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48節:為鬍適說幾句話      季羨林 Ji Xianlin

  還有一件小事,也必須在這裏提一提。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裏翠花鬍同沒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傢著名的理發館裏去理發,猛然瞥見老捨先生也在那裏,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發師颳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衹寒暄了幾句,就什麽也不說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子裏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發要付錢時,理發師說:老捨先生已經替我付過了。這樣芝麻緑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捨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捨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鬥,用不着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於瑣細中見精神,於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嘗一臠,不也能反映出老捨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着。"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决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纔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捨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衹能在這裏鬍思亂想。當老捨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决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裏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衹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於祖國、忠誠於人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為什麽呢?究竟是為什麽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遊自在,洋房、汽車、聲名祿利,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纔毅然歷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遊子了呢?還是不願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捨先生决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决不會後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衹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捨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裏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於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决不會的,决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衹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彌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於汩羅江。他行吟澤畔,心裏想的恐怕同老捨先生有類似之處吧。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他又想到:"世人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難道老捨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復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復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捨先生戴着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着;我耳朵裏仿佛聽到了他那鏗鏘有節奏的北京話。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1987年10月1日晨為鬍適說幾句話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鬍適是一個起過重要作用但爭議又非常多的人物。過去,在極"左"思想的支配下,我們曾一度把他完全抹煞,把他說得一文不值,反動透頂。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我們看問題比較實事求是了。因此對鬍適的評價也有了一些改變。但是,最近我在一份報刊上一篇文章中讀到(鬍適)"一生追隨國黨和蔣介石",好像他是一個鐵桿國黨員、蔣介石的崇拜者。根據我的瞭解,好像事情不完全是這個樣子,因此禁不住要說幾句話。
  鬍適不贊成共産主義,這是一個事實,是誰也否認不掉的。但是,他是不是就是死心塌地地擁護國黨和蔣介石呢?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他從來就不是國黨員,他對國黨並非一味地順從。他服膺的是美國的實驗主義,他崇拜的是美國的所謂主制度。衹要不符合這兩個尺度,他就挑點小毛病,鬧着獨立性。對國黨也不例外。最著名的例子是他在《新月》上發表的文章:《知難行亦不易》,是針對孫中山先生的著名學說"知難行易"的。我在這裏不想討論"知難行易"的哲學奧義,也不想涉及孫中山先生之所以提出這樣主張的政治目的。我衹想說,鬍適敢於對國黨的"國父"的重要學說提出異議,是需要一點勇氣的。蔣介石從來也沒有聽過"國父"的話,他打出孫中山先生的牌子,其目的衹在於欺騙群衆。但是,有誰膽敢碰這塊牌子,那是斷斷不能容許的。於是,文章一出,國黨蔣介石的御用黨棍一下子炸開了鍋,認為鬍適簡直是大不敬,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一犬吠影,百犬吠聲,這群走狗一擁而上。但是,鬍適卻一笑置之,這一場風波不久也就平息下去了。
  另外一個例子是鬍適等新月派的人物曾一度宣揚"好人政府",他們大聲疾呼,一時甚囂塵上。這立刻又引起了一場喧鬧。有人說,他們這種主張等於不說,難道還有什麽人主張壞人政府嗎?但是,我個人認為,在國黨統治下面提倡好人政府,其中隱含着國黨政府不是好人政府的意思。國黨之所以暴跳如雷,其原因就在這裏。
  這樣的小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是,這兩個也就夠了。它充分說明,鬍適有時候會同國黨鬧一點小彆扭的。個別"誅心"的君子義正辭嚴地昭告天下說,鬍適這樣做是為了嚮國黨討價還價。我沒有研究過"特種"心理學,對此不敢贊一辭,這裏且不去說它。至於這種小彆扭究竟能起什麽作用,也不在我研究的範圍之內,也不去說它了。我個人覺得,這起碼表明鬍適不是國黨蔣介石的忠順奴才。
  但是,解放以後,我們隊伍中的一些人創造了一個新術語,叫做"小駡大幫忙"。鬍適同國黨鬧點小彆扭就歸入這個範疇。什麽叫"小駡大幫忙"呢?理論傢們說,鬍適同國黨蔣介石鬧點小彆扭,對他們說點比較難聽的話,這就叫做"小駡"。通過這樣的"小駡",給自己塗上一層保護色,這種保護色是有欺騙性的,是用來迷惑人的。到了關鍵時刻,他又出來為國黨講話。於是人都相信了他的話,天下翕然從之,國黨就"萬壽無疆"了。這樣的"理論"未免低估了中國老百姓的覺悟水平。難道我們的老百姓真正這樣糊塗、這樣低能嗎?國黨反動派最後垮臺的歷史,也從反面證明了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把鬍適說得似乎比國黨的中統、軍統以及其他助紂為虐的忠實走狗還要危險,還要可惡,也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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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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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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