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八章 廉頗老矣(256B.C.—251B.C.)      瀟水 Xiao Shui

  (一)
  邯鄲大戰完後的第二年,公元前256年,是個特別的年份。躲藏在邯鄲城裏地超生遊擊隊的男主角“小趙政”同志,這一年已經三歲了。
  當小趙政進入三歲童年期,另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則進入了棺材期。他就是當了五十九年有名無實的窗邊天子、“羞愧之王”周赧王同志。他留下了“債臺高築”的成語,變賣掉傳說中的傳國九鼎,拿着滿是紅字的財産損益表,去地下找先祖們報賬去了——駕崩了,時間正是公元前256年。
  周文王、周武王等人地下有知,當會看到周赧王的損益表上,大周王朝衹有區區七個縣的轄區了。
  這七個縣旋即被席捲而來的秦軍淹沒,大周王朝徹底終結。至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姜子牙等一代英傑開創的,有着790年歷史的赫赫大周朝,壽終正寢了。不過,周這個姓飽含着歷史的沉澱感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姓周的人至今很多,多是在演藝圈裏混,譬如周星馳、周傑倫,還有周潤發、周華建。都是姓周的。沒有他們,真不知道現在還有什麽樂趣。
  發生在公元前256年大周朝滅亡前後,還有一件事,就是秦國派駐四川地區的郡守——李冰同志,跟他兒子二郎,完成了偉大的都江堰工程,從而使水患連綿的巴蜀一躍成為天府糧倉,而二郎大約成為了跟孫悟空打仗的二郎神。當秦皇漢祖的偉業都成了歷史遺夢,惟獨李冰父子的功績還在澤被今人。
  (二)
  公元前255年,邯鄲大戰後的第三年,大周朝滅亡後的第二年,有一個人扛着自己的腦袋和一口鍋,冒着雨水,身後領着一行腳印,腳印如同埋藏在五綫譜裏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朝着秦國走去。這個人叫做蔡澤。
  蔡澤這傢夥屬於流亡無産者,他膽識過人,曾在列國長期遊蕩,但是一直不能妥善就業。後來他遇上一個職業生涯咨詢師——當時叫做算命的,告知他說:“您的相貌屬於聖人的那一種,就是出奇地醜陋:塌鼻子、大腦袋、肩膀高聳、兩膝彎麯(不適合進演藝圈,除非演判官)。讓我怎麽說呢?這樣奇特的醜貌,衹能努力去當聖人好了(看來聖人都不是帥哥,沒辦法纔當聖人的)。”
  蔡澤關切地又問:“那我還有多少年壽命呢?”
  算命的說:“也不多,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年年天天都能吃細糧和大肥肉,榮享富貴,躍馬疾趨,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腰,那也足矣1——當時的官印不過鈕扣大小,所以可以像BP機一樣放在懷裏,這就是“懷黃金之穎。而官印有一個綬帶,就是係官印的帶子(像BP機的鏈子那樣),挂在腰上,怕官印丟了,所謂“結紫綬於腰”。這是當時士人的最高夢想。
  給蔡澤算命
  於是蔡澤就雄心勃勃地抓緊了自己的吃細糧計劃。他在從前遊串多國都失敗的基礎上,總結出了新的經驗,於是信心十足地又去趙國發展,果然不同凡響,被趙國人又趕了出去。他南下去了韓國和魏國,照舊都是失敗。離開魏國,由於窮,他路上不得不自己背着煮飯的釜(大肚小口有兩耳),他的炊事活動也衹能在露天裏進行。可惜這點移動資産他也保不住,當時韓魏地區戰亂連綿,人民破産流離,強盜和流民很多,他正好遇上強盜,把他的釜也給搶走了。他成了釜中的遊魚。
  蔡澤沒有辦法,餓着肚子冒着雨走。古代雨水連天連地,花瓣大約是在零落,緑樹和草唯獨最得意,仿佛火藉風勢,緑得一發忘形。有錢人鑽在車子裏趕路,安全地欣賞着外面的雨景。而蔡澤,衹有算命人所描述的兩個自備的彎麯的膝蓋。這個待業青年,用彎麯的膝蓋和黑豆大的腳趾,在雨地裏移動着自己,悲哀得像一隻動物。
  蔡澤胡亂走了一氣,身後留下一串艱難的腳櫻最後他聽說西邊秦國那裏出事了,於是他把方向調整嚮西。
  蔡澤來到鹹陽,看見和列國的紛亂相比,這裏秩序井然。衹見秦國老百姓神色淳樸,着裝穩重,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甚是規矩。有乘車的,有坐轎的,人人臉上喜氣洋洋,甚至連擡轎子的也頗顯輕鬆。大傢都很高興,人生都已被政府安排得井井有條。軍人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而做買賣的則擡不起頭來。政府職能高效運轉,這從鹹陽城優異的衛生條件也可以看得出。(假如一個城市的政府瀆職,你衹要一看它亂七八糟的市面就知道了。)
  蔡澤走街串巷,聽到鹹陽城裏的老百姓,正在紛紛議論一件大事。什麽事?當朝相國范雎,犯罪了!
