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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书评论 》 先秦諸子係年考辨 》
四六、魏文侯二十五年乃子擊生非子罃生
錢穆 Qian Mu
魏徙大梁乃惠成王九年非三十一年辨
閻若璩著《孟子生卒年月考》,論《紀年》不足信,舉兩事。一曰:“《紀年》雲:惠成王六年,徙都大梁,不知是年秦孝公甫立,公孫鞅未相,公子卬未虜,地不割,秦不偪,魏何遽遷都以避之?”又曰:“《六國表》《魏世傢》並雲子罃生於文侯二十五年辛巳,三十八年文侯卒,武侯立,凡十六年而後惠王立,是年已三十。若如《紀年》,文侯五十年卒,武侯二十六年卒,以生辛巳計之,惠王元年,已五十三。立三十六年卒,已八十八。更以襄王十六年為改元後之年,不一百四歲乎?《紀年》不可信如此。”今按:《紀年》與《史》牴牾,閻氏以《史》說繩《紀年》,宜其不可通也。餘考魏滅中山。在文侯四十一年,(詳《考辨》第五十四。)其時子擊尚年少,故文侯見中山使者趙蒼唐,而曰中山君長短若何也。(《韓詩外傳》《說苑》。)疑《史》書二十五年子擊生子罃者,是年實子擊生。史公既博採雜說,誤謂伐中山在十七年,而子擊之生轉在其後,顯屬舛乖,故乃謂子擊又生子罃也。其實擊生於文侯之二十五年,至四十一年滅中山,擊年十七,始守中山。後三年,蒼唐為使,則擊年二十左右。其少子摯,(《韓詩外傳》作訢,此從《說苑》。)當十五六以下,正舔犢愛厚時矣。是年召子擊,改封子摯,即中山武公也。(詳《考辨》第四三又五四。)據此則武侯年二十六始立,立二十六年,五十二歲而卒。至惠王年歲無可考。惟武侯之卒,猶未立嫡,惠王與公中緩爭立,在位又五十二年,則其即位在壯歲可知。此不得謂《紀年》之誤。
其前一事,細按知亦《史》誤。惠王十八年,魏圍趙邯鄲,齊救趙。孫臏教田忌曰:“救闘者不搏扌戟,形格勢禁則自解。今梁、趙相攻,輕銳竭於外,老弱罷於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據其街路,衝其方虛,彼必釋趙而自救。”(《魏志 王昶傳》,高貴鄉公三年三月,王昶增邑遷官誥:“昔孫臏佐趙,直湊大梁。”)則其時魏已都大梁也。若猶在安邑,大梁乃外鄙,何為釋其久圍必得之趙,而渡河遠救乎?《世傢》魏徙大梁在三十一年,而三十年魏伐韓,齊田忌救韓,亦直走大梁。龐涓、太子申去韓還救,涓死申虜。(語均詳《孫吳列傳》。)此又情勢之至顯者。使大梁非魏都,何以大將、太子頃國奔救,若此之惶促耶?《通鑒》於此兩役,皆云直走魏都,易去大梁字,蓋亦已疑《史》說之不可通。而不知《史》言大梁固不誤,特誤於不知其時大梁之已為魏都耳。又《秦紀》:“孝公十年,(即魏惠十九年。)衛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年表》《商君傳》均載此事,而獨不見於《魏世傢》。蓋安邑魏都,其君在焉,豈得圍而便降?而徙都猶在十二年後。殆史公亦自知其不可安而滅去之者。(《通鑒》於周顯王十七年書秦大良造伐魏,不書安邑降秦,亦為《魏世傢》所惑。)《志疑》覺其不可通,而謂安邑乃固陽字誤,(《日知錄》亦謂是字誤,然不應三處皆誤也。)則亦屈為彌縫,而不悟其破綻之不止於此也。又《秦策》:“魏伐邯鄲,因退為逢澤之遇。(此即《齊策 說閔王篇》從十一諸侯以朝天子事。詳細《考辨》第八三。)”《通鑒》:“顯王二十六年,秦會諸侯於逢澤以朝王。”鬍《註》引《括地志》曰:“逢澤在汴州瀎儀縣東南二十四裏。”據此則逢澤近大梁。《秦策》雲“退為逢澤之遇”,知其時魏已都大梁。否則渡河而南,遠至逢澤,何雲退?故知《史記》三十一年徙都大梁之說必誤,不得據以疑《紀年》也。且其前趙徙邯鄲,韓徙鄭,亦豈得以見逼而遷為說?又是年與秦戰敗少梁,公叔見虜,即謂見逼而遷,亦正合情事。閻氏考古精博,而論孟子年歲多疏。以自來治先秦史,多不信《紀年》,閻氏亦未能免也。
