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歷史的壞脾氣   》 太政治的“花業”      張鳴 Zhang Ming

  花業不是花卉行業,這是個老詞兒,指娼妓業。過去不僅有花業,還有花捐、花稅,現在關於“花”的捐稅都沒有了,但花業還在。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裏,某船妓有言道:“做官和我們做妓是一樣的。”明顯屬於吳某這個海上文人對政府官員的污衊。我的文章扯花業帶上“政治”,决無類似吳某的“惡攻”之意,所要說的,無非是清末民初曾經輝煌過的、而且照章納稅的娼妓業的一點舊事。
  關於娼妓業繁盛,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中國人的婚姻是生育型的,家庭的軸綫是父子。所以,做妻子的在性生活方面往往不那麽在行,男人要追求性生活的快樂,不得不到性技巧比較高的娼妓那裏,所以即使妻妾成群,男人還是要嫖。不過,中國歷史上也曾有過性方面很開放的時代,即使是夫妻之間,也浪得緊,卻不見娼業因此有所衰敗。所以,這種說法雖然不能說一點道理也沒有,但更像是給男人找的尋樂的藉口。在這麽大的中國,一回到歷史那裏,理論總是要觸黴頭。反正不管怎麽說,中國的娼業,或者說花業一直很繁榮就是了。王朝興也罷,亡也罷,反正人傢商女都在唱後庭花,基本上不受幹擾。
  人說有名妓而後有名士。不知是名妓培養了名士,還是名士捧紅了名妓?這個問題更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恐怕任誰也說不清。其實,沒有做官和做了官的讀書人(士),都喜歡跟妓發生點故事,衹是名士和名妓之間的故事更有傳播價值,所以留下來的比較多。清朝之前,官妓比較發達,朝廷對這項贏利很大的事業,一直堅持“公有製”原則,從業人員國傢管理,收入上繳國庫。清朝時廢除了官妓制度,不過依然壓不住官紳們的欲火,結果是民營花業一天天興旺了起來。花業民營了,遊冶其間的名士(準確地說應該是文學家和政治傢)和準名士們也就更自由了。淺斟低唱並肉帛相見之餘,給小姐們打分品題成了文人墨客的千古雅事,因此有了“花榜”。科舉本是男人的命根子,但這個時候卻被拿來為女人打趣。花榜跟金榜一樣,分狀元、榜眼、探花,然後是二甲、三甲,凡是上不了榜的,“輒引以為憾”。其實,這種盛事據說早在清朝初年就有了,但一般是偶一為之,而且都在江南。此時北京由於朝廷明令禁止官員嫖娼,所以大傢都改了去逛“相公堂子”(優人),自然也就談不上給妓女評“花榜”。
  自打晚清鬧“長毛”之後,上海這個小小的縣城陡然之間就膨脹了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洋人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一方面是戰亂把江浙一帶的財主連同財産都趕到了這裏;關鍵的是這裏地處揚子江的末端,是長江三角洲的核心,腹地遼闊,幾乎囊括了大半個中國,有着最好的經濟前景。繁榮總免不了娼盛,所以上海的花業也就一天天繁盛起來,不僅壓倒了原來的妓業勝地大同、陝州,就連北京和南京也衹好自嘆弗如。上海的繁盛是由於有了洋人,洋人的租界是國中之國,雖然裏面住的大多數是黃臉漢(婆),但管事的工部局卻是白麵皮,清政府的頂帶花翎,在裏面什麽都不算。繁榮的上海養娼妓,也養文人。在這麽個華洋雜處的地方,歐風所及,文人們習染多少民主自由不得而知,但逛窯子敢大肆招搖倒是真的。不僅招搖,而且還辦了報紙渲染自傢的風流韻事,把中國的報業着實推進了不少。於是,上海租界的妓女有福了,在被按姿色纔藝排成“書寓”、“長三”、“幺二”之外,還定期舉行花界“科舉”,其頻繁程度,多時達到每年四五次。每次都由小報主持,文人們推薦,選舉狀元、榜眼、探花,有幾年還按色、藝分別評選花榜和藝榜,後者走武舉的路子。
  進入民國以後,由於科舉早就廢除了,大傢對狀元、榜眼什麽的也膩了,新鮮的是總統、總理和督軍。所以花榜的頭銜變了,改成花國大總統、副總統、總理、總長。推舉方式也跟着民國一塊兒進步,從原來的文人寫信推薦,改為開大會投票選舉。西方的民主制度,不僅在政壇,而且在花界也得到了體現。有選舉就有競爭,跟從前妓女坐在傢裏等人評比不同,現在她們要登臺競選,表演纔藝;有後臺、財力充足的,還要散發傳單,甚至在報上打競選廣告。在選舉中,連“執政黨”和“在野黨”的名目都出來了,有人真的提議讓野雞(沒有執照的街頭低等妓女)以“在野黨”的身份參加競眩花界選舉惟一跟政壇選舉有點區別的,是沒有“民族國傢”的限製,由於舉辦單位不同,所以你搞花國選舉,我搞香國選舉,反正上海的花界從業人員是越來越多,不愁沒有人參加。政壇上有賄選,花界選舉也一樣。曹錕選民國的總統要買選票,上海的嫖客們選花國的總統也要買選票,衹是曹錕每張選票花3000到5000不等的袁大頭,花界選舉時冤大頭們買下幾萬張選票也花不了那麽多。妓女們不僅樂意頂着民國所有威嚴的官銜招搖過市,而且還喜歡穿印有國旗(五色旗)圖案的褲子(註意:是下半身,不是上半身)。看來,總統、總長的頭銜和國旗的圖案,對妓女們招徠客人都有莫大的好處。
