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四十八回 別恨滿琴書挹秀軒中成旅客 吟場森劍戟消閑錄上感詩人      李涵秋 Li Hanqiu

  且說揚州這一場大雨,據父老說起來,已有六十多年,不曾遭此水荒。雨止之後,將一個揚州城,通通浸在水晶宮裏。深的地方,足足有四五尺。就是極淺,也還一尺二尺不等,居民叫苦不迭。大傢搭起板架猴在上面,大有上古構木為巢的景況。登高一望,萬傢斷了炊火。雖在夏末,早似深秋。蕭條氣象,慘不忍見。次日便有人傳說離城四五十裏淮子橋出蛟,那水頭漫得有二丈多高,淹死居民不計其數,房屋牲畜更是不消說得。因此城裏的百姓,到反覺得徼天之幸。足足挨了半個多月,那水勢方纔退盡,仍舊安居樂業。
  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剛纔鬧過蛟水,餘波未已,猛然間在七月十五這一天,閤城的百姓,又驚慌起來。你道為的甚麽緣故呢?原來揚州府內,本是分着新舊二城,那舊城城邊有一條兵馬司巷,巷裏有一座茶水爐子。這一晚,剛走來一個老婆子拎茶,忽然從腳邊冒起一股紅水,驚得那婆子怪叫起來。再看看那股水,鮮紅無比,依然嚮上汩汩的冒。老婆子腿上沾了幾點,便突然紅腫。這個當兒,便聚攏了多少人驚奇詫怪,指東畫西。忽然又有人叫喚說:“不好不好,這裏又冒了這裏又冒了!”一連便是幾處,都冒的紅水。風聲傳布,一時間早驚動閤城百姓。蜂擁着都來瞧看奇文。將一條兵馬司巷,擠得水泄不通。大傢紛紛議論,有的說是這地下曾經埋過私生孩子,千年不朽,便會生此怪異。有的說這傢茶爐子,應該降生貴人,巧巧茶水爐子有一個婦人,正懷着孕,人又說她孕了三年不曾生育。這紅水便因她而發,非得將這個婦人殺了,不足禳此災異,可憐嚇得那婦人怪哭。有幾個略解事體的,便議論着說:“這些話未免太荒誕不經。在我們看來,怕這地底下,必是又要出蛟,保不定這蛟已將地上翻鬆,上邊衹剩得薄薄的一層地殼,衹要接着天上雷雨,那交自然會騰空而去,該是我們百姓遭劫。前次不曾淹死,此次應該逃不掉了。”
  這一番議論還不曾講完,奇怪那些擁擠着觀看的人,一聲阿呀,早都抱頭鼠竄紛紛四散。忽然將一條兵馬司巷,空蕩蕩的露得出來。原來大傢因為聽見這地土已被蛟竜翻空了,深愁墜落下去,故而紛紛逃走。又加着大雨之後,人心是被水嚇慌了,聽說又要出蛟,從這一夜裏便有多少富戶,翻箱倒籠,攜男抱女,扒在城墻上面躲水。幸虧那一夜還是星月咬潔,沒有一點雲影,次日叫聲慚愧,依舊安然回來。這兵馬司巷裏,終究沒有人敢進去走動。當時城守各官便將這巷閉塞了,連日命人用鐵簽子去試探地土。可憐人心惶惶,眠不安席,一連數日,衹要天上起了些微雨勢,大傢便都啼哭起來,以為沒有命了,預備逃生。甚至有趕着遷居到外方的。
  然而在下這部書,既不是地理志,又不是風俗史,正自不必替一班百姓記那無意識的舉動,卻要在這裏面尋出一條綫索,使讀者心地豁然。這一條綫索卻又遙遙牽搭到伍晉芳那裏。讀者須記得伍晉芳此時正在湖北候補。他雖然沒有泰山般的倚靠,一時不能得優差肥缺,然而他有的是錢,衹消捧出白花花的銀子,揀那在省城裏幾個紅道臺巴結巴結,銀子雖然不會說話,道臺是會說話的,便替他在督撫面前遊揚起來,居然不上半年,上頭便委他在善後局裏當個收支差使,雖然不是甚麽上等的調劑,衹要安安穩穩的做去,到還可以做得長久,不比釐金籌餉那些闊差,是人人競爭的。
  伍晉芳到也心滿意足,鎮日在局中辦事,公館裏的雜務,全行交給林雨生料理。林雨生此時已將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兒子,都接到湖北,在公館鄰近處所尋了一所房屋,豐衣足食,决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伍晉芳有時回了公館,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傢眷。伍晉芳總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氣,遲遲疑疑,不肯答應。這一天,忽然在報紙裏檢出一張上海的《千錘報》,上面載着揚州發水的事。那訪事員是捕風捉影慣了的,又未免說得利害些,幾乎說是揚州城全行淹沒,無一人能慶更生。晉芳不覺大驚,慌慌張張拿着報紙跑入裏面,望小翠子頓腳說:“不好了,不好了,我們揚州出了禍事了。”便將報上所載的話,全行告訴小翠子。小翠子嚇得哭起來,埋怨晉芳說:“我屢次勸你接他們出來,你總是不肯相信。雖然報上的話不見得當真,然而也不可不慮到這一層,若果然有個一差二錯,。……”