  范雎有一個恩人,就是鄭安平先生,我們還記得吧。當年范雎在魏國挨揍,鄭曾救過他一命:把范雎窩藏在自己的傢中,然後送到美國——對不起,送到秦國。為了報答這個恩情,范雎推薦鄭安平帶兵為將。邯鄲大戰,鄭安平是帶領攻打邯鄲的秦軍統帥,結果身後楚、魏聯軍兜殺而來,他被迫帶着部屬兩萬人投降趙國了。消息傳來,秦國輿論大嘩。在秦國的歷史上,率衆投降,這還是第一次。不但鄭安平需要夷滅三族,就是推薦他當官的人——相國范雎,也得以同罪罪之,即夷滅三族。這叫職務連坐。那些與范雎敵對的政客,都在藉此拼命煽動輿論,攻擊范雎。
  秦昭王這時候很為難。不殺范雎的話,就“法不立”,殺了的話,又不忍心。當年范雎幫助自己擊敗宣太後和魏冉的“貴族黨”,獲得了君主的權柄,功不可沒埃
  正猶豫的時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個草墊子上,像孔乙己那樣爬着來請罪了,老淚縱橫地請求秦昭王殺掉自己,以正國法:“我知道您愛護着法律,就像護愛着自己的眼睛。請從我開始吧。”
  秦昭王鼻子一酸,揮揮手說:“算啦,你為秦國做了十二年的相國,寡人豈敢傷應侯之意。”怎敢傷你的心呢。范雎從前被封了侯,叫應侯。
  於是秦昭王下令,誰敢再嚷嚷着處罰相國范雎,寡人以鄭安平之罪罪之。大傢都一縮脖子,趕緊噤聲,輿論這纔平息下來。
  可是,禍不單行,范雎的另一個大恩人——王稽同志也出事了。當時韓魏聯軍打敗邯鄲城下的鄭安平之後,又尾隨秦國敗兵一直追打到山西西部的河東郡。河東郡守王稽在汾城裏與魏、楚聯軍眉來眼去。這事被人捅到了鹹陽,秦昭王大怒,把王稽下獄,隨後誅死。
  范雎這回害怕了,因為王稽也是他推薦的(王稽曾作為秦國使者幫他逃離魏國赴秦)。任人不當,又要被連坐了。鹹陽的輿論再次大嘩。范雎這回即便有兩個腦袋,也不夠被砍的了。
  他戰戰兢兢地上朝看動靜,秦昭王未置一詞,衹是臨朝而嘆,內心極為矛盾。范雎心想這回完了。他踉踉蹌蹌從朝堂退下,看見鹹陽的大街正在步入鼕天。
  現在是鼕季了,整個城市運行得倍加小心,范雎感到內心的空洞也象鼕季整面的天空,連憂傷也沒有了,霞光閃耀的功績和歷史將近變得無稽可考。
  這時候,就聽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國高人蔡澤,如今已至鹹陽。此人乃天下弘俊辯智之士,一入鹹陽,必奪相國范雎的相位!范雎趕緊避位讓賢吧1
  范雎聽罷,偏偏生出了幾分垂死的激憤,駡道:“好個狂徒蔡澤,老夫即便日暮途窮,偏也要看看你如何奪得了老夫的相位1
  (三)
  范雎和蔡澤的舌戰,後來被司馬遷紀錄在他的《史記》裏。當時蔡澤顔色“倨傲”,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惱怒地說:“這位反方的同學,能不能謙恭一點。我范雎身為相國,力能摧百口之辯,尚且沒有你這麽傲氣。你到處嚷嚷要奪我的相位,可有此事乎?”
  蔡澤點點頭:“Yes.”
