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秋水堂論金瓶梅   》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遇鬍僧現身施藥      田曉菲 Tian Xiaofei

  (第四十九回 西門慶迎請宋巡按,永福寺餞行遇鬍僧)
  此回是第七七四十九回,全書的一個關鍵。上半寫一場虛驚之後,西門慶之政治尊榮在地方上達到頂點:"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得西門慶大官人"。下半寫鬍僧贈藥,西門慶之性能力也到達頂點二為蔡御史召妓,暗以蔡御史看中的妓女董嬌兒影射西門慶,送走蔡御史後.又立即召來鬍僧,政治與性的結合,在此得到天衣無縫的結合。
  此回的另一診釋重心,便是語言(能指)與其代表的事物(所指)之間的表裏參差。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從正面說明了序言中提出的一大論斷:也就是《金瓶梅》是對古典詩詞之境界的諷刺摹擬和揭露。蔡御史便是當年的蔡狀元,這是他第二次見西門慶,已經一回生、二回熟了。他背地裏對西門慶說宋御史"衹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也是適用於自己的解說。西門慶對妓女說話,對蔡御史說話,對宋御史說話(宋御史不僅是管轄清河縣所在地面者,而且是蔡京之子蔡枚的舅子),三種不同的人物,用三種不同的語體,語言的正式性和文雅程度次第升高:對宋御史,西門慶用的是最客氣、正經的官方語言,如"幸蒙清顧,蓬萃生光"之類;而且宋御史在時,西門慶"鞠躬展拜,禮客甚謙",不僅"垂首相陪",而且"遞酒安席",行止與書童和兩個妓女無異;而且不敢動問宋御史的號,因為不敢直呼其號,對自己也衹是以""自稱,不敢稱"學生"二對蔡御史講話,便熟絡了許多。在宋御史走後,纔敢於問蔡御史"宋公祖尊號",又體己地對蔡御史說:"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蹺蹊。"所謂有些蹺蹊者,不過是因為宋御史擺了一點架子,稱"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而已,便被蔡御史指為"初次相見要做些模樣"--則如果宋御史真的是勤於職守的官吏,如何能夠在蔡御史、西門慶這樣的同僚之中安身立命呢!讀此,感嘆中國官場之難:如果處處講責任心和良心,衹有落得像前回的曾御史那樣流放嶺表而已。而且人情與公務糾纏得至為緊密,如果不能和光同塵,就會成為衆人排擠仇視的對象,所以就連正義也往往需要通過人情,或者通過巧計和謊言,才能得到施行。
  再看西門慶叫了兩個妓女答應蔡御史,背後和她們開玩笑:"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所謂南風,即是男風,所謂"後庭花"也。說得如此露骨,而且就當着自己妻子的面,就連兩個久慣牢成的妓女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從西門慶和妓女、蔡御史、宋御史一層近似一層的談話方式,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語言不僅為了交流,而且也為了劃分和標志清晰的社會團體和階級。蔡御史見到二妓,"欲進不能、欲退不捨"。先問二妓叫什麽名字,又問:"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娟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這一段,我們必須對比第三十六回,西門慶第一次見蔡狀元時,安進士問"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 "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兩段話,如出一轍,則西門慶被喻為何等人物,自不待言。
  蔡御史不管多麽腐敗而無文,終還是出身書生。海????子弟在酒案上唱麯,蔡御史吩咐唱《漁傢傲》,詞話本錄有麯詞,其中道:"滿目黃花初綻,怪淵明怎不回還?交人盼得眼睛穿。冤傢怎不行方便?"就在唱此麯之前,西門慶問蔡御史到傢停留多久,老母安否,蔡氏答以:"老母倒也安,學生在傢,不覺巷再半載。"西門慶問老母不問老父,令我們聯想到這位蔡御史曾拜認了蔡京作幹爹,而他點的麯子,則傳達出他思念美人--不是老母--的心情。可笑處在於陶淵明與冤傢並列耳。後來酒宴將終,子弟又唱了一麯《下山虎》,尾聲道:"蒼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邊,免使書生獨自眠。"再次將蔡御史的心思點出。正因如此,見到兩個妓女纔又驚又喜,感激西門慶不置也。