  小翠子說到這句,便不忍心再望下說,衹管拿着手帕拭眼淚。晉芳嘆氣道:“終是我做事太沒有振作,如今也不必怨了,先打一電報到傢裏,探問探問要緊。”說着,又跑到前面,吩付林雨生去打電報。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電寄來,說是水勢雖然浩大,卻未曾損傷人口。晉芳這纔放心,便决意接傢眷到湖北。痛痛切切寫了一封傢信給朱二小姐,叫她料理傢中箱籠什物,揀個好日子,率領傢人們隨輪船到來。若是能請舅爺洛鐘伴送更好。倘若舅爺衙門裏不能分身,我處便着林師爺來接。朱二小姐接到此信,快樂得甚麽似的。便歡歡喜喜拿着信來給三姑娘看,說請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爺商議。商議定了,便好擇日起身。據三姑娘的意思,老實不願意離這揚州。卻又不好駁回朱二小姐,便冷冷的說道:“他這主意也好,但是我們須稟明母親,若是母親肯去呢,我們做媳婦的自然跟着走。若是母親不肯去呢,我就在傢裏陪着母親。最好妹妹帶同小美子先去。”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又來了,姐姐不去,我又趕着去做甚麽呢?既姐姐這樣說,我就先去告訴母親再說。”說着站起身就走。三姑娘也自覺適纔言語說得太冷淡了,便笑道:“多陪你一路去。適纔儀兒拿了一本《再生緣》,說是母親叫她唱的,此時想還在那裏唱,我順便也要喚她回來,今年這幾盆蘭花被水浸得透了,好容易這幾天才趁着日頭曬得半幹,她說傍晚去澆豆殼水,她敢是又忘記了。”
  朱二小姐聽三姑娘肯同她去見卜氏,心裏方纔轉嗔為喜,笑道:“這纍贅的花盆子,難道還巴巴的帶到湖北去。”說着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進屋裏。誰知淑儀卻不曾唱書,正逗着小美子將五月節玩的竜船拆卸下來,放在天井東北角上一窪積水裏,用竹竿亂撐,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便連奶娘扯他都扯不住,卜氏正倚在湘竹欄桿上看他們小姊妹遊戲,擡頭一望,忽見天上又生出一朵黑雲來。卜氏忙合掌嚮空禱祝道:“我的好菩薩,可是再下不得雨了。”剛說着這話,朱二小姐已走得進來笑道:“娘不要怕罷,他有信回來了。他已經知道揚州鬧水,特地接娘同我們到湖北去。難得他記挂着娘,娘不可拂他這意思。”
  卜氏笑道:“奇呀,怎麽揚州鬧水,他那裏就知道了。如今水已退盡,他又為甚麽來接我們呢,他敢是還不知道水已退盡嗎?好兒子,你快寫一封信去告訴他,說揚州鬧了半月的水,目下是久已平靜,叫他不用耽心。至於到湖北這一層呢,我這殘年風燭,又船呀車呀,鬧什麽把戲。我自小兒便聽見人說湖廣三千裏,不是輕易走得到的。我說句不順遂的話,我這老骨頭不要埋在半路上罷。”
  此時淑儀聽見朱二小姐說她爹爹要接他們到湖北,忙撇下竜船,也走入屋裏來。朱二小姐聽見卜氏這一番話,不禁大大掃興。氣得一言不發,轉嚮桌上拿起那本《再生緣》背着臉去瞧看。三姑娘眼快,早見她粉臉上一條一條的珠淚,成串兒落滿衫袖,兀的暗暗發笑。大傢正鴉集無聲的時候,忽然在這後檐外邊過一陣好風,覺得街市上轟轟烈烈的人聲嘈雜。卜氏婆媳們大大吃了一嚇。接連外面便有幾個僕人,倉皇失措的跑進來說:“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這城裏又發蛟水!”卜氏被這一句話,真個將三魂提出腦門,忙驚問道:“這是怎麽說,水在那裏呢?”那幾個僕婦便指東畫西將舊城兵馬司巷,忽然發起一股紅水的話連篇纍版的說得有聲有勢。卜氏早嚇得手足無措,口裏衹管念着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的白衣觀音神咒。轉是朱二小姐氣憤憤的,將那本《再生緣》狠命嚮桌上一擱說:“該應要死在這揚州城裏,這也是沒有法兒。”卜氏急得涕淚交流說:“菩薩保佑今夜不要發水,明天趕快收拾動身,這揚州我可是不敢住了,便依你們到湖北去罷。你們也不必盡站在這裏,且各自回房去擄掇擄掇,細軟什物,隨帶着走。至於粗重傢夥,總拖來擱在傢裏,派幾個傢人看守。衹是沒有一個男人送我們上路,全靠着伺候的人怕不便。”