  “那就請反方同學首先發言吧1
  蔡澤、范雎之舌戰
  “籲!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處······”意思是,夏天的輝煌完了以後,就要讓位給肅殺的秋鼕。你享受某種大名的時間已久,就該盡快換一種職業生涯了。讀過老子《道德經》的人,一下子就會明白蔡澤選擇了道傢理論作為自己的利器,想說服范雎功成身隱,激流勇退。
  蔡澤接着說:“相國您知道嗎?所謂‘飛竜在天,利見大人’——竜飛在天上,確實很得意。但是,別忘了下面還有一句‘亢竜有悔’——你老在天上飛,燃料用盡了,就成了亢竜了(相對於潛竜來講,亢竜是飛得過高的竜),你就要regret了,從天上掉下來了。”所以,蔡澤的寓意是,您不如識趣點,在秦國飛一陣子,就趕緊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腦袋割掉了,飛機失了事,一頭栽在地上,身敗名裂了。
  呵呵,我們說,蔡澤也是不甚好讀書。他引用的“亢竜有悔”、“飛竜在天”兩句,都是《易經》開篇第一節的,可見這傢夥讀書也就衹讀了前兩頁。
  范雎心想蔡澤的陳詞濫調也不過爾爾,就憑你個道傢的“亢竜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讓給你嗎?哼哼,你書背得不錯,可那又怎麽樣!
  范雎哼哼着。
  蔡澤又舉出真實的例子嚇唬范雎:“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大夫文種,他們三人的結局,您覺得值得羨慕嗎?”
  范雎當然知道,這三個人的結局,都是以死得都很難看著稱,不值得羨慕。前兩個是被車裂了,後一個是寶劍抹了脖子。都是因為不能急流勇退,戀棧不捨,故被他們的老闆或者政敵殺死,沒能安全下樁。范雎明白,蔡澤暗含的邏輯是這樣的:
  1、這三個人死得不好。
  2、他們老不下樁。
  3、如果你老不下樁,你也會死得很難看!
  范雎心裏明白,於是偏要和蔡澤唱反調,極力鼓吹這三個人死得好(從第一個鏈條上擊斷蔡澤):
  “這三個人死得很好阿!都是忠義的最高頂點,人臣的最高典範。他們為道義而死,雖死而猶榮。”為了證明這一點,范雎接着說,“商鞅先生,事奉秦孝公,盡公益而不顧私情,申法令而信賞必罰,設刀鋸而禁姦人,於是把姦人們都惹了,姦人們憎恨他,最後中傷誣陷,把他辦了車裂,害死了他。吳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堅持原則,不跟別人套近乎、拉關係,堅决跟老貴族對着幹),於是災禍降臨到了他頭上,他被老貴族們打擊報復,亂箭射死。這些君子都是為了國傢的利益而赴死,視死如歸——把死當作了回傢,圓滿了!人固有殺身以成名,唯義之所在,雖死而無恨。像他們仨這樣死,如何不可以呢?——我看死得很好嘛1
  范雎是豁出去了,非要嘴硬說這三個人死得好,我看還你怎麽反駁我*—而且我也要嚮他們仨學習,死也要死在工作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被八馬分屍,看你怎麽搶我的相位!
