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製風雨詞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畫圖需用物件,應接四十三回寫。因鳳姐生日鬧事擱起多日,今昔和事之後夾帶敘入替平兒抱打不平等語,前後文章仍打成一片,無斷續痕跡,又帶說監社一層作襯,更不單弱。
  鳳姐口中帶出王夫人來叫,引起下回賈赦要鴛鴦情事。
  敘賴大得官請酒,不但引出薛蟠被柳湘蓮痛打及伏探春整頓大觀園,且見榮府聲勢,奴子俱為正印,又反照後來賈政藉銀之事。
  藉賴嬤嬤口中訓說寶玉一番,暗補寧、榮兩府昔日傢教之嚴,以形此時之放縱。
  補寫周瑞之子於鳳姐生日酒醉無禮一層,為是日鬧事餘波,且見鳳姐生辰,內外上下俱不安靜。
  黛玉心事嚮寶釵實說,不但寫黛玉平日多心,且見寶釵賢德,並暗寫出衆人背後議論。
  黛玉悶製風雨詞已難為情,又見寶玉冒雨探望,寶釵緻送燕窩,更撩撥起無限感慨。宜乎,直到四更方睡也。
  直宿人等開場聚賭為惹事根由,妙於無意中帶出。】
  
  
  
  
  【張新之:
  此大段演一《否》卦,而《否》必自《姤》來,故此兩回詳演《姤》之《否》象。上回用一鮑二,此回用一賴嬤嬤。天地之道,《否》、《泰》而已。泰極則否,此理之常。而聖人設象立辭,必於無可輓回之會而思輓回之,以示扶腸抑陰之意。此際重賴有人矣,故曰賴嬤嬤。《否》之初二小象曰“拔茅貞吉”,曰“大人否亨”,何等期望,何等揆度。小人果遂變為君子乎?而在人事自當如此。故賴嬤嬤劈頭說喜,末乃說傾,必先傾《否》而後能喜。今未說傾而即說喜,是直欲無此《否》卦之一會矣,則大賴嬤嬤為劉老老。
  此回上下釵黛文字也,而不滿四頁書了之。說詩社,說畫圖,又夾一賴據檢磊磊若幹言,豈不強賓奪主?殊不知“金蘭語”即黛之《姤》,“風雨詞”即黛之《否》,則盡占此也,詩思此也,乃落本題,一點便了。寶釵知寶玉所主在黛一人,縱有“絳蕓軒”之籠絡,而於事仍無濟。則一日有黛,必一日不能移寶玉之情,惟有殺之而已。不能磨刀霍霍,則惟有暗刀殺之而已。而暗刀之用,不合則不及,不密則不深,必步步籠格,步步窩盤,使其引虎以自衛,甘鴆而代飴,縱有明眼人從而指點之,亦無從破其一心之固結,夫而後飲我暗刀,至於死而猶不覺也。其陰柔為何如哉。故“金蘭語”為一陰進,從此而《遯》,而《否》,因有《風雨夕》之一詞。在黛為《否》,在釵亦即《否》爾。其關,在中間之一《遯》。黛玉死,而寶玉遯,而寶釵孀矣。是又曰:小人枉了做小人,以戒陰柔之侵長,乃作《易》之本心,即作是書之來意。】
  
  
  