  朱二小姐笑道:“娘這個不必操心,他信上寫明請那邊舅老爺同我們做伴。”三姑娘道:“話雖如此,衹是怕他不得分身,我便今晚回去,同我們哥哥商議。”淑儀在旁插嘴道:“這件事情太匆促了,娘又忙着回去,又忙着回來,萬一舅舅真個有事,不是又徒勞往返。我心上到有一個人呢。”卜氏道:“好乖乖,快說快說。你心上的人是誰呢?”淑儀嫣然一笑說:“更還有誰,便是雲傢哥哥。”卜氏沉吟道:“他還是個孩子,他母親如何放他出去。”三姑娘笑道:“不錯,我到忘記了,不多幾日前,姐姐還同我講,說是麟兒老睏在傢裏,終非長策,想叫他到他姨父那裏去碰碰機會,我還笑着同我姐姐說,說好呀,恐怕我們上湖北,便一齊帶他去,不想到應了我的話了。”淑儀笑道:“誰還不是因為姨娘說過這話,我纔想起他的。”
  朱二小姐道:“既這樣說,便不必遲疑,快打發伍升去告訴雲相公,說明日一準動身。”卜氏點點頭,朱二小姐早一疊連聲吩付人去請雲麟去了。不多一會,雲麟已隨着請他的人一同轉來。此時三姑娘已同淑儀轉入自己房裏,兩人一邊收拾,一邊笑着議論。朱二小姐一心想趕到湖北去,偏生這紅水到像是有意成全了她。三姑娘又笑道:“我還愁着你,不知你姨娘可肯放你麟哥哥一路同我們去。”
  淑儀笑道:“麟哥哥聽見這話,包管肯去,我們姨娘又是一位糯米菩薩。麟哥哥說一句話,她準依着。”此時雲麟已悄悄走至房外,笑道:“妹妹的話,可是一點不錯,我為甚不同妹妹去。”淑儀笑道:“呸,幸虧不曾在背地議論你。”雲麟笑着見了三姑娘,三姑娘也笑道:“呀,麟相公來得好快,我們的事,你想是知道了,你母親意下如何?”雲麟道:“適纔伍升已將姨娘的意思告訴了娘,娘起先還有些遲疑,經我痛痛快快說了一番,娘已是答應了。此時正在傢裏替我料理行裝,我特地先來告訴姨娘一聲,請問姨娘可是明天大早便行動身。”三姑娘笑道:“你忙甚麽!不料你這一顆心到同我們那位一樣。”淑儀又笑道:“麟哥哥你在外面打聽鬧的那紅水,究竟是個甚麽頑意兒?我們聽見伍升說城裏的人,很有些搬到外路去的。”
  雲麟笑道:“這也算不得甚麽奇怪。古書上也曾說過的,大約不過是個災異罷。”正在這裏說着話,忽的朱二小姐那裏走過一個僕婦來問雲相公可來不曾?若是雲相公來了,我們太太說請雲相公先到那裏見一見。三姑娘道:“雲相公適纔到此。”又望着雲麟道:“你就先去走走,看她說甚麽話。”雲麟便叫僕婦先回去,說:“我即刻就來。”僕婦剛纔走後,雲麟忽然頓腳說道:“不該叫那僕婦先走,朱太太住的那一進屋裏,我到有些模糊模糊記不清了,少不得要纍妹妹引着我。”淑儀低頭不答。三姑娘笑道:“儀兒你就陪你哥哥去走一趟。”淑儀道:“娘莫要睬他,這有多大點路,他會忽然不認得起來。”雲麟笑道:“認便認得,衹是冷清清的走得寂寞。”
  三姑娘笑道:“麟兒,你這麽大了,還是孩子氣似的。儀兒也不用作難,哥哥還送你上湖北,你陪哥哥走幾步,便推三阻四。況且又在傢裏,也不似做主人的意思。”淑儀此時不得已,便輕移蓮步,衹管低着頭望前走。雲麟緊緊傍着她的背影,走了一會,見旁邊已沒有人,雲麟長長嘆了一口氣,淑儀忍不住回頭笑道:“你好好的為甚嘆氣?你不願意往湖北,也不能勉強你。”雲麟又嘆了一口氣,仍是不語。淑儀轉立住腳步,含羞問道:“你有話儘管說,怎麽學着啞叭兒。”雲麟依然嘆氣說道:“妹妹你怎麽知道我會願意同你們一路上湖北去。”淑儀笑道:“奇呀,你不去也由你。”
  雲麟嘆道:“我為甚不去,好妹妹我告訴你罷,我魂兒夢裏都防着妹妹要往湖北,今日果然聽見妹妹是真要走了,我老實便是一個死。好容易將我的魂靈兒打從鬼門關上喚回來,納入腔子裏,就是姨娘肯叫我一同去,其實我就去也有甚麽希望呢,不過遠遠的聽着妹妹聲音兒,見着妹妹身影兒,覺得這顆心有着落些,不然我這心就飄飄蕩蕩,再也收不攏到腔子裏來。如今背着人,我有一句話要同妹妹商議。大傢明兒到了湖北,妹妹是依然骨肉團聚,但是我可孤零零的了,妹妹怎麽對得起我。”說着,眼眶一紅,真個流下淚來。淑儀也是低頭無語,兩人並立在梧桐陰下,轉癡癡的一言不發。還是淑儀怔了一會,不覺衝口說道:“好哥哥你叫我怎麽樣纔算對得起你呢?”說過這一句,那粉臉上早堆下無限紅雲,匆匆掉過臉便走。跨上朱二小姐住的那一進階臺,早見朱二小姐將箱籠什物一古攏兒收拾齊全。一眼瞧見雲麟說:“好好,雲相公你也肯往湖北,這是再好沒有的了。我請你來非為別事。”
  雲麟笑道:“我早知道了,定然命我開行李單子,再沒有第二件。”朱二小姐將臉沉了一沉,笑道:“阿呀,衹有你們秀纔會寫字。你也不害羞罷。”又笑道:“我是特來同你研究那紅水的,你道這紅水利害不利害?”雲麟笑道:“那裏有這些古怪事兒,我再也不相信。”朱二小姐回頭望着自傢那個奶媽笑道:“我的話如何?”
