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兰 February Lan   》 第49节:小骂大帮忙      季羡林 Ji Xianlin

  我最近常常想到,解放以后,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学习了辩证法,对于这件事无论怎样评价也不会过高的。但是,正如西方句俗语所说的那样:切闪光的不都是金子。有人把辩证法弄成了诡辩术,老百姓称之为"变戏法"。辩证法稍过头,就成了形而上学、唯心主义、教条主义,就成了真正的变戏法。个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在封建时代赃官比清官要好。清官能延长封建统治的寿命,而赃官则能促其衰亡。周兴、来俊臣变而为座上宾,包拯、海瑞则成了阶下囚。当年我自己也曾大声疾呼宣扬这种荒谬绝伦的谬论,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为了自己这种进步,这种"顿悟",而心中沾沾自喜。回想到这点,我脸上就不禁发烧。我觉得,持"小骂大帮忙"论者的荒谬程度,与此不相上下。
  上面讲的对胡适的看法,都比较抽象。我现在从回忆中举两个具体的例子。我于1946年回国后来北大工作,胡适是校长,我是系主任,在起开会,见面讨论工作的机会是非常多的。我们俩都是国立北平图书馆的什么委员,又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更增加了见面的机会。同时,印度尼赫鲁政府派来了位访问教授师觉月博士和六七位印度留学生。胡适很关心这批印度客人,经常要见见他们,到他们的住处去看望,还请他们吃饭。他把照顾印度朋友的任务交给了我。所有这切都给了我更多的机会,来观察、了解胡适这样个当时在学术界和政界都红得发紫的大人物。我写的些文章也拿给他看,他总是连夜看完,提出评价。他这个人对任何人都是和蔼可亲的,没有点盛气凌人的架子。这点就是拿到今天来也是颇为难能可贵的。今天我们个别领导干部那种目中无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我们见到的还少吗?根据我几年的观察,胡适是个极为矛盾的人物。要说他没有政治野心,那不是事实。但是,他又死死抓住学术研究不放。谈到他有兴趣的学术问题,比如说《水经注》、《红楼梦》、神会和尚等等,他便眉飞色舞,忘掉了切,颇有些书呆子的味道。蒋介石是流氓出身,生也没有脱掉流氓习气。他实际上是玩胡适于股掌之上。可惜胡适对于这点似乎并不清醒。有度传言,蒋介石要让胡适当总统。连我这个政治幼儿园的小学生也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是场地地道道的骗局。可胡适似乎并不这样想。当时他在北平的时候不多,经常乘飞机来往于北平南京之间,仆仆风尘,极为劳累,他却似乎乐此不疲。我看他是个异常聪明的糊涂人。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总印象。
  我现在谈两个小例子。首先谈胡适对学生的态度。我到北大以后,正是解放战争激烈地展开,国民党反动派垂死挣扎的时候。北大学生向是在政治上得风气之先的,在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方面,也是如此。北大的民主广场号称北京城内的"解放区"。学生经常从这里列队出发,到大街上游行示威,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国民党反动派大肆镇压、逮捕学生。从小骂大帮忙的理论来看,现在应当是胡适挺身出来给国民党帮忙的时候了,是他协助国民党反动派压制学生的时候了。但是,据我所知道的,胡适并没有这样干,而是张罗着保释学生,好像有次他还亲自找李宗仁,想利用李的势力让学生获得自由。有的情景是我亲眼目睹的,有的是听到的。恐怕与事实不会相距过远。
  还有件小事,是我亲身经历的。大约在1948年的秋天,人民解放军已经对北平形成了个大包围圈,蒋介石集团的末日快要来临了。有天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胡适,商谈什么问题。忽然走进来个人--我现在忘记是谁了,告诉胡适说,解放区的广播电台昨天夜里有专门给胡适的段广播,劝他不要跟着蒋介石集团逃跑,将来让他当北京大学校长兼北京图书馆馆长。我们在座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都非常感兴趣,都想看看胡适怎样反应。只见他听了以后,既不激动,也不愉快,而是异常地平静,只微笑着说句:"他们要我吗?"短短的五个字道出了他的心声。看样子他已经胸有成竹,要跟国民党逃跑。但又不能说他对共产党有刻骨的仇恨。不然,他决不会如此镇定自若,他定会暴跳如雷,大骂通,来表示自己的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忠诚。我这种推理是不是实事求是呢?我认为是的。
  总之,我认为胡适是位非常复杂的人物,他反对共产主义,但是拿他那把美国尺子来衡量,他也不见得赞成国民党。在政治上,他有时候想下水,但又怕湿了衣裳。他生就是在这种矛盾中度过的。他晚年决心回国定居,说明他还是热爱我们祖国大地的。因此,说他是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说他"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都不符合实际情况。
  解放后,我们有过段极"左"的历史,对胡适的批判不见得都正确。十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拨乱反正,知人论世,真正的辩证法多了,形而上学、教条主义、似是而非的伪辩证法少了。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不起的转变。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我为胡适说了上面这些话,供同志们探讨时参考。
  1987年11月25日哭冯至先生
  对我来说,真像是晴空声霹雳:冯至先生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要说我点都没有想到,也不是的。他毕竟已是达到了米寿高龄的人了。但是,仅仅在个多月以前,我去看他。我看他身体和精神都很好,心中暗暗欣慰。他告诉我说,他不大喜欢有些人去拜访他,但我是例外。他再三想把我留住,情真意切,见于辞色。可是我还有别的事,下了狠心辞别。我同他约好,待到春暖花开之时,接他到燕园里住上几天,会会老朋友,在园子里漫游番,赏赏他似曾相识的花草树木。我哪里会想到,这是我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的最后次谈话。如果我当时意识到的话,就是天大的事,我也会推掉的,陪他谈上几个小时。可是我离开了他。如今切都成为过去。晚了,晚了,悔之晚矣!我将抱恨终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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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俨然成为古人第2节:值得回忆的花第3节:神奇的丝瓜第4节:幽径悲剧
第5节:二月兰第6节:不可接触者第7节:写完听雨第8节:清塘荷韵
第9节:重返哥廷根第10节:饥饿地狱中第11节:我的老师们第12节:十分刚强的人
第13节:学习吐火罗文第14节:使我毕生难忘第15节:迈耶一家第16节:八十述怀
第17节:场春梦终成空第18节:至今大惑不解第19节:我的大学生活第20节:有勇气承担
第21节:没有丝毫歧视第22节:北京终于解放了第23节:难得的硬汉子第24节:永远不应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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