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之二--
你对别的女人的性幻想没有实现,只是因为你不敢。(申辩:不是不敢,是不想,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如果能实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幻想之为幻想,就不是"不想"实现,而只是"不能"或"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他无力地问:"曾经对你来说,我与别的男人的区别是什么?"回答是铿锵有力的:"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她大义凛然地离开了他。作者问:这就是"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吗?
作者在这里显然是同情诗人而批评恋人的。借用他在散文《爱情问题》中一个更清晰的表达,他对此问题的分析大致是:1)性是多指向的,与爱的专一未必不可共存;2)她把自己仅仅放在了性的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她与别的女人才是可比的;3)他没有因众多的性吸引而离开她,她却因性嫉妒而离开了他,正证明了他立足于爱而她立足于性。
可是,诗人用什么来证明自己对恋人的感情是爱情,而不只是多向情欲中之一向,与其它诸向的区别仅在它是实现了的一向而已?作者认为,这样的证明已经存在,有多向的性幻想而不去实现,不想去实现,这本身就是爱的证明。使爱情受到质疑的不是多向的性吸引,而是多向的性行为。作者并非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反对多向的性行为,他的理由完全是审美性质的。他说,性行为中的呼唤和应答,渴求和允许,拆除防御和互相敞开,极乐中忘记你我仿佛没有了差别的境界,凡此种种,使性行为的形式与爱同构,成为爱的最恰当的语言。正是在性行为中,人用肉体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摆脱孤独的愿望。在此意义上,"是人对残缺的意识,把性炼造成了爱的语言,把性爱演成心魂相互团聚的仪式。"性是"上帝为爱情准备的仪式"。因此,爱者决不可滥用这种仪式,滥用会使爱失去了最恰当的语言。
在我看来,史铁生为贞洁提出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性是爱侣之间示爱的最热烈也最恰当的语言,对于他们来说,贞洁之所以必要,是为了保护这语言,不让它被污染从而丧失了示爱的功能。所以,如果一个人真的在爱,他就应该自愿地保持贞洁。反过来说,自愿的贞洁也就能够证明他在爱。然而,深入追究下去,问题要复杂得多。诗人的恋人有一句话在逻辑上是不容反驳的,难怪把诗人说糊涂了:幻想之为幻想,就不是"不想"实现,而只是"不能"或"尚未"实现。如果说爱情保证了一个人不把多向的性幻想付诸实现,那么,又有什么能保证爱情呢?如果爱情本身是不可靠的,那么,我们怎么能相信它所保证的东西是可靠的呢?一旦爱情发生变化,那些现在"不想"实现的性幻想岂不就有了实现的理由?
事实上,确实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证爱情。问题在于,使爱情区别于单纯情欲的那个精神内涵,即为自己的孤独寻找一个守护者的愿望,其实是不可能在某一个异性身上获得最终的实现的,否则就不成其为形而上的了。作为不可能最终实现的愿望,不管当事人是否觉察和肯否承认,它始终保持着开放性,而这正好与多向的性兴趣在形式上相吻合。因此,恋爱中的人完全不能保证,他一定不会从不断吸引他的众多异性中发现另一个人,与现在这个恋人相比,那人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守护者。也因此,他完全无法证明,他对现在这个恋人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而不是化装为爱情的情欲。
也许爱情的困难在于,它要把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反而使它们混淆不清了。假如一个人看清了那种形而上的孤独是不可能靠性爱解除的,于是干脆放弃这徒劳的努力,把孤独收归己有,对异性只以情欲相求,会如何呢?把性与爱拉扯在一起,使性也变得沉重了。诚如史铁生所说,性作为爱的语言,它不是赤裸地表白爱的真诚、坦荡,就是赤裸地宣布对爱的蔑视和抹杀。那么,把性和爱分开,不再让它宣告爱或不爱,使它成为一种中性的东西,是否轻松得多?失恋以后,诗人确实这样做了,他与一个个女人上床,只要性,不说爱,互相都不再问"区别",都没有历史,试图回到乐园,如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动物。但是,结果却是更加失落,在无爱的性乱中,被排除在外的灵魂愈发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人有灵魂,灵魂必寻求爱,这注定了人不可能回到纯粹的动物状态。那么,承受性与爱的悖论便是人的无可避免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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