  奶媽也笑道:“真個佩服太太心眼兒靈。”雲麟、淑儀此時並立在一旁,正猜不出他們說的甚麽。早又見朱二小姐望着雲麟笑道:“我當我真個疑惑你迷信這些事麽?莫說你們男子漢大丈夫,便是我這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也知道自古以來,沒有城裏會發蛟的道理。便是發蛟,也沒有地下先冒紅水的道理。”說着,又笑道:“衹是你的姨父在湖北,他難得肯來接我們。我同你的姨娘都願意去,衹是你那太姻母,她老捨不得離這揚州,難得這紅水將她老人傢嚇了一嚇,她是决意去了,我深愁你少爺見了她,再長篇闊論辯駁沒有發蛟的話出來,她老人傢一聽又不肯走了,那纔坑死了人,我所以特特的叫人將你少爺先請得來,萬一到了她老人傢那裏,拜托你將這紅水說得利害些,就說不出三天,蛟水定準到,她老人傢便忙着動身,這就算是你相公成全了我們。雲麟笑道:“這怕不容易,包在我身上,管叫她老人傢不敢住在這揚州就是了。
  淑儀也是一笑,於是兩人果到了卜氏那裏,雲麟真個將那紅水點綴得活靈活現,引得卜氏連夜的忙着上船。雲麟也便回傢,命人將行李挑至伍公館裏。秦氏不免叮嚀囑咐,命雲麟在外面涼暖留心,有點事故,都要當心去幹,不可遊蕩的話,顛倒價說了又說。雲麟一一答應,次日便同伍晉芳的全家動身。洛鐘等聞得此信,少不得也走來送別,且擱下慢題。且表伍晉芳那邊,幾天頭裏先接到揚州傢信,知道傢眷於今日準行到鄂,並知雲麟同來,喜歡得甚麽似的,早命林雨生在善後局裏派了兩衹紅船過江迎接,小翠子在公館裏支派僕婢,打掃房屋,前後一共三進,留後一進,給老太太住,朱二小姐住中間一進,自己住前一進。另外一進,便在花廳背後,留着給三姑娘母女,一一佈置妥當。
  不到上燈時分,卜氏同三姑娘並朱二小姐、淑儀四乘大轎,早飛也似的擡入門來,早有傢人們升起鞭爆,還有許多女僕都各乘小轎紛紛擁至,隨後便是雲麟騎着馬,林雨生擁在後面,相繼到了廳上。伍晉芳見了母親,自然無限歡喜。小翠子格外打扮得花枝般插燭也似拜見了卜氏,又同三姑娘、朱二小姐行禮。朱二小姐見了小翠子,長得愈加豔麗,心中好生不自在,暗暗咬得牙響。淑儀、雲麟也上來見了晉芳。晉芳便邀着雲麟到花廳上敘了些寒暄,雲麟一眼看見自己的臥室,便設在這座花廳側首一個房間裏。窗外翠生生的還披拂幾竿竹子,早有傢人替他佈置行李。晉芳問了問揚州的水災,雲麟欠身說了一遍。晉芳又謝他在路上照拂着傢眷,雲麟臉上一紅。此時晉芳忽然嚮雲麟望了一望,含笑說道:“老姨甥近來風神越發秀美了。似老姨甥這般人才,自然少不得有些竊玉偷香偎紅倚翠的故事。我們都係至親,有何奇遇,何妨說出來聽聽呢。”
  雲麟被這幾句話,直驚愧得無地自容。原來雲麟起初本係有心嚮晉芳這邊乞婚,小兒傢心性,見了晉芳,越發裝得十分誠篤。晉芳夫婦背地裏也曾稱贊過雲麟年幼老誠,雖是近來婚事已經為富玉鸞所奪,然而富玉鸞自從遊學東洋,簡直與伍傢不通音問。卜氏婆媳時刻把這一件事擱在心上憂慮,雲麟遂又發出奇想,知道富玉鸞有心將儀妹妹讓給我。安知他不因為此事,終久不肯回國。那時候儀妹妹的婚姻,不屬之於我,還屬何人。是以這一次决意隨淑儀等來湖北,也是有心來探看晉芳的口氣。不料初次相見,便雷轟電掣的被晉芳說了這一番話,又怕儀妹妹同我親熱樣兒,已經被他看在眼裏。過後萬一防閑起我們來,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不禁面紅耳赤,半晌回答不出話來。晉芳又笑道:“這又害甚麽羞呢?秦樓楚館,誰則無情,橫竪不過是個逢場作戲罷咧。”
  雲麟纔悟出晉芳是問他可曾嫖過妓女的意思,暗想我便是嫖過妓女,又如何可以告訴得你,且你又如何得知耶?遂不免侃然答應道:“姨父來取笑了,愚甥自幼讀書,略知禮義,雖非柳下惠坐懷不亂,然而當這年輕時候,那種不尷不尬的地方,自信卻一步不曾走過。”
