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花月痕   》 第四十八回 桃叶渡萧三娘排阵 雨花台朱九妹显灵      魏秀仁 Wei Xiuren

  话说皖、鄂肃清,鹤仙又解了建昌之围,区区金陵,四面兜围,便当扫穴犁庭才是,何以转盼三年,依然隅负呢?看官须知,天下事理有一定数不可知,就是鼠辈,也有个数不该尽时候。
  当下谡如淮北功成,便乘胜擒了姚荟琳,扫除北捻。零星残股窜入河南,又合为南捻,北扰燕齐西躁秦晋。接着滇南回部,钩连关陇,江东败寇,窥伺黔巫。朝廷因此颁给谡如威远将军关防,经略西北,以鹤仙为太原提督副之。
  金陵这边,是今剑秋、小岑、仲池、小林四节度,会合江左右提督,相机围剿。剑秋。小岑原是锐意洗甲长江,无奈金陵气数未尽,却钻出五个妖妇来。五妖以萧三娘为首,是个道装,自称公主,据说系萧梁湘东王第三女,江陵破后,入山修道,迄今千有余年,却收了两个二形的妖尼,带了两个同面的妖婢,出来辅佐员逆。。
  三娘两鬓垂肩,好像画的麻姑一般。两个妖尼,约有二十来岁的人,他自说是百余岁,其实就是那年痴珠生日弄把戏的两个女尼。一个名唤月印,一个名唤云栖。一个上半月成男、下半月成女,一个上半月成女、下半月成男,以此两个自为夫妇。两个妖婢如花似玉,同一面庞,一个唤做灵萧,一个唤做灵素,都是古服劲装。剑秋、小岑起先道是妖妇有些邪术,包起、如心出队,令他带了喷筒,将污秽先行喷泼,然后交兵。
  不想悍喊在后,妖妇当先,只喝声“住!”我军便如土塑木雕,连眼睛都不动了。悍贼拥出,一个个捆去了。再用水师攻剿,这妖妇率妖尼等挺立水面,将拂子一挥,那战舰都倒转了,炮火一一自打起来。水陆两阵,折了无数兵马,又失了包起、如心两个猛将。剑秋、小岑气得发昏,自此胆寒,不敢出队,只遍访异才,想要破他的法。
  倏忽逾年。此时荷生正在津门申讨倭道,来往书札,辄笑剑秋、小岑正不胜邪,唾手大功,竟被一个妇人弄杀。这妖妇得志,便邀灵萧领兵佐助荣合,陷了两渐,伪封越王;灵素领兵住助荣法,陷了三吴,伪封吴王。四节度两提督连营三年,实是束手无策。
  却说采秋自荷生太原凯撤以后,迎了藕斋夫妇,住了愉园,以便来往。到了紫沧从征海口,便将红卿、瑶华都搬入搴云楼第一层居住,采秋自住第二层。草虫雄雉,时与二美酬唱,邮寄津门。亲一别三年,真有杨柳楼头,悔觅封侯之恨。
  忽一日,老苍头贾忠回说:“外有老道姑带一美貌女子,说是要见二位夫人。”适值红卿疟疾,采秋与瑶华只得接入。见那道姑年纪约有六十多岁,眉宇间道气盎然;跟个女子,年纪不上二十,生得妩媚之中棱棱露爽,手棒如意一枝。当下道姑合掌,向着采秋道:“这是韩家三夫人么?”采秋想道:“他怎的叫我三夫人呢?”还他一福。这道姑瞧着瑶华,也合掌道:“这是洪家继夫人么?”瑶华也还一福。
  采秋便问道:“炼师何来?”道姑笑道:“贫道云游的人,脚跟无定,是从来处来。”一面说,一面招那女子,将如意接过,教向二人稽首,说道:“这妮子名唤春纤,却有些来历,是韦痴珠的人。听他说吧。”于是二人还了春纤的拜,延道姑上座,就与春纤分坐,细问颠末。春纤便将答应谡如的话,述了一遍,又将宝山海边遇见谡如,也述与二人听,就说道:“我们从那一天起,便来此地,就住在东门外玉华宫三年哩。”二人起敬一番,吩咐红豆传话厨房,备下斋筵。
