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 瓜果梨桃也關情：果子市   》 檳榔：餐後甜點(1)      半夏 Ban Xia

　　南朝宋武帝劉裕，未作皇帝時，幕府中有個參與機要的主簿，名叫劉穆之，是劉裕的機密僚屬。說起來，他還是劉邦傢族的後人，也是個苗裔了。這劉穆之對劉裕忠心耿耿，內總朝政，外供軍旅，事無巨細，决斷如流，大受倚重，後來也做到了太尉司馬和前將軍。
　　這位劉穆之，百般皆好，衹有一樣，就是喜歡豪奢，每次吃飯，都是十個人的規模，從來不肯一個人單獨進餐。他對主子劉裕交待說，自己出身貧賤，養活嘴巴和肚皮一嚮是大問題，所以跟隨首長發達之後，儘管嚴格要求，但自律之下，依然不免有些奢侈。除此之外，便再沒有絲毫有負於首長厚望的了。
　　項羽早就說了，富貴不還鄉，好似穿着漂亮衣裳做夜遊。所以窮人乍富，招搖幾乎是顛撲不破的必然程序。
　　這劉大人，發跡之前，雖然傢境貧寒，卻也照樣喜歡喝酒吃肉，一嚮不肯拘禁自己的。但傢裏的存糧有限，他便時常到大舅子傢去蹭吃蹭喝，日子長了，自然免不了遭到舅子們的羞辱，可他卻並不在意。
　　劉太太卻是個明是非講自尊的女子，因此斷不了阻攔老公去娘傢親戚傢去打抽豐。但這位劉女婿，偏是口腹之欲最禁不得，依舊照常前往。這天，他又老規矩去吃蹭飯，吃完了，還單點了一款水果作為餐後甜點。舅子們嘲笑說，那玩意兒可是消食的，你老兄肚皮裏總是填不飽的，幹嘛要這東西？
　　劉太太倒受不得娘傢人給自個女婿的白眼，專門截了頭髮，賣掉擺酒，替兄弟們掏錢張羅老公吃酒，並且從此不再對着老公梳妝打扮，內中自是積攢下些許幽怨。
　　後來劉女婿成了劉大人，發跡後最先想到的，便是招呼舅子們來傢吃酒。劉太太見夫君如此恩義，便叩頭流淚的替娘傢兄弟們道歉，劉大人卻灑脫，從容道：本來也沒有什麽積怨，娘子何必擔心呢。
　　不過劉大人終究是不忘本的。待舅子們吃飽喝好，便讓廚房用個鍍金盤子，端上來一斛水果。這道餐後點心，不必說，正是舅子們嘲弄過他的那款，個中該是大有些深意的了。
　　這被劉大人舅子們公認為消食的水果，便是檳榔。
　　檳榔生長南海，因為和棕櫚同宗，所以也是個頭高挑，足有五七丈的身量，和椰子類似。除了積聚在頂上的葉子，中間再沒有枝杈，所以被稱為正直。文人的說法，便叫做檳榔無柯，椰葉無蔭。
　　不過，檳榔的樹幹，卻和竹子一樣，一節節積纍硬實，引莖而上。頂上的葉子，大如盾頭，宛如芭蕉，學術表述，叫做狹長披針形羽狀全裂。熱風吹來，便會像皇帝的儀仗葆羽一樣，扇子也似的在天上掃來掃去。
　　三月的時候，葉子中間會腫起一個子房，隨即自我拆裂，生出數百個大如桃李的肉穗來。那是花，雄上雌下，身位十分便於培育後代。到了五月，自然長出許多果實，一個個橢圓卵蛋，仿佛雞子，都包裹着皮殼。果子的下邊，布滿了荊棘一樣的刺針。那自然是防護果子免受攻擊的鹿砦。
　　衝破鹿砦，剝開皮殼，裏面果然是飽滿的白肉，據說那是安南交州地方的人，每天咀嚼的常供。理由是，該地溫熱，不吃本果，便無以祛除瘴癘。所以那邊待客，仿佛進門的上茶，必須首先款待此果，如果不能，就會結下永世的嫌恨。
　　瘴癘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瘧疾。發作起來，如狂風席捲，望風披靡，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這就無怪人傢貴客臨門，不上本果，必生嫌恨了。自然了，如果本果的確具有那般神奇的療效，進門不讓人傢吃進本果，那就像到了疫區不給人註射疫苗，那還不和謀殺一個樣？此種行徑，當然遠比沒吃茶水的不能解渴，怠慢得嚴重許多，嫉恨——都是輕的。
　　這種防患未然的藥性習俗，不但局限於飲食，而且也深入到了和飲食一般不可或缺的男女上邊。那裏的男人聘媳婦，就單單擎着一兜子本果，登門造訪女傢，對方的閨女，如果拿起吃了，這門親事就算敲定。
　　水果確認婚姻，簡單明了，遠比這邊廂什麽奠雁之類的煩煩瑣瑣，遠遠爽快。也許天氣暖和的地方，不但方便隨時隨地施行周公之禮，而且還方便蠲免省卻許多周公時代的虛禮。
　　但廣州産的本果，味道會澀，不及安南那邊的甜。澀也無妨，吃的時候，衹要添加扶留藤及蚌殼灰，自然會滑爽柔美。作料能夠改善飲食觸覺，但也同時失卻了原汁原味的生鮮，終於是隔了。因此上，這邊的男女兩造，也就不如了那邊的簡明爽快，憑空添出許多蚌殼灰似的麻煩規矩來。
　　檳榔直如此惹人，於是文人責無旁貸的要出來贊美它：
　　檳榔，信南遊之可觀。子既非常，木亦特異，雲溫交州時度之。大者三圍，高者九丈。葉聚樹端，房構葉下。華秀房中，子結房外。其擢穗似禾，其綴實似𠔌。其皮似桐而厚，其節似竹而概。其內空，其外勁。其屈如伏虹，其申如縋繩。步其林則寥朗，庇其蔭則蕭條，信可長吟遠想矣。但性不耐霜，不得北植。必當遐樹海南，遼然萬裏。弗遇長者之目，令人恨深也。
　　這本是漢朝的某人寫的信箋，不過當初寫的時候，大概早已埋伏下了準備流傳的心理預期，仿佛鬍適之先生的日記，本就是準備留給別人看的。好在這是告訴一樁水果，不需要有甚避諱，所以或許會更加激揚辭藻。觀察這些辭藻，會發現，其實描摹一樁事物，最方便的，就是譬喻，什麽似禾似𠔌似桐似竹如伏虹如縋繩雲雲，這就不怪才子錢鐘書的小說裏，為什麽總是穿串許多的好像仿佛好似，果然其來有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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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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