  
  【姚燮:
  從賴嬤嬤口中詳述賈府恩德,正為後來政老藉銀負恩一層反照。
  按黛玉以十七歲死,在乙卯年,逆推是年壬子,則為十四歲。原訂是年作十五歲,則與寶玉同庚矣。然寶玉生日在四月,黛玉生日在二月十二,何以寶呼黛為妹,黛呼寶為哥耶?可見“十五”二字為“十四”之誤無疑也。況寶長於黛,書有明文。今故更正。
  此回仍是壬子年九月間事。】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衆姊妹進來,忙讓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兒笑道:“今兒來的這麽齊,倒像下貼子請了來的。”探春笑道:“我們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着老太太的話。”鳳姐兒笑道:“有什麽事,這麽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衆人臉軟,所以就亂了。我想必得你去作個監社御史,鐵面無私纔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衹怕後頭樓底下還有當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麽濕的幹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你雖不會作,也不要你作。你衹監察着我們裏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麽樣罰他就是了。”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着了,那裏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麽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的衆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八字卻像。】【姚燮側批:奇妙。】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着念書學規矩針綫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枯海幹,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傢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麽着;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傢,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麽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口頭應付(對),其實是鳳姐身份。】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裏去了?氣的我衹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裏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衹該換一個過子纔是。”說的衆人都笑了。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着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東觀閣(姚燮)側批:
  笑談中卻有悔意。】說着,衆人又都笑起來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纔罷。”平兒笑道:“雖如此,奶奶們取笑,我禁不起。”李紈道:“什麽
  什麽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東觀閣側批:終以笑談結之,口角靈變。】快拿了鑰匙叫你主子開了樓房找東西去。”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裏去。纔要把這米帳合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麽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添補的衣服,還沒打點給他們做去。”李紈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你衹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鳳姐兒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麽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撿點着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倒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這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帶纍你呢。”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麽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隨口說(來),機峰皆爽利。】還想在這裏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衹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衆人又都笑起來。鳳姐兒道:“過會子我開了樓房,凡有這些東西都叫人搬出來你們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麽,照你們單子,我叫人替你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裏呢。說給你們,別碰釘子去。我打發人取了來,一並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李紈點首笑道:“這難為你,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傢去罷,等着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說着,便帶了他姊妹就走。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兩個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你說該怎麽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衹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裏的地罰他掃一遍纔好。”【東觀閣(姚燮)側批:
  罰寶玉掃各人房裏的地,他卻歡喜。】衆人都笑道:“這話不差。”
  說着纔要回去,衹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又都嚮他道喜。賴嬤嬤嚮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嘆道:“我那裏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傢裏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傢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麽大。你那裏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麽寫的!衹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麽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麽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東觀閣(姚燮)側批:
  聲口更(逼)肖。】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麽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衹怕天也不容你。”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衹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裏,見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親呢,你衹受用你的就完了。閑了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一日牌,說一天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傢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孩子倒來罷了,又折受我。”說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麽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傢就說仗着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來駡一頓,纔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麽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裏。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麽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紥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裏你珍哥兒的爺爺,那纔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麽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裏看着,耳朵裏聽着,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衹是管的到三不着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東觀閣(姚燮)側批:
  確論。】這些兄弟侄兒怎麽怨的不怕他?你心裏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裏不好意思,心裏不知怎麽駡我呢。”
  正說着,衹見賴大傢的來了,接着周瑞傢的張材傢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傢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傢,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正經說的話且不說,且說陳𠔌子爛芝麻的混搗熟。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衆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傢裏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榮耀,就傾了傢,我也是願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裏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擺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裏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衹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傢的忙道:“擇了十四的日子,衹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賴大傢的笑道:“奶奶說那裏話?奶奶要賞,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纔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又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傢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麽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裏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
  賴大傢的衹得答應着。周瑞傢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麽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裏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着駡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纔帶着小幺們往裏擡。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駡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麽!”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麽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駡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傢的傢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衹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着纔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嚮賴大傢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傢的答應了。周瑞傢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傢的拉着方罷。然後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東觀閣側批:亦事周密。】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衹有一半,將那一半又開了單子,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裏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多往那裏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綫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衹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衆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癥來。寶釵道:“這裏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衹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麽?不是個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衹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麽形景,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𠔌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衹當你心裏藏姦。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纔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纔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衹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麽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麽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裏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裏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着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裏又有買賣地土,傢裏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裏,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傢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一篇(片)說話,洞達人情。】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裏。”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傢纔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裏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裏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麽委屈煩難,衹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衹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纔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傢去和媽媽說了,衹怕我們傢裏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衆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麽放在口裏的!衹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衹怕你煩了,我且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真正體貼。】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着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東觀閣側批:
  病人為此奈何。】【姚燮側批:奈何奈何。】【姚燮眉批:
  我置此境亦每每無以為情,況顰卿又屬深心人耶。】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緑。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嚮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傢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衹見寶玉頭上帶着大箬笠,身上披着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裏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嚮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着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脫了簑衣,裏面衹穿半舊紅綾短襖,係着緑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緑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綉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幹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纔穿了來,脫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簑衣鬥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麽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傢裏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鬥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鼕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了,去下頂子來,衹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鼕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東觀閣側批:
  扮出一個境界。】【姚燮眉批:若有意若無意,脫口而出,不圖林妹妹亦有失檢之時。】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纔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嚮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黛玉道:“我也好了許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嚮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一個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擾的你勞了半日神。”說着,披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麽吃,告訴我,【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兩人情景如畫。】【姚燮側批:活畫出兩人情好。】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裏想着了,明兒早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着沒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面拿着傘點着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幹,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聽說,回手嚮書架上把個玻璃綉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裏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麽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着。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裏自己拿着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細心周到。】【姚燮眉批:
  其愛惜哥哥之心,二語中已和盤托出矣,此等語倘被釵湘諸人聞之,又有一番嘲謔矣。】你自己手裏拿着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麽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着傘提着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着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着,寶玉扶着他的肩,一徑去了。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着傘提着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來。”黛玉道:“回去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竪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今兒又是我的頭傢,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着,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暫且無話。要知端的----
  
  
  
  
  
  【陳其泰:黛玉傷春之後,又復悲秋。愁病交侵,鬱鬱可憐。詩思凄清,與泣殘紅相似。讀者尚難為懷,作者何以自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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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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