  蔡澤一下子沒詞了。衹好往下鬍說一些很含糊的話,什麽“主聖臣賢”咧,什麽“君明臣直”咧,都和自己的論點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為不值得反駁。蔡澤鬍說了半天,纔逐漸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講道:“留下了歷史芳名卻不幸被五馬分屍,固然值得敬佩,但無論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選擇。”
  范雎說:“善!這還差不多。”你終於找對了該怎麽反駁我了。
  有了這一句輕微的誇奬,再加上倆人經過這一番言語交鋒,都對互相的口才産生了一定的認同,甚至有了一點兒欣賞,氣氛也就從劍拔弩張,開始變得略為融洽了。
  蔡澤於是也從顔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氣。他把剛纔由於范雎從第一個鏈條上噎住他而沒得說出來的話,從頭再完整地說了一遍:
  “請您重新聽我說埃商鞅這個人,為秦國修明法令,統一度量衡,勸民耕種,修理地球,習戰陣之事,終於兵動而地廣,秦無敵於天下,他可謂功高蓋世。但當他功名成就,卻以車裂而死。白起也是一樣。他率數萬之師與楚人戰。楚人地方數千裏,持戟百萬,白起一戰而剋鄢陵,再戰而燒夷陵,又北攻強趙,坑馬服君之子(趙括),誅屠四十萬之衆,前後攻拔七十餘城,功何絢哉。白起卻不知明哲保身,遂賜劍自刎於杜郵。吳起為楚國變法,淘汰無用的貴族,減損不必要的官員,塞私門之請(不許走後門,不許拉幫結派),終於兵鎮天下,威服諸侯。當他功名成就,卻被射死,車裂肢解了屍體。越國大夫文種,為越王勾踐深謀遠慮,終於報夫差之仇,北擒強吳,東南稱霸,功勞彰顯,卻被勾踐忌憚,終於負心地殺害了他。這些奇怪的現象,都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功成而不去,就該倒黴了——對你心懷忌憚的君主和心懷嫉妒的同僚,就該找你的麻煩了!禍害將不旋踵而至!從前越國范蠡就明白這個道理,於是超然避世,帶着漂亮美妹絶跡江湖,勇當一方大款,頤享天年。
  “如今,相國您功彰萬裏之外,威蓋四海之內,聲名光輝傳於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吳起、文種最風光的日子,您卻不早行變化考慮,竊為相國所不取也。所謂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誰不懂這些,終將亢竜有悔(飛得太高,摔死了)。”蔡澤的舌頭像一把抽打着空氣的鞭子,“當初,蘇秦、智伯,都是比您還聰明的人,躲死避禍的道理他們也都懂,技巧也都會,但就是一味惑於功利,貪求不止,終於蘇秦被車裂於齊,智伯斷首於晉。如今您的功績雖大,卻沒有蘇秦、智伯、商鞅、吳起、文種的功績大,可是您的私傢之富、官爵之貴,已經有過於這五人,所以您的危險也將更大,死得也將更難看1
  范雎聽到這裏,完全已被反方同學的發言所驚服,巴不得立刻讓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蘇秦一樣,第二天一早被抓出去車裂,為天下所笑。於是范雎聳身而起,長揖一謝:
  “反方同學發言甚善。我聽說,‘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對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終將徹底失去了A)。幸虧先生教導,范雎敬受命也(我聽你的咧)1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起來就緊着洗臉(生怕出門晚了會被車裂)——他急着去交辭職報告。范雎瞥見青銅的鏡子裏,自己的容顔也確實蒼老了。為秦國苦心積慮了十二年,結局卻是這樣倉惶。他望着鏡子前幻想起微雨寒村的圖畫來——一枝夏日清晨的花開在野外人傢的房檐下,花的瓣沒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生活。功利的樊籠為我所不能砸破,政治的險惡睏得我太長久,我不知道自己,比一隻黎明跳鬧的黃鳥,是否來得更加聰明。我已經受夠啦!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準備把自己的A獻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獻出去,以此保命和遠禍:“大王,臣昨日見了一位燕國辯士,此人對於三王五霸的功業,有真知灼見,足以擔任秦國相國。臣請避賢讓位。”