  晉芳拍手大笑道:“這話未必盡然,……這話未必盡然。……”雲麟剛待再辯,忽然走來一個傢人,說上房裏請老爺進去。晉芳望雲麟笑道:“風塵辛苦,你好生歇一歇罷,我們明日再談。”說着拱拱手又跑進去了。雲麟此時獨自走入臥室裏,見有一個小廝替他料理壁上的字畫。雲麟覺得他面熟得很,便嚮他問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小廝垂手答道:“小的叫穩子,少爺認不得小的,小的到反認得少爺。當初在揚州的時候,小的常見少爺到我們少爺那裏去。”雲麟笑道:“我的記性真個不好,你們少爺究竟是誰?”穩子笑道:“就是富少爺那裏呀,小的姓林。”雲麟點頭道:“不錯,林雨生是你的父親。”穩子點頭笑了笑。雲麟道:“既這般說,你如何在這裏忙?”穩子道:“這是翠姨太太吩付我伺候少爺的。”雲麟又點點頭說:“原來那翠姨在這裏早稱呼太太了。”穩子笑道:“這是老爺命我們喊姨太太,其實翠姨一總不肯,怕大太太同二太太到來,還要不依呢。少爺你評評看,翠姨又不曾生着一男半女的,如何便稱得太太。”
  雲麟更不言語,轉背着手在房裏踱來踱去,暗想晉芳適纔問的幾句話,大是奇怪。便是紅珠這件事,連儀妹妹也不明白,就使儀妹妹曉得,今日大傢一齊纔走入門裏,又不曾見儀妹妹同姨父講一句話。姨父那裏就會知道了,難道儀妹妹曾經將這件事寫信告訴過姨父的?而且這件事與儀妹妹又有甚麽相幹?他要寫信又怎生個寫法?斷乎沒有這事。為今之計,若使姨父知道我在外遊蕩,這儀妹妹的婚姻,如何想得到手。而且再隨時防閑起來,或竟禁阻我同儀妹妹相見。我這一番到湖北,不是自尋苦惱麽?越想越恨,便嚮床上一倒,長吁短嘆起來,後來拿定主意,若使姨父再來問我,我須辯得一個雪白,便是犯人口供,也會抵賴。他疑惑我難道就成了定讞嗎?想到此纔將心放下。一連幾日,晉芳又請了些客,替雲麟接風。雲麟此時衹管巴着晉芳問他,好讓他分辯。誰知晉芳早將此事擱在腦後,一總再不提起。雲麟好生着急,無意中便時常引逗晉芳。這一天晉芳重又踱入房裏,雲麟談了好一會,便故意說:“這漢口地方妓館太多,必然有害風俗,姨父是在這裏候補的人員,何不同各大憲設法禁一禁呢?”
  晉芳猛然觸起前事,不禁大笑道:“想起來前天剛問着姨甥那件事,姨甥如何此事忽然發起這一種正論,真是希極了。”雲麟便趁這機會,忙分辯道:“原是姨父前日問愚甥那幾句話,愚甥很是驚訝,愚甥忝列膠庠,真要算得謹守臥碑。譬如別的念書的人或者當那鄉試時辰便不免羅掘賓興之費,作為賣笑之資,至於愚甥應試,一心便在文章上面,從不肯出門一步。不知姨父何所見定要誣栽愚甥遊蕩,愚甥自問實在不甘。”晉芳撫掌大笑道:“真是的呀,便在賢甥到南京鄉試時辰,就遊蕩起來呢。賢甥不提起考試,我一時也記憶不起。說起來就一點錯,若不是在南京省裏,那裏有第二個莫愁湖呢。”
  雲麟覺得自己的話,又說錯了,正待辯駁,晉芳大笑道:“老姨甥,你也不用掩藏罷,你那貴相知的芳名,我都知道了,可是叫做紅珠?”雲麟愈驚,忙荷荷的說道:“這更奇了,這是打那裏說起。”說着便站起來,將臉對着窗子外面,要想掩藏他一種驚愧之色。晉芳更覺好笑,一眼看見穩子站在房外,便笑道:“穩子,你替我在簽押房裏,將這幾天的公論新報拿得來。”穩子答應了一聲如飛而去,霎時抱來一捲報紙。晉芳笑接着來,顛倒翻了一遍,在裏面檢出一張,對着雲麟笑道:“喏喏,你且請看,這不是載着你的故事麽。”
  雲麟此時好生惶急,勉強接到手中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張漢上消閑錄,上面排列許多詩文雜志。晉芳瞧了一瞧日期說:“不錯就是九月初二日這張報呀。那一天剛剛揭開來看時,忽然看見兩首詩,題目上有你的名字,我就詫異,暗念你還在揚州呢,如何會有詩寄到這公論報館裏。再一望時,原來是別人贈你的,這贈你的人就是紅珠。姨父老了,雖然不懂得甚麽風月。然而瞧紅珠的口角,怕不是同你山盟海誓的情人,況且她明明說從莫愁湖寄來,我就猜到你是鄉試時辰認識她的。賢甥賢甥,看我我這偵探手段敏捷不敏捷?你還想抵賴麽?”說罷,又哈哈大笑。