鬍朏明論《紀年》,謂:“此書乃戰國魏哀王時人,往往稱謚以記當時之事。如魯隱公及邾莊公盟於姑衊,晉獻公會虞師伐虢,滅下陽,周襄王會諸侯於河陽,明係春秋後人約《左傳》之文仿經例而為之,與身為國史承告據實書者不同。”閻若璩則曰:“《史記 魏世傢 索隱》引《紀年》曰:二十九年五月,齊田肦伐我東鄙,九月,秦衛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鄲伐我北鄙,王攻衛鞅,我師敗績。此非當時史官據實書當時之事乎?與《春秋》曷異乎?”今按二氏說皆是也。蓋《紀年》於戰國事多可信據。春秋以上,容多傳聞異說,不可信者。正由戰國時事,乃出當時史官據實而書,其前則由雜采他書傳說而成故也。(呂東萊《大事記》亦云:“《竹書》蓋魏國當時之史,其載前世治亂,雖多訛謬,至於書戰國事,必可信。”此論最確。)
餘既辨《史記 魏世傢》梁惠王徙都在三十一年之誤,其後得讀朱右曾《竹書紀年存真》,則已先辨之,而其論有餘所未及者。謂:“惠王之徙都,非畏秦也,欲與韓、趙、齊、楚爭強也。安邑迫於中條、太行之險,不如大梁平坦,四方所走集,車騎便利,易與諸侯爭衡。趙之去耿徙中牟,又徙邯鄲,志在滅中山以抗齊、燕。韓之去平陽徙陽翟,又徙新鄭,志在包汝潁以抑楚、魏。豈皆為避秦哉?《東周策》: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齊王大發師以救之,秦兵罷。齊將求九鼎,顔率曰:夫梁之君臣,欲得九鼎,謀之暉臺之下,沙海之上,久矣。鼎入梁,必不出。暉臺、沙海,皆大梁地。(按《元和志》:“沙海在汴州開封縣北二裏。”)是時為東周惠公。惠公薨於梁惠王十一年,則梁之徙都在前,彰彰明矣。本書三十一年,為大溝於北郛,以行圃田之水。傳聞者乃以為溝之歲為遷都之年,而史遷又巧為安邑近秦之說,遂不知《竹書》之為實錄矣。”據朱說,魏徙大梁年,自以《紀年》為信。惟《水經 渠水註》《漢書 高帝紀 註》引《紀年》,皆作“六年四月甲寅,徙都於大梁”,而《史記集解》《孟子疏》引,皆作九年,兩說相歧。朱氏據《水經註》編入六年,餘則依《索隱》定在九年,此其異。
餘草《諸子係年》稿粗定,乃博涉諸傢考論《紀年》諸書以相參證,最後惟雷氏學淇《紀年義證》未得見。雷氏書亦能辨《紀年》真偽,當與朱氏《存真輯校》同列,非陳氏《集證》以前諸賢之見矣。然餘猶得讀其《介菴經說》略窺一斑。其論孟子時事,蓋亦得失參半。粗具涯略,未盡精密。而論魏徙大梁,則其說猶在朱氏《存真》之前。朱氏之說,雷氏又復先言之。茲再鈔錄,以見考古之事,雖若茫昧,而燭照所及,苟有真知,無不同明,有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者,而亦所以志餘之陋也。雷氏之言曰:“魏徙大梁之說,當從《竹書》。魏之遷都,不必定因秦虜太子,地東至河,逼近安邑也。戰國時,秦及韓、趙皆嘗遷都,豈皆有所逼乎?且《世傢》謂襄王五年,始予秦河西地,七年,始盡如上郡於秦。是惠王三十一年時,秦地亦未嘗東至河也。