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浮躁   》 《浮躁》中捲(2)      賈平凹 Gu Pingao

  金狗聽着人們的議論,也驚奇州河平日是平靜的,但竟能發生這麽大的暴水,來勢這麽兇,這麽猛!他盯着河面,看上遊空闊一片,水像際從天而來,無數的浪頭翻涌着,出現一層一層灰黃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撲打在城墻堤上,聲大如雷霆,激聚起千堆白雪。大浪每一次衝來,城墻頭上的人就尖叫一聲,雙手捂了耳朵,並連連叫喊金狗往後站,不要頭暈目眩了跌倒到河裏去。金狗沒有動,他在想着這麽大的水,仙遊川會怎麽樣,兩岔鎮會怎麽樣,村人是不是又在大撈河柴了?他金狗要是不走,他也會像水鬼一樣遊進
  河去將那大木料拉上岸的!這當兒,天空放晴,太陽重新出來,這金光四射的夕陽,使天上每一塊雲都鑲上了金邊,使河面染成一片黃輝,腐蝕在城墻上,城墻也是古銅色了。接着,夕陽就半沉半浮在遠處的水中,像一個巨大的紅球在那裏起伏,又像是河水正生育一個血淋淋的胎兒,河面就十二分地酷似一個妊娠的萬般痛苦的母體。金狗突然間感到這場面的壯美!他在州河上行船這麽多年,還未能見到過這種場面,剎那間泛上心頭的是:經過這一場洪水,州河的淤沙石灘就會蕩然無存了吧,自然之力將使州河通暢,那行船撐排又會是何等痛快啊!
  金狗一想起行船撐排,就顯得激動,但他立即意識到他現在再也不會從事那種工作了,他將永遠告別水上生活,去開闢新的天地了。金狗頭垂下來,默默地從城墻堤上走過,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州河就走進了城門樓下的洞子。
  過了洞門,下二十級石條臺階,就置身於老北街了,房屋低矮卻古香古色,攤鋪擁擠但骯髒不堪,瓦楞上、墻皮上,久雨而生就的苔蘚厚得像貼了栽絨,而在那污水裏、爛泥裏的小吃挑子的前邊,人在囂叫着,大聲爭執着。州城分老城新城,這便是老城了。透過這條街過去,樓房矗起,街面寬闊,有花壇有交通警有霓虹燈有五光十色的商店櫥窗和打扮入時摩登的紅男緑女,那就是新城了。金狗背着行李一直往前走,熱鬧和美麗就撲面而來,因為州河並不再上漲,東北城墻角雖然垮掉了十二丈石條,但水不會衝進來毀掉這個邊城,城中的市民在幾天的惶恐之後又心安理得了,從老城到新城,每一傢商店的門口都有錄音機在鳴放流行歌麯,鳴放着急躁的迪斯科,那坐店的女子要麽白臉紅嘴冷若冰霜呆坐如木,要麽細腰碩臀隨音樂而搖擺不已。隔七傢八傢過去,那墻上就張貼了各色各樣的廣告,武打片電視錄像的內容介紹寫得鮮血淋淋,觸目驚心。而騎着三輪車、推着自行車兜售的書報攤上,充斥了兇殺偵探和色情。州城人有州城人的審美,金狗身處其中,衹感到新鮮驚奇的衝動,當他站在那裏詢問一群男女:州城報社在什麽地方?這些男女一起看着他,突然放聲大笑而走散了。他們嘲笑這個鄉下來的金狗,輕視他,奚落他,金狗先是面紅耳赤,但立即他更大聲地發笑,他在強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州城難道就是你們的州城嗎?領導這個州城的也正是一個鄉下人鞏寶山啊!我金狗現在也來了,瞧着吧!
  到了新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人多得如潮水一樣,金狗並沒有低着頭,也未怯怯地順着墻根走,他望着每一張陌生的臉,以高傲回視着高傲,使那些擦着挺厚的白粉和塗得血紅口唇的姑娘們也驚奇地回頭望他幾眼。三輛一溜兒馬車從旁邊的一條小巷駛過來,通過十字口再駛過另一條小巷去,車上裝滿了沙子,是給城內某一大樓工地運的。趕車的是幾個鄉下人,拖着鼻音很重的聲調吆喝,騎自行車的城裏人就大聲斥責,咒駡馬也咒駡吆馬的人。趕車人則連聲道歉,臉上浮動着怯笑,結果,這種怯不但未得到諒解反招致了城裏人的更大放肆,竟攔了馬頭揪下趕車人搡打。金狗突然憤怒起來,上前抱打不平,三下兩下將那些城裏人撥開了。一個穿西裝的人尖聲叫道:“嚇,土包子進城這麽兇!是不是這幾年糧食多了,吃得有力氣了?!”
  金狗冷冷地發笑道:“好小子,就是糧食多了,吃得有力氣了,你這麽瘦猴似的,是不是沒有提升工資吃不到好菜了?”
  穿西裝的惱羞成怒,說:“你算什麽玩意,尋着要修理修理嗎?”
  金狗“啪”地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吼道:“吃不上好菜,我給你個巴掌吃,你氣就順了!”
  城裏人是耍花架子而沒有實力的,猛地被金狗扇了一耳光,氣極敗壞還要囂張,金狗則將行李捲兒放下,從馬車上抄起一把鐵鍁,說:“來吧,小子,鄉下人進城真想試試力氣哩!”
  那小子真被鎮住了,不敢近前,卻叫道:“好呀,土包子,咱《州城日報》的‘鼓樓下’見!”
  《州城日報》的“鼓樓下”欄是專發批評文章的,金狗聽他說出這話,心裏越發自豪了,說:“你寫吧,稿子寄來了,我可以幫你改改錯別字!”
  那人倒發蒙了,在旁的同夥叫道:“這個是報社的!”
  金狗嘿嘿笑着,猛地收住架勢,一字一句地說道:“鄉下人不衹是光會吆車拉沙子吧?”
  鬧事的城裏人騎車遁去,一場爭吵就這麽結束了。趕車人千聲萬聲感謝金狗,金狗卻黑封了臉面教訓道:“要進城,就剛幫硬正地來,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別人就把你當狗耍了!”說罷,揚長而去。但是,金狗又走了一節路後,氣消下來,不覺自己也笑了:訓斥趕車人不要自卑,而自己如此激動,不也正是自卑的另一面表現嗎?金狗呀,金狗,在州河水上的時候,州城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如今要做了州城的人,而且是州城報社的人,面臨的環境將是什麽樣呢,能適應能發揮自己需要發揮的能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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