  秦昭王覺得范雎能這樣引咎辭職,最好。鄭安平、王稽叛國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動。殺了范雎不好,不殺又枉了法,不如讓范雎先下野,算是一種薄懲,對輿論有個交待,自己也免得下不來臺,范雎也可以暫時躲開輿論的攻擊。於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辭呈。范雎摸摸腦袋,硬硬的還在,歡天喜地地回傢,漫捲詩書喜欲狂地收拾東西去了。
  可是,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范雎想退出江湖,躲避是非,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麽退出江湖。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簡《編年記》記載,范雎還是在同年(公元前255年)死掉了。秦簡上說:“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張祿死”。
  秦昭王是不是扛不住輿論的壓力,或者聽了旁人的閑言,於是追上去,在路上或者鄉下賜范雎毒藥而死,具體就不得而知了。但范雎確定是死了,而且他的死,顯然是受王稽叛國案牽連的,不然不至於把這兩人的名字連寫死在一起。
  蔡澤先生二三事:
  “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就。”這大約就是蔡澤的道理,也是道傢的道理。商鞅、吳起、文種、白起,都是因為作不到這一點而死的。范雎也是醒悟的晚,終於掉了腦袋。而從前的范蠡,後來的曾國藩之徒,則曉得這些道傢的道理,激流勇退,僥幸避了禍。
  蔡澤,藉道傢思想一言而折服范雎,勇奪大秦國相位,可謂明晰形勢,善於把握機會。隨後他被秦昭王拔為相國。這是秦國歷史上,提拔速度最快的。從前的布衣相國張儀、商鞅、范雎等,都是經過了若幹年的考查立功之後,纔逐步提升為執政相國的(順便澄清一句,一般人都以為,在先秦時代,想當官特容易,會搖舌亂說,說對了,一下子就得到高官厚爵。其實這是錯誤的。在春秋時代,官場都是貴族世傢霸占着,布衣根本沒戲。孔子那麽能說,也沒說成什麽官做。在戰國時代,士人確實可以憑着自薦而當官。當不管自薦面試時多麽能說,起步給的官都不大,不過是顧問一類的職務。張儀、商鞅、范雎這些典型的靠“說”而當上官的人,都是從小官和虛銜的客卿起步,後來不斷立功,給秦國爭城奪地,積纍功勞,纔逐漸位至封君將相的。在戰國歷史上,全靠說,一席話就能當上相國這樣的大官的,衹有一個,那就是蔡澤)。
  蔡澤是在特殊情況下被一下子擡到相國位置上去的。蔡澤片言衹語,就奪得了秦國的相位。但事實證明,一步登天,過於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澤,對蔡澤本人和對秦國都是不利的。秦國是個“計功授官”的國傢,以前不管張儀、商鞅、范雎還是誰誰,都是積纍若幹年的考查立功之後,纔逐步提升為執政相國的。而蔡澤無功受祿,輿論不服。於是蔡澤根本調動不了自己的屬員和朝內大臣,大臣們紛紛運動,想把他搗下去。蔡澤成了瘸腳的鴨子,衹好在數月之後,主動辭交了相櫻
  後來,蔡澤逗留在秦國,伺機建點兒功業:到了秦王政時期,他終於出使燕國,嚇唬燕國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調到了秦國來作人質,算是為秦國謀得了燕國這個盟國,有助於執行遠交近攻的路綫。蔡澤因為這些“功勞”,大約總不至於繼續餓着肚子,作流亡無産者了。他因功被封為了“綱成君”。