  春纤笑道:“我师父是不吃烟火久了。我也不吃酒菜,逢着什么吃些什么,便可数日。”瑶华道:“这真省事,所以秦皇、汉武都要求仙。”慧如笑道:“那是他呆想。他们富贵中人,要像我们服气做什么?我与两位说个真话:生死者,人之常事,就像那草木春荣秋落一般,成仙的尸解,成佛的坐化,总是一死。仙佛不死,何不日日骑鹤,日日跨狮,以与你们相见呢?大抵人中有仙有佛,也似草中有个万年青,木中有个万年松。草木是得气之厚,仙佛是得气之精,这气原万古不坏的。但那气要培养得十分,愿力充足,非必长生才算仙佛。你们富贵中人,能做了孝子忠臣,义夫节妇,便也成了正果,便也做了仙佛。你不看痴珠一生拂郁,他却有他的精气团结,不是做了青心岛一个地仙么?毋论痴珠,就是长安的娟娘,你们这里秋心院的秋痕,不也在那青心岛么?我这来,却也是宏个愿力。你们是晓得,金陵妖妇法术利害,抗拒大兵。我把春纤送来,一则与他一个正果,一则助你们平妖灭贼,好享荣华。”说毕,将那一枝如意递给采秋道:“这算是春纤贽敬吧。”
  采秋接过手来看,是个木的,却光润如红玉一般。这道姑又向袖中检出锦册,递给瑶华道:“这算是贫道传授你的。”瑶华接过手看,锦册中间篆书《缥缈宫秘箓录》五字,展开与采秋同看,见是云螭五色绫写蝌斗篆文,幸是旁有真书译文。才待细阅,忽听春纤笑道:“师父走了。”二人转身,只见轻云冉冉,拥着老道姑,已在半天,向二人合掌道:“后会有期。”二人不知不觉的,自会稽首下去。春纤搀起二人,说道:“师父为着我留滞此地,今遨游海上去了。”
  自此春纤就也住在搴云楼,指教采秋、瑶华篆书中符箓,练习起来。红卿是个多病的人,不善烦劳,略略解得,就丢开了。采秋高兴,募了大同健妇三千人,春纤接了掌珠、宝书,一同传授符箓兵法。把轩轩草堂做个演武堂,把小蓬瀛做个昆明池,演习水战。把采秋署个“缥缈宫真妃”,瑶华等皆署个“侍史”。
  此时捐例大开,钱同秀做了太原守,胡苟做了阳曲县,竟把柳巷这些事禀到节度衙门,说是潜谋不轨。曹节度查明大笑,密折陈请,赏给杜梦仙女提督职衔,柳春纤、薛瑶华女总兵职衔,率所募健妇,前往金陵平队奉旨准了。
  恰好荷生正自津门班师,奉旨:洪海记名提督,颜超补授江北提督,林勇补授江南提督,韩彝着予太子少傅衔,实授建威将军,赏假半年,仍带帅印上方剑,督率颜超、林勇、洪海、女提督杜梦仙等,经略东南。此旨一下,那太原守、阳曲县,俱是参革,不待言了。
  这里荷生、采秋、红卿,英雄气概,儿女情肠,靡相见以蓬飞,亦有教之瓜苦,我员聊乐,既觏则降。就是紫沧、瑶华、青萍、红豆,也是久旱逢甘,融融泄泄。做书的人,也只得叙个大概而已。
  此时卓然见宝书精熟符箓兵法,就认他做个干女,掌珠就也拜果斋做个干父。到了出师这一日,大家意气飞扬。只采秋远别父母,依依难释;红卿重离夫婿,踽踽旋归,转觉兴会之中,也成寂寞。
  再说妖妇萧三娘魅了包起、如心,两人迷却真性,夜夜在他帐中轮班直宿,不上三个月,便似枯柴,就也放回。累得柳青、姻脂百计延医。还是逢个国手,医了一年,才把两人还个旧样。只可怜那两浙佳子弟、三吴美少年,给这妖妇害了无数。还可笑者,所有掳去大小官吏,他竟不杀,只教他经管马桶虎子及一切厕筹等事。那淮南北江左右官军,被那妖妇驾云踏水,叫住就住,放行就行,恰似线抽傀儡一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这年癸亥,妖妇又将战船千余艘,就桃叶渡结个小寨,名为虚牝阵,有人入阵,将两翼皮筏一包,又名含元阵;有人破到阵心,将阵腹战舰分开一穴,又为洞天阵。凭你英雄好汉,总要全军覆没。喜是荷生大兵从上游万艘并下,两个女总兵挂了先锋印,颜、林二将做了左右翼。荷生主掌陆路旗鼓。采秋自将水师。紫沧坐镇楚南,会同剑秋、小岑、仲池、小林等办军饷,包起、黄如心轮流转运。爱山等仍掌方案。