  雲麟此時轉陡然觸起一種心事也不再開口,便細細瞧那兩首詩,見上面寫着中秋望月懷雲麟七絶二章,紅珠女史由莫愁湖寓寄:紅樓寂寂不成眠,意緒心旌兩地懸。苦恨秦淮今夜月,無情偏衹嚮儂圓。推窗不欲盼團圓,怕觸相思拭淚難。猶憶當年真武廟,暗教阿姊病中看。雲麟念完這兩首詩,不禁一縷酸淚,幾乎從眼眶裏直迸出來,急忙忍着,呆呆的一言不發。晉芳已揣知其意,不便再行調笑,重又說道:“這消閑錄便在漢口發行,是附着公論新報出版的。文士騷人,爭奇鬥勝,到還十分熱鬧。我還聽見人說有個同鄉,他名字叫做甚麽沁香閣的,時常也登此筆墨在上面,這人到還有些才調,我在先也思量去訪他談談,後來有人勸我說,報館中人是才調有餘,品行不足,我們既在省裏做官,還宜遠着他們這班人為是。我後來也就將這件事擱下。姨甥以後如閑着無聊,不妨渡江走走,去同他們聯絡聯絡。你們是同氣相投,又與我不同了。據說這報館便是在後華樓街上,你如認不得路徑,我叫林先生陪你去。”雲麟又點點頭。晉芳見雲麟着實沒有興致,就站起來說:“這一捲報紙就留在這裏消遣罷。隨後他們送報來,就叫他們擱在姨甥房裏,我還到局裏去呢,不陪姨甥了。”說着緩緩踱出房外。
  雲麟此時委實十分難受,重將那張消閑錄反復觀看,看了幾遍,猛然省悟過來,自言自語說道:“我好呆呀,我自從認識紅珠。幾曾看見過她會做詩的。而且還有一層可疑,就算紅珠在南京請別人替她做詩寄我,也該寄到揚州,也不該寄到漢口。難道她預先料定我要到湖北,有意嚮這報上寫給我看不成?不是不是,斷然不是。或者雲麟之外,還有一個雲麟。紅珠之外,還有一個紅珠,亦未可知。為今之計,我衹有趕快去會那個沁香閣,問個清清白白。若彼此臭味相交,到還算得個異鄉知己。想到高興時候,看看天色還早,便想要過江。命穩子將他父親請得進來,林雨生隨呼即至,垂手嚮雲麟請了一個安。雲麟回禮不迭,笑說:“林先生,我們許久不見了,近來異常發福。”林雨生答應道:“是。這都是少爺們的恩典。”
  雲麟笑道:“適纔同傢姨丈閑談,想請林先生送我過江去訪一個朋友,不知林先生此時可有閑空沒有?”林雨生忙陪笑道:“少爺既然高興過江,小的理當伺候少爺,少爺要去還是快去為是,小的看見東北角有一點雲爿,不定是風雨。”雲麟便望穩子說道:“穩兒,你替我進去在大太太面前回一聲,說我今天同你的父親過江走走,恐怕遲了便不能回來,叫太太們不必等我。”又笑道:“再問問小姐,可有要買的物件,我便替她在漢口帶轉來。”穩子答應了,走入裏面。不多一會手裏捧出一個衣包,又拿着五塊洋錢,都把來交在他父親手裏,說:“這是大太太吩付你,替少爺多帶幾件衣服,恐怕夜間早晚的寒冷。這洋錢便給少爺過江使用。”林雨生伸手接了,雲麟剛待要走,又回頭笑道:“你叫你問小姐的話,敢是吃下肚腹裏了。”穩子笑道:“阿呀,我到忘記了,小姐說沒有甚麽物件要買。到是上次由輪船上岸時辰,在轎子裏看見洋街上有人用篾子編的六角紗燈,很是精巧,請少爺帶幾張回來,小姐想挂在房裏。小姐說完這話,我就往外跑。小姐又將我喚轉去,說今天似乎天上起了風色,少爺過江很是耽險,叫少爺斟酌。”
  雲麟笑了一笑,果然窗外那幾根翠竹,驟然撲嚮窗紙上楞楞作響。雲麟道:“快走罷,不要等出風來。”於是林雨生便隨着雲麟出了門,一口氣跑出漢陽門,早吹得衣衫亂捲,再臨江一看,叫聲苦,那浪頭已排山倒海價滾滾的嚮東捲去,銀濤倒拍着堤岸,像雪花飛濺。雲麟將頭縮了縮說:“這風浪好利害,我們還是過去不過去?”林雨生笑道:“這風浪本不為大。少爺看江心裏不是還有小船麽,但是小的們卻不怕,恐少爺吃不住這顛播。便是勉強過了江,過後太太小姐知道了,還要責備小的引着少爺冒險。”雲麟道:“不過江也罷,衹是興匆匆的出門,又忙着回去,可不吃小姐們笑話。”林雨生道:“這卻不妨事。前日少爺同太太小姐們遊黃鶴樓,總算不曾盡興,今天卻好少爺再上去逛逛,樓上還有幾座茶社,小的鬥膽,陪少爺吃杯茶兒。”雲麟道:“也好也好。”說着,便邁步轉身,依然進了漢陽城內。沿着城根,嚮黃鶴樓山坡上面彎腰屈膝,提着衣服走上去。林雨生一面攙扶着雲麟一面笑道:“少爺你看這黃鶴樓的命館,比我們揚州的東厠還多幾倍。”雲麟笑道:“本來是楚人信鬼,兼之又在省城,是個人煙薈萃的所在,不是爭命於朝,就是爭利於市,大傢總懷着一個徼幸的心,所以不求於人,反求之於命相了。”