  不管怎麽樣,范雎、蔡澤,兩個出身低微的布衣,剛出道時飽受磨難困苦,卻終能懷金結紫,揖讓人主之前,名動諸侯海內,頗有一番造就,豈不偉哉。這都是值得我們當代每一個落魄小青年來幻想的。
  而秦國這種“走馬燈”式的更換相國人選,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布衣將相格局所固有的一個特點,即它的“流動性”。這是一種政治清明的進步表現,跟現代社會內閣總理更換製,頗有形似,它是“職業官僚政治”的標志性特點和優點——職業官僚政治具有市場聘用性、考核决定升遷任免性和不搞世襲的可流動性。而六國則是“貴族政治”。貴族大老爺們世代壟斷朝綱,無功受封,暮氣沉沉,積重難返。
  歲月蒼茫一片,奔涌滾滾。當成敗榮辱和功臣頭顱,都為時間的長風吹去,一萬年後的我們,大約得到的就是這些教益吧。
  秦昭王同志二三事:
  范雎與秦昭王的友誼,是彌久而且深長的。倆人當初見面時,一見如故,曾經共同把許多個不眠的夜晚坐穿,苦心策劃着對付魏冉的“太後黨”勢力,終於幫助秦昭王擺脫了“窗邊族”的悲哀地位。范雎是繼商鞅之後,為秦國屏除貴族勢力幹擾,深化法傢改革的又一人,功莫大焉。但是,范雎個人氣量狹小,在白起事件多次扮演不甚光彩角色,有損了一世的英名,亦是白璧之瑕。最終他在鄭安平、王稽事件上,薦人不當,為秦國帶來較大損失。秦昭王迫於輿論壓力和法令的公平完整,最終把范雎正法,大約也與揮淚斬馬謖相似。
  秦昭王是個偉大的君主,中國的統一,三分之二都靠他。他在位五十六年,擊敗了南邊的楚、東邊的齊,北邊的趙這三個強國,使得最後秦始皇的統一易如反掌。事實上,如果邯鄲大戰勝利的話,秦昭王就有可能一舉滅趙,繼而一統華夏。
  秦昭王是個法傢人物,商鞅不折不扣的信徒。他極力維護法令的尊嚴,好比鳥兒保護自己的蛋。“揮淚”斬相國范雎的事,就是一個例子。
  有一次,秦昭王鬧病了,人民群衆都很惦記他,有一個區(叫做“裏”)的居民就殺牛給神仙看,為秦昭王祈禱。
  群臣入賀說:“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愛您啊,某某小區的居民為您殺牛禱告呢1秦昭王說:“這幫人犯法了!牛衹有在臘月祭祀的時候才能殺,這是法令規定的。現在不是時候,殺什麽牛!他們是很愛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於他們,那就是‘法不立’。有法不依,是亂亡之道埃”於是,按照法令,秦昭王罰了小區“裏正”(相當於居委會主任)兩副鎧甲。看來,秦國不但法令嚴密,而且執行得一絲不苟。秦昭王很早就具備了並且生動實踐着我們現在纔剛剛提出的政府應該“依法行政”的概念。
  還有一次,秦國鬧饑荒,這個饑荒實在鬧得很厲害,以至於范雎連這樣的主意都想出來了:“我們的國傢動植物園(五苑)裏蔬菜、橡子、棗慄,足以救活民衆,請開放五苑,任憑老百姓來采吧。”
  但是秦昭王搖搖頭說:“我們秦國以法傢治國,我們有一條基本法令是,無功不賞。今天散發五苑蔬果,是無功與有功俱賞,這是亂法之道埃法亂了,國傢也就亂了。我們寧可想別的辦法。”
  再次體現了法傢政府“依法行政”的概念。“法令”高於一切,高於你對人私下的憎惡,也高於你對人私下的憐愛。
  范雎嘿然而退。
  秦昭王除了刻苦實踐先賢商鞅的以法治吏、以法治民的原則,以一絲不苟、毫不出入的法治而不是人治來管理國傢,同時,他還按照法傢先賢的思想,實行着“功不覆過”的原則。也就是說,作為國傢領導人,你如果以前立過功,但是現在你犯罪了,照樣依法處置,根本不能將功抵罪。
  這就是為什麽白起從前立了那麽大功,但最後在邯鄲大戰中表現消極,秦昭王就依律處死了他。如果按將功折罪的話,白起應當是可以免死的。但是秦國不搞這種政策。同樣,另一個國傢領導人范雎,也是為秦國立有翻天覆地的大功,然而最後,推薦鄭安平、王稽失誤,導致二人降敵,犯了這麽一個不算致命的錯誤,但從前的功勞都不能用於相抵,秦昭王按法令,殺死了他。
  在秦國,做官不容易埃你想稀裏糊塗,鬼混就能待在官老爺位子上沒事兒,休想!
  (四)
  公元前255年之後,伴隨着秦人在邯鄲大戰鋒芒受挫,以及戰神白起、名相范雎的死,秦國棟梁催折,六國趁機完全可以有所作為。