  三月间,女先锋破芜湖、无为、东西梁山、太平关,收复了江宁各瞩邑,大蠢直达江宁,连营青溪、劳劳山一带。采秋就领女先锋来破水寨虚牝阵。原来这阵,要先破左右两翼,左翼是个铜墙,右翼是个铁壁。当下春纤领一千健妇,鼓棹杀入铜墙;瑶华领一千健妇,鼓棹杀人铁壁。采秋领一千健妇,分乘大战舰三支,直攻阵心。那铜墙铁壁的皮筏,早被两千健妇捣个稀烂,包不过来。
  春纤、瑶华已会在阵心,偕采秋摩荡阵腹小穴。穴内一股一股热气香气,逢逢冲出,却没有一艇出来挡拒。只那热气香气透人脑,沁人脾,注入丹田,令人手足软将起来。幸喜他们都有符箓藏在髻中,还撑得住这些妖气。一会,小穴觉得渐大起来,里边唱起《蝶恋花》小调,呖呖百啭,实实可听。采秋传令,大家高唱《破阵乐》。那小穴便洞开了,却是个小瓜皮艇子,并无一人,只供三轴女菩萨:一为罗刹,一为摩登,一为天女,并是裸体。采秋、春纤、瑶华登上小瓜皮,一人扯碎一轴,阵后贼舰四散,我军内外欢声震天地。女兵乘胜收复了九氵伏洲,歌凯回营。
  这妖妇见破了阵,就向雨花台筑起一坛,要与女提督斗法,递封战书。荷生、采秋一笑,也就长干寺故址筑起一坛,与雨花台的坛相对。这日,颜、林二将将水师左右翼,远远的结成阵势。采秋今春纤、瑶华顶胄亮甲,将健妇三千排列坛下,建起“缥缈宫真妃”大纛。采秋内衣软甲,外戴顶观音兜,穿件竹叶对襟道袍,手执如意。掌珠、宝书首缠青帕,身穿箭袄,腰系鱼鳞文金黄色两片马裙。掌珠捧剑,宝书提刀。
  擂鼓三通,红豆、香雪领着健婢二十人,一色箭袄,手挟强弓硬管,簇拥采秋登坛。只见那边妖妇妖尼,笑吟吟的将拂子东摇西摆。采秋坐下,掌珠、宝书侍立左右,万籁无声。采秋向妖妇举起如意,说道:“请了!”妖妇也举拂子相答。采秋道:“闻你法力高强,试展手段给本帅看罢!”妖妇笑道:“元帅!汝坛下两妮子,昨日破了我阵,我只教他归结了罢。”采秋道:“如何归结?唯命是听!”只见妖妇口里念念有辞,将拂子向坛下一指,喝声:“疾!”悍贼数百涌出,要捉春纤、瑶华二人。二人屹然不动,将枪一举,也喝声:“疾!”那悍贼便望风倒地了。妖妇失色,口里念念有辞,只见一阵风起,空中无数虎豹犀象,展牙舞爪而来,水中无数鼋鼍蛟龙,摆尾摇头而至。
  采秋将木如意一挥,那鼋鼍蛟龙,一起向贼船扑去;那虎豹犀象,便一起向妖妇坛上扑来。妖妇妖尼腾身一耸,急上云端。采秋将如意付给红豆,把弓接过,不慌不忙,扣上狼牙箭,一连三箭,云里早落下两个妖尼来。春纤、瑶华一人活捉一个。瑶华笑道:“这两个怪东西,我五年前就晓得他有今日。”
  此时水陆官军、贼众不知有几多人,都出来看两下斗法。这恶兽从坛前扑到坛后,数十万悍贼壁垒帐房,一起踏倒,蹂躏了无数人马;就是贼船,也为孽虫冲作数队,两下奔突起来,好似天倾地塌、海倒河倾。水陆官军喜跃,尽力鼓噪。陆兵纵马,水师鼓世,也如急浪怒涛,乘着风猛雨骤,不费分毫之力,将雨花台克复,扎起营来。那恶兽孽虫,却无影无踪了。
  采秋下坛,荷生迎入舟中,笑道:“我道是如何斗法,只消静坐片时,我也会斗了。”采秋也笑道:“我不是妖,又不是仙,实在无法,只好如此胡弄局,掩饰耳目,你莫先笑。”一会,推上两个妖尼。荷生略问数语,知道做了无数淫孽,传令磔死,枭首示众。当下官军拔了雨花台,乘胜复了钟山石垒,金陵唾手可得。
  荷生得意之至,就在采秋雨花台帐中,高开夜宴。香雪、秋英挡起琵琶三弦,唱些小曲。采秋道:“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你想这样取乐,是个大将军举动么?”荷生笑道:“偶一为之。”正举大杯要采秋喝干,只见四面灯光忽然碧澄澄、绿阴阴的,腥风起处,一女子赤身浴血,将一领衣衫向两人头上蒙来。空中铮的一声,女鬼就不见了。鼻中觉得腥臊得很,耳边隐隐听得说道:“你们须认得我是朱九妹!”吓得四个人只是发噤,红豆、香雪缩做一团。采秋、荷生将衣衫挣开,是件污湿湿的血衣。