  雲麟正說得高興,猛然從一傢命館旁邊,跳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劈頭將雲麟攔着不放。口內狺狺狂吠,不知她說些甚麽,嚇得雲麟倒退幾步,幾乎不跌落下山坡去。林雨生笑道:“少爺不要害怕,這是在黃鶴樓一個乞食的啞婦,她同少爺要錢呢。少爺快走,不用理她。”雲麟纔笑起來說:“這婦人到怪可憐的,你賞給她百十文罷。”林雨生笑道:“少爺,你當她沒有錢麽,她的積蓄,多是沒有,至少總有一千餘金。”
  雲麟笑了一笑,正要問這緣故,不覺已走入一座茶社裏,店門口挂着招牌,分明是懷白茶樓四個大字。林雨生揀了一個座頭,請雲麟坐下,自己便斜簽着身子,也坐在一旁。那個啞婦依然立在欄桿外面,遙遙作乞錢之狀。其時風聲愈加猛烈,山頂上的樹木,吹得像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的模樣。茶社裏先前還有些遊人坐着吃茶,到此已紛紛走散。雲麟東望長江,煙波無際,不覺浩然發故鄉之思,半晌開不得口,衹是默默癡坐。林雨生坐在桌子對面,見雲麟悄然不樂,思量拿話去引逗他,便提着啞婦剛纔的事跡,說這啞婦如何積蓄的緣故。雲麟沒精打采的,說:“林先生你儘管講,我在這裏聽着呢。”
  其實林雨生自說林雨生的話,他一總不曾入耳,盡看着那江水發呆。在這個當兒,忽然聽見隔壁一座小房間裏,有人狂叫起來。說:“妙呀妙呀,大丈夫乘長風破萬裏浪,不當如是嗎。”隨接着高吟道:“一帆送客上鞦韆,”又是甚麽“瀉盡書生骨相寒”,兀自吟誦得高興,又拍的一聲,不知將個甚麽東西擲嚮江裏,那浪頭漩了幾漩,霎時無形無影。又有一個人低笑道:“狂奴故態又作矣。”
  先前那個又似乎長嘆道:“莽莽風塵,知音有幾?此情此景,恨不與沁香閣共賞之,汝輩何足道哉。”說到此那聲氣已就有些哽咽起來。雲麟耳中觸着沁香閣三個字,不禁暗暗稱奇說:“這人也是去尋訪沁香閣的麽?”便走近那座房間旁邊,卻好窗紙有幾處破損,偷眼一瞧,見那狂吟的人,年紀不過四十餘歲,長身癯貌,風骨棱厲。滿口也是下江口音。對面坐着一人,面色微黑,濃眉闊腮,似個官界模樣。不由拍案大笑說:“醒七該死,醒七該死,你衹知阿好你那個沁香閣,便一味抹煞別人。而今沁香閣在那裏呢?你為何不曾留着他老在這湖北?”
  雲麟聽到此,纔知沁香閣已經離了漢口。又知那長身癯貌的名字便叫醒七。忽然聽見醒七又嘆起氣來,說:“我為甚留着他,他除這湖北,難道便去乞食不成?不過天下滔滔,易地皆是,他不去改着他這骯髒脾氣,恐怕便遊遍五大洲,也沒有他遇合之所。咳我這話又錯了,我自己不能變易這骯髒脾氣,轉來希望着沁香閣,未免明於責人,而昧於責己。若使沁香閣聽見,又該拿話駁詰我了。”
  那人點了點頭說:“這話原難怪着你們,我適纔的言語,實是同你們取笑,你不可認真。但是沁香閣在這湖北,也算是得意的,為何决意捨去,公然起那張季鷹秋風蒓鱸故鄉之思呢?”又見醒七將兩衹眼珠,望着這人轉了一轉說:“奇呀,你的吐屬,也居然風雅起來了。罷罷,你既能撇這兩句文話,便是將沁香閣的事跡同你談談,算不得辱沒了我。哈哈,你們雖然是一班蠢物,料來提着那漢上消閑錄,也該得知。……”
  雲麟暗笑道:“不錯呀,若不是今天在這上面看見紅珠的詩,誰也發誓不會知道,幾乎不被這醒七駡了去。……”接連聽見醒七說道:“咳,總之一個人切莫要識字。不幸識了字,切莫要做詩做文。不幸會做詩文,切莫要刊登在各種報紙上。其實論這個詩名文名呢,便連屁也不值。譬如一個人德行虧缺了,任你壓倒元白,媲美班揚,人提着你名字,不見得因為他會做詩文,便寬恕得你一二分。沁香閣在去年便就同我說,這詩是萬做不得了。昔人吟風嘲月,不過抒寫性情。今人舌劍唇槍,幾乎釀成仇敵。我就問他你為甚發這般的牢騷呢?他但笑而不答。後來又在別處打聽得,纔知道他曾經做過一句詩,是甚麽:‘門外野狐多憑陵,’不料得這一句詩才發現出來,當時那一班詩傢,便全行動了公憤。說沁香閣駡了他們,要來興個問罪之師。內中還有人怕這事鬧得不暢快,巴巴的重又表明在信札上,說沁香閣門外野狐多憑陵此一句詩可念也。似乎說你們大傢去想一想罷,這正是替沁香閣挑釁的意思。可憐沁香閣還睡在鼓裏呢!幸虧諸大詩傢手裏持的是一管筆,若是一柄手槍,早就結果了性命,怕還想安安穩穩的回揚,也是不容易的呢。……”說到此,那個人笑道:“沁香閣這句詩,不見得不是駡人。你醒七先生,又何必替他分辯。”