  民初的文人們煞費心思在花界弄名堂,從操練模擬科舉到操練西方民主,其實就是些玩女人別出心裁的花樣。而被玩弄的對象,則乘機花熟客的錢為自己的生意做點廣告,雙方兩廂情願。很可能舊時文人治國平天下的所謂抱負,本來就是自己騙自己的鳥話,政壇與青樓在人們心目中,本是一樣髒的所在,所以逛窯子之餘拿政治開開涮,也算不上是什麽褻瀆。實際上,在那個時候,也沒有聽說過總統和總長們對妓女分享他們的頭銜有過不滿的表示,很可能這些人一旦下了野,也會加入到評選花榜的行列。
  從被動地被人品題,到站出來競選,花界中人多少濡染到一些時代的氣息,真的起來撞一下政治的腰。當嚴復的《天演論》風靡天下,讀過點書的人口不離“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時候,在上海讀書的鬍傢小公子給自己改名“適”,字“適之”;而同時,上海的花界也冒出來一個“青樓進化團”,不止名字時髦,而且還能做一點時髦而又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舉行義演,募集資金,為妓女們辦學校。“五四”運動的時候,上海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而妓女也罷了工,而且積極響應學生的號召,抵製日貨,把自己的日本貨如生活和化妝用品之類拿出去燒掉。
  從選花國總統到動員花國愛國,時髦的事情上海人總是做得多。相形之下,北方的花界聲音似乎沒有那麽響,但對政治的參與,卻相當地深。庚子國變,八國聯軍打了進來,滿清朝廷作鳥獸散,沒走的王公大臣,不是吞煙就是跳井,奉命議和的李鴻章又遲遲不肯進京;這時候據說實際上是一位石頭鬍同(八大鬍同之一)的名妓成了主事的了,她就是曾經做過狀元如夫人的賽金花。賽金花出身蘇州妓傢,陪着狀元公洪鈞出過國,會幾句洋涇浜的德語。人們都說她跟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睡過覺,吹枕邊風,吹得北京並北京的老百姓少受了不少禍害。其實,在賽金花故事之前,義和團就曾經捧出過一個船妓出身的林黑兒,說她是黃蓮聖母,指望她可以閉住洋人的槍炮。那時候,林黑兒乘八擡大轎,幾十個團民護衛,招搖過市,任你是科門高第還是朝廷命官,都得對她行禮如儀。林黑兒本人也經常從袖裏拿出一包蠃絲釘,說是昨夜夢裏元神出竅,從洋人大炮上拆下來的。事實上,這兩個妓女的事跡都是人們編的故事,賽金花的故事由南北文人合謀編出,水平比較高,而且不太好驗證,所以至今仍然有人信。而黃蓮聖母的神話當時就露了餡,加上義和團的大師兄二師兄們文化不高,故事編得不圓,所以同是妓女,林黑兒衹好屈尊於賽二爺(北京當時對賽金花的稱呼)之下。其實,林黑兒至少真的在義和團裏幹過,算是參與過政治的最高形式——戰爭,而賽金花原本什麽都沒有做,衹是趁亂做了幾單外國生意。
  可不管怎麽說,至少在人們心目中,北方的花界總算是在政治上露了回臉,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同樣的大手筆在袁世凱稱帝的時候,由八大鬍同的同仁們,又弄了一回。那是帝製鬧得最熱鬧的時候,袁世凱在新華門裏故作姿態,扭捏着不肯出來穿竜袍。於是黨羽們鼓動各地派遣各種名目的“請願團”進京,有商界請願團、婦女請願團、農民請願團、乞丐請願團,等等,一起擁到新華門,要求袁大總統再高升一步。而八大鬍同的妓女們,不失時機地衝出鬍同,組織妓女請願團,跟大夥一塊起哄。領頭的一說是小阿鳳,一說是花元春,都是民國史上大大有名的紅倌人。妓女請願團雖說人數不多,但由於顔色靚麗,身段婀娜,特會招搖,所以引來圍觀者甚衆,如果從造聲勢的角度來看,的確給洪憲帝製添了若許聲色。
  洪憲帝製雖然很快就在各地的反對聲中銷聲匿跡,一世之雄的袁世凱也翹了辮子,但八大鬍同可從此跟民國政壇結下了不解之緣。這回不是名妓跟名士搭伴了,名妓跟高官,而且是現任的高官關係更密切。其實,還在袁世凱的時代,政府高官公然逛窯子已經是傢常便飯,被後世傳為佳話的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其實不過是在京高官的一項業餘活動。衹是袁世凱死了以後,高官們的公事也挪到鬍同裏辦去了。馮玉祥回憶說,當年他上京辦公事,卻被拉去吃花酒,人還沒坐定,呼啦啦來了一群妓女,一屁股坐在總長(中央政府的部長)腿上,就揪鬍子打耳光,總長還哈哈地笑。丘八出身的馮玉祥少見多怪,其實民國的政務,多半是在鬍同裏决定的。政壇風雲,戰場煙雨,都多少跟名妓的石榴裙有那麽點關係。政府官員如此,國會議員更是八大鬍同的常客,他們除了在國會開會的時候互相扔墨盒摔椅子打架之外,基本上都泡在鬍同裏。民國第二屆國會,被人稱為“安福國會”,安福者,八大鬍同之一的鬍同之名也。說起來,畢竟北京是首都,當上海的妓女還滿足於花國政府官員的虛名時,這裏的姐妹們已經把政府帶國會一起給操縱了。
  自清末民初以來,妓女一直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其特殊就在於,這些妓女在傢為平民女的時候,做夢都見不到的大人物,做了妓女之後就都見到了;不僅見到了,而且還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滿腹“經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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