  此时灯光复亮,瞧地下有两片雪白的刀。荷生道;“怎的有这怪事?”采秋道:“这是有人暗害我们,那女鬼不是出来救护么?”正待说下,忽四边人声汹汹,万马齐奔,又像白天斗法时欢呶。两人出帐,青萍回道:“台下江水忽涌起十余丈,漂没数营,柳总兵奔出,将剑一挥,水便退了。现在薛总兵查点人马,安插去了。”说得荷生、采秋愕然,都说道:“祸是今日捉不了妖妇。”
  正待入帐,四边人声又汹汹起来,说是“一片山峰盘旋天际,要向中军打落,是柳总兵驾云,挥往钟山去了。”荷生烦恼,携着采秋说道:“这般怎好?我同你性命只在顷刻。咳!不值哩!”采秋笑道:“不要怕,凭他天翻地覆,我同你还是金身不坏。譬如该死,此刻已是个刀头之鬼哩。”
  荷生正要回答,瞥见春纤站在跟前说道:“妖妇压死了,原来是萧湘东爱的一个大锦鸡。他中了箭,闪入钟山,又做起法来,想要报仇,我将山石打回,就把他压死了。明日叫人抬来看吧。”于是大家安心。
  看官,你道这朱九妹是何人呢?九妹,楚北人,年二十岁,有国色之目,能诗能文。前十年为贼掳来,依个女百长。百长怜爱他聪明伶俐,凡贼挑选识字民女,充个女簿书,把他隐匿不报。后来萧三娘挟了两个妖尼,挑选有姿色的妇女,百长隐匿不住。九妹见是选去为尼,也自甘心,便与同伴姓傅的,名唤善祥,一起出来。云栖得了善祥,月印得了九妹。适逢月印这半月是个男身,欢喜极了,携到桃叶渡船中,就要开荤。
  不想九妹心如铁石,凭他刀割火囗,总不依从。幸是月印意中人多了,将九妹赤身锁在后舱,恰好舱中有把尖刀,到了半夜,九妹便自勒死。月印将尸弃在雨花台下,不准人埋。这夜显灵,救了荷生、采秋性命。虽是二人数该有人救护,终算是九妹功劳。
  荷生后来查出履历,就替他请旌,又建个祠在雨花台下,题曰“朱贞女词”。后人有传其《贼中哀难妇》诗云:
  晨光隐约上檐端,绎帻鸡人促晓餐。
  顾影自怜风恻恻,回头应惜步珊珊。
  虾蟆堆上听新法,蟋蟀堂前忆旧欢。
  明日鸿沟还有约,大家努力莫偷安。
  看官听说:贼以杀戮为事,其茶毒之惨,衣冠涂炭,固不待言,那妇女尤受其茶毒。起先男入男馆,女入女馆。相传江宁城中,有一妇背负婴儿,被驱入馆,这妇人迟回不行,贼骂,妇也回骂,将刀砍倒,儿压肩下,呼娘不绝,呱呱乱啼,惨不惨呢?又有一妇,怀绷数月孩儿,走到街上,忽袖出一剪,将欲自刺,后以泪眼熟视抱中儿,遂大哭,掷剪地上,仍向前走,惨不惨呢?六逆妻妾,唤做王娘,黄绢盖头,骑马跣足,这全是粤西西溪峒村媪。故此伪令,妇女不准裹足,违者斩首。已缠之足,想去束练,怎样走得动呢?而且叫这女人挑砖、背盐、浚濠、削竹签、开煤炭。相传有美妇背盐行烈日中,汗卤交流,肩背无皮,如着红衫一般,惨不惨呢?后来六道相屠,男馆女馆之禁既开。五妖为虐,男色女色之风尤炽。妖尼部下,有受污的女子,忿恨不堪,尼令绣帽,这女子就把污秽的东西来作帽衬,冀得压制妖法,同伴挟嫌出首,尼怒,令点天灯。你道天灯怎样呢?将帛裹四体,渣油,绑于杆上点着,叫唤数日而死,惨不修呢?正是:
  人心有欲,制之为难。
  涓涓横决,万丈狂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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