五六尺,初春開小白花,極香而有遠韻,土人謂之白丁香花,但其葉不能染黃耳,未知孰是。”
蔡寬夫《詩話》雲:“李衛公《玉蘂花詩》雲:‘玉蘂天中樹,金鑾昔共窺。’註以為禁林有此木,吳人不識,自文饒賞玩始得名,此為潤州招隱山作也。碑今裂為四段,在通判廳中,而招隱無復此花矣。詢之土人,皆莫知為何物,或云即今揚州後土祠瓊花,乃是自王元之始易其名,晏元獻嘗以李善《文選註》質之,雲:‘瓊乃赤玉,與花不類也。’”
苕溪漁隱曰:“餘頃歲往來湘中,屢遊浯溪,徘徊磨崖碑下,讀諸賢留題,惟魯直、文潛二詩,傑句偉論,殆為絶唱,後來難復措詞矣。魯直詩云:‘春風吹舡着浯溪,扶藜上讀中興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鬢成絲。明皇不作包桑計,顛倒四海由祿兒,九廟不守乘輿西,萬官奔竄鳥擇棲。撫軍監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事有至難天幸耳,上皇局踳還京師。內間張後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凄涼幾苟活,高將軍去事尤危。臣結春陵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忠臣痛至骨,後世但賞瓊琚詞。同來野僧六七輩,亦有文士相追隨,斷崖蒼蘚對立久,凍兩為洗前朝悲。’文潛詩云:‘玉環妖血無人掃,漁陽馬厭長安草。潼關戰骨高於山,萬裏君王蜀中老。金戈鐵馬從西來,郭公凜凜英雄纔,舉旗為風偃為雨,灑掃九廟無塵埃。元功高名誰與紀,風雅不繼騷人死。水部胸中星鬥文,太師筆下蛟竜字。天遣二子傳將來,高山十丈磨蒼崖。誰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見昏眸開。百年廢興增嘆慨,當時數子今安托?君不見荒涼浯水棄不收,時有遊人打碑賣。’”
洪駒父《詩話》雲:“《記夢詩》雲:‘衆真絶妙擁靈君,曉然夢之非紛紓窗中遠山是眉黛,席上榴花皆舞裙。藉問琵琶得開否?靈君色莊妓搖手。兩客爭碁爛斧柯,一見壞局君不呵。杏梁歸燕空語多,奈此雲窗霧合何/餘嘗問山𠔌雲:‘此記一段事也。嘗從一貴宗室攜妓遊僧寺,酒闌劇,諸妓皆散入僧房中,主人不怪也,故有曉然夢之非紛紜之句。’”
《冷齋夜話》雲:“魯直,元祐初書臥菩提寺,時新秋雨過涼甚,夢與一道士牽衣升雲而去,望見雲濤際天,夢中問道士:‘無舟可濟,且公安之?’道士曰:‘與公遊蓬萊。’即襪而履之,魯直意不欲行,道士強邀之,俄覺天風吹鬢,毛骨為戰慄,道士令但斂目,惟聞足底聲如鬆風獵獵,忽有犬吠,開目不見道士,惟見宮殿千門萬戶。魯直徐入,有兩玉人導升殿,主者衣絳褶仙冠,執麈尾,仙女擁侍之。中有一女方整琵琶,魯直愛其風韻,顧之,忘揖主者,主者色莊。故其句云:‘試問琵琶可聞否?靈君色莊妓搖手。’頃與餘同宿九江舟中,親為餘言之。”二說不同,未知孰是。
《漫叟詩話》雲:“山𠔌晚年,草字高出古人,餘嘗收得草書陶淵明‘結廬在人境’一篇,紙尾復作行書小字跋之,雲:‘往時作草,殊不稱意,人甚愛之,惟錢穆父、蘇子瞻以務筆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數年,百憂所集,不復玩思於筆墨,試以作草,乃能蟬蛻於塵埃之外,然自此人當不愛耳。’又《榮衰無定在》一篇跋雲:‘陶淵明此詩,乃知阮嗣宗當斂袵,何況鮑、謝諸子邪?詩中不見斧斤,而磊落清壯,惟陶能之。’又《題大雲倉達觀臺》一首;‘瘦藤拄到風煙上,(“拄”原作“柱”,今據徐鈔本、明鈔本校改。)乞與遊人眼豁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飛盡青天回。’又《甲子春過揚州芍藥未開》一首:‘春風十裏珠簾捲,髣髴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慄,揚州風物鬢成絲。’”
王直方《詩話》雲:“酴醿,本酒名也,世以其開花顔色似之,故以取名,山𠔌所以有‘名字因壺酒,風流付枕幃’之句。又云:‘風流徹骨成春酒,夢寐宜人入枕囊。’韓持國《絶句》雲:‘平生為愛此香濃,仰面嘗迎落絮風,長恐春歸有遺恨,典刑猶在酒杯中。’”
《冷齋夜話》雲:“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麈俗哉!山𠔌作《酴醿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出類也。而吾叔淵纔作《海棠詩》又不然:‘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佳也。”
《呂氏童蒙訓》雲:“義山《雨詩》:‘摵摵度瓜園,依依傍水軒。’此不待說雨,自然知是雨也。後來魯直、無己諸人,多用此體,作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衹髣髴形容,便見妙處。如魯直《酴醿》詩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
苕溪漁隱曰:“詩人詠物形容之妙,近世為最。如梅聖俞:‘蝟毛蒼蒼磔不死,銅盤矗矗釘頭生,吳雞鬥敗絳幘碎,海蚌扶出真珠明。’誦此,則知其詠芡也。東坡:‘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誦此,則知其詠荔支也。張文潛:‘平池碧玉秋波瑩,緣雲擁扇青搖柄,水宮仙女鬥新妝,輕步凌波踏明鏡。’誦此,則知其詠蓮花也。如唐彥謙《詠牡丹詩》雲:‘為雲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羅隱《詠牡丹詩》雲:‘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非不形容,但不能臻其妙處耳。蘇黃又有詠花詩,皆托物以寓意,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東坡《謝杜沂遊武昌以酴醿見惠詩》雲:‘凄涼吳宮闕,紅粉埋故苑。至今微月夜,笙簫來絶巘。餘妍入此花,千載尚清婉。’山𠔌《詠水仙花詩》雲:‘凌波仙子生塵襪,水面盈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絶。’《詠桃花絶句》雲:‘九疑山中萼緑華,黃雲承襪到羊傢,真筌蟲蝕詩句斷,猶托餘情開此花。’餘嘗因庭下黃白菊花相間開,遂效此格作詩詠之,曰:‘何處金錢與玉錢,化為蝴蝶夜翩翩,青絲網住芳叢上,開作秋花取意妍。’金玉錢事見《杜陽雜編》:‘唐穆宗時,禁中花開,夜有蛺蝶數萬,飛集花間,宮人以羅巾撲之,無有獲者,上令張網空中,得數百,遲明視之,皆庫中金玉錢也。’古人有《詠玉簪花詩》雲:‘燕罷瑤池阿母傢,飛瓊扶上紫雲車,玉簪墜地無人拾,化作東南第一花。’稱此格也。”(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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