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誓鳥   》 第49節:紙鳶記(下闕)(2)      張悅然 Zhang Yueran

  “這是一個沒有秩序的國度,連季節也是混亂的。沒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這裏,生命是一件那麽隨意的事,孩子的生養、丟棄、死亡都很尋常。可是這裏的一草一木都顯現出令人驚異的生命力,充滿勃勃生機。”牧師記得,他曾在給兒子的信中這樣描述這裏。這裏是所有植物縱欲的樂土。那些花很快就開了,藍紫色的小花呈高腳碟狀,散着一點淡香,是非常安靜的小花,並不怎麽引人註意。但兩三日後,他再經過這片草叢,就驚訝地發現,那些原本藍紫色的小花竟然變成了淺淺的雪青色。有一些還未完全變色,深深淺淺的小花簇在一起,使這裏忽然熱鬧了許多,也華麗了許多。
  又過了幾日,他發現那些雪青色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顔色,變得潔白如雪。現在花叢已經有層層疊疊三種顔色,從藍紫到雪白,宛然經歷了一個生命蛻變的過程。他看着三色小花交疊怒放,一陣欣喜,連忙喚了德勒撒嬤嬤來,詢問她這是什麽花。德勒撒嬤嬤早已猜出他對這花的喜愛,她得意地一笑:
  “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們好像帶領着我重溫了我的少女時代……一眨眼就過來啦!”
  此刻,牧師俯視着這片爛漫的三色花叢,念着它們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傳。是的,這便是生命輪轉的軌跡,這便是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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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淙淙推開門,一隻牛皮信封徐徐飄落。她撿起來,辨識出上面是牧師的字。
  “就是前天,在無人知曉的平淡中,我度過了五十七歲的生日。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歲,就覺得好纍……”
  淙淙緩緩在桌前坐下來,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水,在杯中窄小的水面,她看到牧師那張幽怨無奈的臉孔。她竟從未想過他的年齡——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下個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禮了。那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着它的到來,我想象着當那一天到來,我該是多麽快樂,能夠親眼看着你獲得新生,重新握住聖母的手……此外,還有一件事,我想對你說說。再過一陣子,也許就是下個月,我的兒子會來島上看我。我記得曾對你說起過他,也許你已經忘記了吧,他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高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體魄;而且他沒有我那麽憂愁,是個很樂觀的年輕人。我想等到他來了,你可以見見,若是你碰巧也不覺得他討厭,或者你們以後可以在一起……我是說,一起生活,我相信你們會得到幸福的。
  “至於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會代你嚮他隱瞞。這於他雖是不公平的,但那也並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實屬生活的無奈。我想倘若日後他知道了,也終會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為那些不愉快的舊事而擔憂。你冰雪聰明,我想他一見到你便會愛上你的……我想到了你們的婚禮,你們這對漂亮的小人兒站在聖母面前盟誓,交換戒指,親吻……我敢肯定,那將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刻……
  “不過他是獨子,幼時我和他母親對他都是極為寵溺的。長大後他多少有些自我,不會關心別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顧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顧好你,衹可惜我剩下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禁不住發出輕聲嘆息。她聞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從面前的信紙上彌散開來。那是一種可以品析出層次的香氣,她閉上眼睛,童年的氣息不知從哪個角落慢慢升騰起來,將她包圍;接着,她看到了現在的自己,然後是以後的自己……她猶如踏着空中的迴旋樓梯,層層上升。
  她伏在帶香味的信紙上睡着了,宛若黃粱一夢,她將她的一生都看盡了。醒來時,她手中握着那張單薄的信紙,悲傷地哭出聲來。這是她唯一的憑藉,它至少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人願意一生照顧她。
  同一時間,牧師也從夢中醒來。在夢裏,他那猶如蒲葵樹般高大挺拔的兒子翩翩嚮他走來。不過幾年不見,牧師幾乎不識得他了。他是這樣高貴,眉梢還帶着逼人的英氣,走路時衣褶摩挲,發出刷刷的聲音,整齊肅穆,好似一個王子。牧師百感交集,一時竟叫不出他的名字。衹在心底,他輕輕地喚着他——艾倫。
  牧師顫抖地將淙淙的手交到艾倫的手中。光焰在這對璧人的頭頂綻放,歡笑與贊美聲不絶於耳。此刻,他站在哪裏?他站在他們的婚禮上,這個他曾預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他也的確在微笑,和衆人一樣。可是這場儀式為何這樣漫長?他們起誓,交換戒指,親吻,每一個細節仿佛都上演了無數遍,他們忘情地長吻着,像兩棵交生交纏的樹。牧師孤單地坐在硬邦邦的木頭座椅上,沒有人註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徹底遺忘了。
  他覺得自己就要變成一根燒焦的木頭,身體裏最後一點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們還在吻。哦,他們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紅色的芯子盟誓。他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為什麽沒有人給他一杯水!