  然而,六國沒有充分利用這次反攻良機,而是很快陷入了滔滔沒頂的六國內訌之中,一訌就是五六年之久。等訌完以後,離死也不遠了。其中,鬧得最兇的就是燕、趙兩國之間,爆發了兩次大戰,時間是公元前251年,動員兵力總和達七十萬以上。
  燕、趙互相打,是有道理的。雖說齊國消沉以後,秦國成了大傢共同的敵人,但這未必意味着六國就會合力抗秦。這就好比美國是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敵人,但未必意味着阿拉伯國傢之間就會團结抗美。伊朗和伊拉剋這兩個阿拉伯鄰國就互相打起來了,因為它們感覺到來自鄰國的威脅,要甚於遙遠的美國。
  所以,六國之間的合作抗秦,不到最後一刻,是不會組織起來的。事實也確是如此。六國的合縱抗秦,出現在戰國時期最後幾年。而在此之前,六國之間出於各國地緣安全考慮,互相間戰鬥摩擦無法避免。譬如燕、趙就是一例。(其實,六國未能有效聯合抗秦,這不必值得大做文章,後人反復批評這一點,是不講理的。首先,他們不聯合,是歷史和國際關係的常態現象,不可過多責備。最主要的,六國的失敗,根本致命的原因,不在於六國是否聯合上,而至於蘇老泉說的“六國失敗,敗在割地賂秦”,那更是顛倒了原因和結果。其實,鄙人以為,六國的失敗,是根本敗在政治體係。秦國的政治進步清明,“職業官僚政治”(或者稱布衣政治),給秦國帶來了強大,這是它取代六國的根本原因。“職業官僚政治”(秦國),取代“貴族政治”(六國),正是歷史車輪的前進趨勢。六國做聯合,首先是強六國所難的不切實際的要求。即便六國聯合,也衹能推遲它們的覆滅命運,而不能扭轉改變之。)
  現在我們開始說燕、趙。他們都是地處河北省的國傢,燕在北(北京附近),趙在南(邯鄲地區),地緣上互相鄰近,彼此構成威脅,歷史上積纍的摩擦和仇怨於是就很多。燕國就想趁着趙國長平新敗,趁火打劫,去南邊打趙國。
  燕王喜是燕昭王的重孫,經常喜歡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新思想武裝起自己的豬頭。長平之戰後不久,他派去趙國的國際觀察員“慄腹”回來對他說:“我奉大王您的命令,帶着五百斤黃金慰問了剛剛脫離戰爭恐怖威脅的邯鄲。呦,那裏可真是一個人道主義危機重災區埃趙國的壯者都在長平之戰死光光了,餘下的孤兒還都是半熟少年。這正適合我們去毆打它耶1
  一句話觸動了燕王喜的擴張野心。他立刻把從前大將樂毅的兒子樂間叫來,分析南下攻趙的可行性。不料樂間是個右派,說:“趙國是四戰之國(趙國地處平坦的河北平原),為了防禦四方侵逼,所以趙卒練得了很強的單兵作戰能力,我們是打不過的。”
  燕王喜說:“寡人以兩倍的兵力打他們如何?就算趙兵都是好漢,雙拳還難敵四腳埃”
  樂間搖搖頭。
  燕王喜說:“那我用三倍兵力1
  樂間還是搖搖頭。於是燕王喜把籌碼加到了五倍兵力。這個燕王喜確實是個沒事找抽型的領導,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跟齊王建等人一樣,衹有王號卻沒有“燕昭王”這樣的謚號,這是亡國之君的特徵,和後主劉禪一樣,因為沒有人再給他議謚號了,衹被簡稱為燕國前領導人“喜”了事。這個燕王喜還有一個寶貝兒子,就是太子丹,爺倆脾氣相同,都是沒事找抽型的。
  燕王喜看樂間衹會拔浪鼓似地搖腦袋,氣得咬牙切齒,站起來吆喝道:“我命令,派出傾國兵馬六十萬,戰車兩千乘,以三分之二主力南下,直壓趙城邯鄲,以餘下三分之一北上,分攻趙國北地代郡。”
  燕國大夫將渠聞訊,稟忠進諫,他揪着燕王喜的BP機鏈子——也就是黃金大印上的帶子,學名綬帶,一頭拴在腰上的——帶着哭腔說:“大王,大王不要用這印章發佈命令埃您剛給人傢送了五百斤黃金締結盟約,轉眼又翻臉無情,這不是高貴的行為,屬於沒事兒找抽。”燕王喜更為光火,一腳把他踢開。
  將渠倒地垂淚說:“我這不是為自己,是為大王打算呀1
  燕王喜不聽勸諫
  公元前251年,燕將“慄腹”以四十萬大軍南下逼近趙國,攻打河北柏鄉地區的鄗邑大敵當前,趙孝成王左思右想,衹好决定重新起用老將軍廉頗。
  自從長平之戰被革職回傢以後,廉頗一直閉門不出。他的門客見其失勢,連招呼都不打,就爭先恐後地逃離了廉府。此次廉頗重新被任命為大將,這些門客又全回來了。廉頗哭笑不得地對他們說:“諸位既然已經走了,就不必再回來嘍1門客們對他說:“唉!您的見識怎麽這樣短淺呢?天下人都是為了利益而交往,閣下有勢,我們就樂意來跟着您;閣下無勢,我們就衹得離開您,這是世上的真理呀,您有什麽好埋怨的呢?”廉頗聽了,仰天長嘆說:“喔靠!有勢和無勢,就是不一樣哈1