若雲遷都之歲,秦實虜其太子,則《年表》亦有九年與秦戰少梁,虜我太子之說,此史遷之所以誤此為彼歟?考《竹書》九年遷都後,與趙榆次、陽邑,發逢忌之藪以賜民。韓人來伐,軍於晶澤,王與釐侯會於巫沙。十三年,又歸鄭侵地,釐侯數來朝。二十八年,齊敗我馬陵。三十一年,為大溝於北郛以行圃田之水。(按惠王十年先已入河水於圃田,又為大溝而引圃水,見《水經 渠水註》。顧棟高雲:“圃田澤在今開封府中牟縣西北七裏。”)此實皆九年遷都之證。蓋惠因遷都而睦陋惠下,韓疑其逼近相並,故來伐。即《史記》敗韓於澮之事也。澮即鄶水晶澤,乃韓、梁界上之地,今在尉氏西南。韓即敗而就趙,遇於上黨,(原註:見《趙世傢》。)使為解和,故與釐侯會於巫沙也。馬陵之戰,《國策》稱申為梁太子。《史記》謂齊使田忌將而直走大梁,龐涓聞之,去韓而歸。設非九年遷都,此何以雲耶?蓋子長誤以三十一年公子卬之事為虜太子痤,又誤以三十一年北郛之役謂即遷都也。”(原註:《索隱》疑遷都當在二十九年師敗於秦之後,亦誤。遷都在四月,敗在十月。)越一年,得見雷氏《義證》寫本,其議論與《經說》大同。(雷氏《義證》初無刻本,其傢以稿本送北京大學蔡孑民校長,請求傳刻,由象山陳漢章教授為之校字。餘見其稿於北平讀書館,迻寫一通。嗣為排印流傳。適值抗戰軍興,遂不及有所題識也。)餘復節錄十數條,散入諸篇,間加商訂。又越年,得見其《考訂》十四捲,議據略同,而不如《經說義證》之詳。(又按:謂《史記》誤以北郛之役為徙梁之年,周廣業《孟子四考》亦先言之。)
餘又考魏源《古微堂外集 孟子年表》亦辨此事,謂:“《史記 魏世傢》惠王九年,與秦戰少梁,虜我將公螦痤,而《年表》則曰虜我太子,蓋誤以是年虜公孫痤之事為《世傢》三十一年秦虜公子卬之事,因又誤以是年徙都大梁之事移於三十一年。”此說亦與雷氏相似,皆主梁於九年遷都也。再觀於雷氏睦鄰惠下,韓疑逼來伐之說,則遷梁之年,固當以九年為定。(又閱張宗泰《竹書紀年校補》,謂六年之說,與近本在顯王四年者同,當從之。然今本或自據《水經註》《漢書》定在六年。今本之去取,不足即為九年、六年說之定讞。)
又按《漢書 地理志》魏縣,應劭曰:“魏武侯別都。”王先謙《補註》引《續志》:“魏縣故城內有武侯臺。”元城,應劭曰:“魏武侯公子元食邑於此,因而遂氏焉。”《水經 河水註》:“河水左會浮水故瀆,昔魏徙大梁,趙以中牟易魏。故《志》曰:趙南至浮水繁陽,即是瀆也。”據此,魏之去安邑,且不自惠王始。武侯已徙魏縣,其公子元食邑元城,亦正與武都密邇。至惠王益徙而南,遂越大河而居梁。趙以中牟易其故都。决不為避秦而徙,益以顯矣。(中牟有河南、河北兩處。河南中牟近大梁,時蓋趙地,故以易之魏也。)
又按《水經 濁漳水註》:“鄴,本齊桓公所置也。故《管子》曰:築五鹿、中牟、鄴以衛諸夏也。後屬晉,魏文侯七年始封此地,故曰魏也。”然則魏文初年,先曾都鄴矣。(西門豹治鄴,屢見稱述。《魏世傢》卜相一文,“西河之守,臣所進也。君內以鄴為憂,臣進西門豹。”於鄴稱內,正以其為魏都。故《寰宇記》(捲五十五相州下)雲“《史記》曰,魏文侯出徵,以西門豹守鄴”,則為魏都也。而《魏策》“西門豹為鄴令,辭乎文侯”雲雲,《淮南子》“西門豹治鄴,文侯身行其縣”雲雲,則似西門豹治鄴,魏文已不居鄴。則或仍居安邑。要之其時諸侯都邑,遷徙無常,又不一其居,固不得以後世之事相比例。)《漢志》謂魏絳自魏徙安邑,至惠王而徙大梁,其實亦疏說耳。(《秦策》:“汾水利以灌安邑,絳水利以灌平陽。魏桓子、韓康子肘足接於車上,而智氏分。”則魏至桓子時固尚居安邑。)方氏《通雅》雲:“趙自晉獻賜趙夙耿,趙襄子居原,簡子居晉陽,獻侯居中牟,敬侯元年始居邯鄲。”屢遷其居,正與魏似。