  他的聲音很快被他們狂熱的親吻吸幹,不留一點痕跡。他大聲地呼喊,掙紮求救,直到從夢中驚醒,纔逃離這場可怕的婚禮。
  5
  轉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對於牧師來說,這是一段非常難捱的時光。自從做過那個有關婚禮的夢之後,他變得有些害怕艾倫到來。他期盼艾倫忽然改變主意,掉轉航綫,去了別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個焦渴的夢,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懼。艾倫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傳,他視若珍寶的情感,將在艾倫身上得到延續。愛之交替猶如花香彌合,自然融會,沒有痕跡——可是為何他還會有這麽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恐懼,那便是有人要將她從他的身邊永遠帶走。為了留住她,他不惜將兒子押上,讓他娶她。
  然而他們將棄他而去,可憐的牧師被留在小島上,孤單單地度過餘生——難道這不是他想要的嗎?當妻子死去,他决定留在小島上時,難道不是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儘管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試圖緊緊抓住什麽。
  他為她施浸水禮。那是一次體面而莊重的儀式。淙淙寫了許多張請帖,邀請了一些船上和難民營的姐妹來觀禮。她們當中有些人從未進過教堂,可是坐在那裏,她們完全被這種肅穆的氣氛包圍,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劇表演中的一員,於是情不自禁地感動起來,將最由衷的祝福送給親愛的小姐妹。
  還有一份特殊的請柬,淙淙專門請人捎給住在海邊船屋裏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這個人對她來說不同尋常。
  來人是個盲女,凹陷的眼窩裏沒有一絲濕潤的東西。何止眼睛,她整個人都沒有一絲水分,幹癟得好像一株斬斷了根須的樹木。她被人攙扶着,嚮女孩慢慢走過來。隨行的人是個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來,他顯得整潔而健康。他也是認識女孩的,先於盲女,他已經開口對女孩說話:
  “原來你來了這裏。我們一直都在尋找你。”
  他的語氣親昵,他們三人一定認識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這個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挂記的?牧師猜測着,然而似乎又不是,因為女孩一點也沒有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這個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雖然落魄,卻帶着幾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女。
  “請先觀禮,其他的稍候再說吧。”那個男子還要說什麽,女孩冷冷地製止了他。他們於是坐下觀禮。
  女孩穿白色洗禮服,猶如天鵝般美。她仿佛忽然長大了許多,在儀式之前,顯得孤决而高貴。
  牧師躲開她的光輝,閉上了眼睛,靜等儀式開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雜念,衹希望全神貫註地為她主持這場典禮,陪她一起經歷這場重生。他最後能給她的便是這場典禮。此後不久,艾倫便會抵達,他是如沐春風的王子,將帶給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禮臺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臺,約有三層樓高。淙淙站在洗禮池中,牧師念誦洗禮經文,衹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聽出他的聲音在顫抖。目光的彙聚,也許曾擦出幾簇溫暖的火芒,也衹有他們自己知曉。待到他念完,牧師和助禮人一起,扶着女孩,讓她嚮後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來時,女孩閉着眼睛,濕漉漉的頭髮緊貼着緋紅的臉龐,她看起來那樣小,猶如初生的嬰孩。
  這朵他揀來的小野花,終於蓄滿聖水,開出炫目的花朵。
  他對她說:
  “現在的你,是一個全新的你了。”
  女孩緩緩睜開眼睛。水滴從睫毛和眼角流淌下來。她俯看了一眼教堂裏觀禮的人,又看着牧師,狡黠一笑。
  然後她縱身一躍,從洗禮臺跳了下去。
  當她如一隻鳥兒般飛起來的時候,牧師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腳——冰涼的、布滿傷口的腳從他的視綫裏一晃就不見了——他雙手衹撲住一捧聖水。水花蒙在臉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時,女孩已經落地。白裙變得殷紅,襯在她的身後,猶如孔雀開出了一扇屏。
  衆人一片嘩然,所有的人一起涌嚮那衹墜地的孔雀。沒有人告訴盲女發生了什麽事,她衹是聽到頓然的墜地聲,像悶雷滾過雲頭——等到血的腥氣散開的時候,她纔明白過來。
  牧師愣了很久,纔從受洗臺上再望下去,而此時攢動的人頭已經將女孩遮蔽得嚴嚴實實。
  他將身體沉進洗禮池中,蜷縮起來,讓聖水覆蓋雙耳,阻擋一切聲音。然後他慢慢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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