  面對燕軍進攻,廉頗作了具體分析,認為燕軍沒有重大戰爭經驗,燕將屬於低能之輩。因而,他建議趙王徵調全國15歲以上壯丁,編成新軍以抗燕人(老的軍都死光了)。
  廉頗的救兵抵達鄗邑,燕將慄腹正在鄗邑城墻下做功課呢:用臨車、衝車這些東西攻城。臨車類似鳥巢,挑起十幾米高,獲得製空權,從頭頂射擊城上守軍;衝車則從底下撞擊城門。慄腹好像一個做外科手術的大夫,正忙着從頭上到腳下收拾鄗邑,這時廉頗援兵的先頭部隊過來了。
  慄腹覺得,做手術不如門診直接,來錢快,於是他讓醫師護士們都從手術臺上下來——燕軍主力遂從無利可圖的攻城戰鬥中撤出——轉身攻擊趙軍先頭部隊。趙軍先頭部隊一觸即潰,似乎不堪一擊。慄腹大喜,發令追擊——讓這幫醫師護士們拼命追擊這幫病人。燕軍舉着手術刀追得正猛呢,突然遭遇廉頗的大批伏兵鉗攻。慄腹狼狽萬分,左衝右突,一場激戰,遭受殲滅性打擊,戰場上丟下了很多聽診器和壓舌片。
  慄腹率領殘兵敗將北遁,廉頗緊追不捨,將其“陣斬之”。慄腹所部四十萬大軍,被廉頗八萬“大破之”。這就是燕趙著名的鄗之戰。廉頗因功受封信平君,代理相國事務,達到了他個人事業的輝煌頂端。這個跟秦軍打總是打不過的將軍,毆打起燕、齊等國來,總是春風得意的。有點類似中國足球,遇強不強,遇弱不弱。
  燕王喜在老窩薊城(北京西南)聽說自己的四十萬大兵被擊破了,接下來,進攻北部代郡的二十萬人,也被趙將樂乘擊破,全國的傢底都光了,大驚失色。正在惶急,就見廉頗率領趙國的少年軍,乘勝嚮北推進五百裏,已經到了薊城外邊囤營駐紮,隨時準備為燕國作手術。
  燕王喜趕緊把他踹過的大夫將渠從監獄裏請出來,要他出城嚮趙軍談判求和。趙軍也不敢把主力長久停在遙遠的北方,(註:怕秦人從側面偷襲),遂同意議和。於是趙軍勝利凱旋,兩國言歸於好。但是沒過太多年,兩國又互相掐起來了,這就像一對忍不住總要用恨來表達愛的戀人一樣。後來,趁兩國掐得最兇的時候,秦人從背後出擊,黃雀得利,一舉滅趙。這是後話不提。
  廉頗在封君拜相之後,闊氣了沒五六年,趙孝成王就活得不耐煩,死掉了。
  這位趙孝成王(趙武靈王的孫子,趙惠文王的兒子),既不孝也不成:他先是在長平之戰賠個精光,隨後又在邯鄲被圍了兩年,中間精神變態,大搞同性戀,竟把自己的男朋友封為“建信君”,擔任趙國相國。趙國的衰弱和國事糜爛,就是從趙孝成王開始的。
  趙孝成王一死,新王趙悼襄王不喜歡廉頗,命令廉頗就近嚮樂乘交出兵權,由樂乘接替廉頗職務。
  結果廉頗憤怒之下,竟攻打了樂乘。樂乘抵擋不住,一走了之。廉頗也不好意思再留在軍中了,衹得奔往魏國避難。魏國人雖然對廉頗以禮接待,但也並不重用。後來趙悼襄王那裏頂不住秦軍的攻勢,有意重新任用廉頗,遂派使者前去探看。
  廉頗這時候已經老了。滿頭白發來偏早,到手黃金去已多。但他還想報效祖國,於是對着趙國使者狼吞虎咽,一頓吃了一鬥米、十斤肉(相當於林黛玉一個月的伙食),然後披甲上馬,以示英勇不減當年。使者回去以後,被一個叫郭開的壞小子用黃金堵住了嘴,竟匯報說:“大王,廉頗老將軍還是很能吃的,但是吃得多,拉得也快,一頓飯上了三次厠所。”
  趙悼襄王覺得廉頗老矣,遂嘆了口氣,不復招用。其實他不懂老年人的身體特點,吃得快,拉得快,那是老年人健康的標準。
  廉頗在魏國等得花兒都謝了,飯兒都涼了,也不見招用。這時候,楚人聞其大名,偷着把他挖走了。廉頗到了楚國,工作開展不順利,史書說他“無功”。可能是對外折騰了幾次,但沒有戰功。廉頗常常以為楚卒趕不上趙卒之強,發出“我思用趙人”的感嘆,最後終老於楚國,安葬於當時楚國的都城安徽壽春郊外,至今有墓。在廉頗的遺夢中,一定常有邯鄲的月色,清輝一片,大如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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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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