又《濁漳水註》同條引《紀年》曰:“梁惠成王元年,鄴師敗邯鄲師於平陽。”考之《魏世傢》:“武侯卒,子罃與公中緩爭為太子。公孫頎謂韓懿侯曰:魏罃與公中緩爭為太子,今魏罃得王錯,挾上黨,固半國也。因而除之,破魏必矣,懿侯說,乃與趙成侯合軍伐魏,戰於濁澤。(雷氏《義證》雲:濁澤近安邑。《括地志》所謂濁水原出蒲州解縣東北平地者也。)魏氏大敗。趙欲立公中緩,割地而退。韓欲兩分魏。趙不聽,韓不說,以其少卒夜去。”《索隱》雲:“《紀年》武侯元年,封公子緩。趙侯種、韓懿侯伐我取蔡。(《水經 沁水註》,《路史 國名紀》皆作葵。《索隱》作蔡,乃字誤。司馬彪《郡國志》“山陽有鄈城。”京相璠曰:“山陽西北六十裏有鄈城。”雷氏《義證》雲:“今故址在河南修武縣西北界上。”)而惠成王伐趙圍濁陽。(《義證》雲:“濁陽趙邑,即上黨濁漳水北之邑名也。”)七年,公子緩如邯鄲以作亂,是說此事也。”王氏《竹書輯校》雲:“武侯元年,當作惠成王元年,據本文自明。”餘考魏武侯立年二十六,公子緩又惠成王弟,誠不能於武侯元年封。王氏辨是也。竊疑惠王元年封緩蓋居鄴,而惠成王則居安邑。一為文侯、武侯舊都,一則魏絳以來所居。東西分踞,對抗之勢已成。故公孫頎謂其挾上黨,固半國也。七年,公子緩如邯鄲作難,雷氏《考訂》謂是七月之誤。惠成王封緩七月而緩與趙謀,結韓伐魏,欲殺罃自立也。惠王封緩本出不獲已,非情欲封之。雲鄴師,正指公仲緩而言。否則《紀年》魏史,不應自稱本朝為鄴。韓人主兩分魏地,雖不能行,而緩之與罃固已東西對峙,儼若兩國。公仲緩居鄴近趙,趙主立緩,無緣相攻。蓋韓以與趙不合而去,魏惠遂得敗趙、鄴之師。疑《水經註》所引,當作敗鄴師、邯鄲師於平陽。《後漢 郡國志》鄴有平陽城。《水經 濁漳水註》:“漳水又逕平陽城北”,即此。《義證》:“平陽故址,在鄴城西北二十五裏。”是平陽即在鄴。趙、鄴之聯軍既敗,惠王乃得固其位。《世傢》所謂:“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國不分者,二傢謀不和也。”二傢謀不和,明指趙、韓而言。趙、韓聯軍,故先敗魏於濁澤及葵。及韓退而趙敗,魏以得全,然亦未能並鄴。自是魏縣鄴城終入於趙,魏不得復有之。即《水經 河水註》所謂:“魏徙大梁,趙以中牟易魏”也。而此後韓與惠王睦,魏乃修宿仇,卒拔邯鄲,胥於此種其因。此雖推測之辭,亦差可補逸史之闕文。而鄴之曾為魏都,亦可藉作助證矣。(陳氏《集證》亦疑《水經註》此條,而云“原文當作敗鄭師邯鄲師於平陽”,則未是。雷氏《義證》謂“邯鄲之師取道於鄴而歸,鄴之守令要而擊之”,更屬強說。又按《太平寰宇記》捲五十五引《竹書紀年》雲:“梁惠成王敗邯鄲之師於平陽”,足為我說之證。)
又按《魏世傢》:“武侯二年,城安邑、王垣。”《索隱》引《紀年》:“十一年,城洛陽及安邑、王垣。”朱右曾《紀年存真》雲:“洛陽當作洛陰。《史記》文侯攻秦,還築洛陰是也。故城在陝西同州府大荔縣西。安邑故城在山西解州夏縣北。王垣故城在山西絳州垣麯縣西。(徐文靖《統箋》“洛陽疑當作汾陽”,不如朱說為審。)蓋皆邊秦兵爭之地,故為城之。”此亦足證其時魏都决不在安邑。否則當時史官,亦不如此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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