  蔡御史對於文字符號的愛好完全統治了他對人物的鑒別,也就是說:表面文章比實際內容更重要:兩個妓女當中,衹因為董嬌兒有一個令他喜歡的別號"薇仙",他便動意於彼。"韓金釧見他一手拉着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蔡御史一直在"與西門慶握手相語", 等讀到他拉着董嬌兒,纔知道原來他是一手拉着一個也,西門慶與妓女的對應關係寫得如此明顯,可發一笑。又金釧回到上房裏,月娘問她:"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衹管在那裏做甚麽?"月娘之愚鈍如見。
  就寢之前,董嬌兒請蔡御史在她手裏拿着的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題詩,扇子上面"水墨畫着一種湘蘭平溪流水",湘妃、湘蘭,都令人想到《楚辭》意境,然而此情此景,似乎與楚騷差距甚遠。蔡狀元為嬌兒題詩--"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最後一句又剝削了白居易《紫薇花》詩的最後一句:"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然而白居易寫黃昏獨坐,紫薇花也真是紫薇花,不像蔡御史的紫薇花原是一個號薇仙的清河妓女也。此外,紫薇郎是唐朝時中書捨人的別稱,蔡狀元現做着兩淮巡????御史,哪裏是什麽紫薇郎,不過急中生智顛倒古人的詩句來趁韻罷了。此外,在此之前,蔡御史一直對西門慶說:"夜深了,不勝酒力。"這當然可能是蔡御史急不可待要和嬌兒一起歸寢安歇的托辭,但對照詩中的"天未晚"三字,覺得相當可笑。總之,本回中的一切,無不名不副實,表裏不一。再看蔡狀元為翡翠軒裏面題了一首律詩,是那種極為平常的、打開任何宋元明清詩人的集子都可以找得到的那種即席應景詩,其中第二聯道:"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臺。"風雨何在?藥圃何謂?正因為我們熟知書童、董嬌兒、韓金釧、西門慶、蔡御史乃何等人物,翡翠軒是何等所在,我們讀了蔡御史的詩,不免會覺得有些不寒而慄。因為作者要告訴我們:在這首律詩的傳統意象、陳詞濫調之下,掩藏着一個多麽散文化的世界。再比如西門慶和蔡狀元的對話:"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異乎?" "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緻矣!" --把典故的使用與現實中的市井庸俗之間的錯落參差諷刺備至。不過西門慶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上一回中,居然讀不懂來保抄回的邸報),卻知道謝安攜妓作東山之遊的典故--他的知識很可能來自詞麯戲文(就像應伯爵在第二十回裏面冒出一個"衹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指桂姐]望去"一樣,而《孟浩然踏雪尋梅》是一出明朝的雜劇);現代人儘管讀書識字,卻很少人能知道謝安石、王右軍了。
  董嬌兒名字與李嬌兒相同,而次日--四月十七日正是王六兒的生日,再次日,便是李嬌兒的生日、蕙蓮的周年忌辰。西門慶到永福寺送蔡御史--永福寺原是周守備營造,金蓮、春梅等人的葬身之地,也是普靜超度一衆冤魂、幻化孝哥之所在,已往每每寫西門慶為官員餞行都在永福寺,因為玉皇廟是熱結,永福寺是冷散。然而以前的送行都是虛寫,衹有這次作者帶我們親臨其地:因為西門慶在永福寺遇見一個被漫畫化了的陽物之化身:鬍僧。西門慶在此得到鬍僧的春藥,正是自己的一劑催命丹。得藥的當天,西門慶便接連兩番嘗試,次日四月十八,又和金蓮足足纏了一夜。蕙蓮之死這層過去的陰影,籠罩着西門慶現下的性狂歡;而鬍僧"不可多用,戒之!戒之!"的叮囑,則籠罩了西門慶的未來命運。因此這一回承前啓後,是全書的一大轉折點。
  六兒生日,派弟弟王經來尋西門慶,不想見到月娘,差點泄漏了消息,多虧被平安遮掩過去,"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了"。但是此書每次寫月娘不言語處,都是月娘有心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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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作者簡介前言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簪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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