  那個醒七又笑道:“可又來,便算是沁香閣駡人野狐,他駡的原是野狐。大傢自命不是野狐,便不該多這心。若自己果然相信是個野狐,又不該再生氣。譬如我當日也曾看見沁香閣這句詩,我就不疑惑他駡我,這就足見我醒七先生的身分了。還有一層,人人怕沁香閣,也有個緣故,是說他編的小說子,慣喜歡駡人,所以做得一二句屁詩,人也去尋根究底的疑惑他嘲駡。我因此想起來,可見世界上可駡的人太多了,他總有一二件合得上沁香閣所駡的話,他纔疑惑呢。一人疑惑,人人疑惑,我不知道他們自居何等。譬如你不曾做賊,人駡做賊的,你必不生氣。你聽見人駡賊,你就生氣,你就算不是賊,定然那賊也是你的親戚朋友。”
  那人笑道:“你望着我你呀你的,你這不是駡我。”醒七又笑道:“你難道就是個賊?”那人又笑道:“後來什麽樣呢?”醒七又笑道:“後來愈鬧愈奇了。消閑錄簡直不是消閑錄,簡直變做了一部相斫書。今日你攻我,明日我攻你,光怪陸離,如荼如火。我還有一句放肆的話,果是彼此相攻,也還罷了。更有一種卑鄙齷齪的匹夫,藉着攻這個人,便去諂媚那個人。文字凌夷,斯文掃地,沁香閣趁着殘鼕已盡,便掩旗息鼓,遁回江東,自做他的吳大帝去了。”那人笑道:“這吳大帝三字又從何而來?”醒七道:“這話長呢,此時不便同你細談。你看風聲漸息,天色將要陰沉下來,我們下山去罷。”
  雲麟此時早見那兩人會了帳,搖搖擺擺踱出茶社之外,自己到反失笑說:“原來做詩文的人,還有這種把戲呢。可見得我在南京會見的那個鮑橘人,真是明見萬裏。若使橘人到此做個騷壇主將,到是與這沁香閣呆子專一駡人的不同。照這樣看來,幸是沁香閣走了,就使他不走,我聽見他這種脾氣,我也怕去惹他。”一面想着,依然踱到這邊來。林雨生笑道:“少爺為何這般高興?適纔在那邊,想必聽見甚麽笑話兒了。”
  雲麟含笑說道:“幸虧今日不曾過江,若是過了江,我尋訪這個人,斷然也會不見。我適纔竊聽那兩位說的話,就仿佛告訴了我一般。”林雨生笑道:“少爺真是有少爺的福氣。天總叫少爺不白跑這一趟路,就奇奇巧巧差遣這兩個人來告訴少爺。少爺以後若是要嚮甚麽地方想會甚麽朋友,到是先行探聽探聽別人口氣,保不定天老爺已替少爺豫備在那裏。真應着俗語說的聖天子百靈相護。”雲麟笑道:“呸,謹防割了舌頭,甚麽天子天子起來。”林雨生忙將頭一縮說:“是小的說大意了,少爺再闊氣,也不過是個宰相罷咧。”
  雲麟見林雨生說話甚是有趣,不覺十分高興,說:“林先生你真個叫人可愛。我們趕回公館沒有事做。你在這湖北省城比我久了,你看還有甚麽可以坐坐的地方沒有?”林雨生將雲麟望了一望,笑起來說:“這個小的不敢,像少爺這樣標緻臉蛋兒,不是去嫖人傢,怕給別人傢嫖了,少爺還不得而知呢。”
  雲麟不禁臉上一紅,說:“放屁。我說坐坐的地方,難道必是那些不正經的地方,纔可坐得。譬如你那個公館裏,難道不許我坐。”
  林雨生哈哈大笑道:“少爺若是果然肯賞小的的臉,輕移蓮步光降寒捨。就仿佛一件寶貝,霞光萬道,天天在天上盤旋,無人不巴巴望這寶貝落在他傢裏。誰知竟落到小的傢裏來了。小的夫婦兩口子,也沒有形容得出這快活的光景。譬似小的夫婦兩口子行房,到那。……”雲麟笑道:“休得鬍說。你既這般說,我這寶貝就落到你傢去。”林雨生笑道:“阿彌陀佛,這真是如了我的願了,快走快走。”林雨生隨即將茶錢匯過,便先跑下山,喊了一乘東洋車子,請雲麟坐了,自傢扶着車旁手版,背着北風,如飛的嚮自己傢中而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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