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九)新與舊      錢穆 Qian Mu

  今人好作新舊之爭,又莫不喜新而厭舊。實則新舊衹是一名詞分別。就時間言,今日之新明日已成舊。就空間言,彼此兩地亦必互見,為新。新與舊衹是各人心理上一感覺,並無絶對客觀之存在。安於舊,樂於舊,則覺新亦可喜。喜新厭舊,則會感到一切盡可厭無可喜。
  嬰孩初生,衹覺其眼前有新無舊,歡樂無上。及中年,則覺生命中新舊參半,而新的受舊的限製,不能如嬰孩乃至未成年前之快樂。待其老,舊日增,新日減,此下更少有新可得,將覺人生可悲可厭。實則不然。舊本都是新,老年人經歷愈積愈多,愈感充實,凡所回憶,全是往日之舊,但亦甚感快樂。
  人當幼年時,倘一心嚮前,認為人生可樂盡在前,忽略其眼前之實際,白白空空過了,則將造成其悲苦之一生。如知得眼前即是一新,可喜可樂,待到晚年,回顧以前,亦可感到同樣喜樂。故凡屬人生,在其當前莫不是新,同時亦莫不是舊。無分老幼,盡若可喜可樂。主要則在己之一心。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正謂赤子心中無分新舊,衹覺前面一片快樂而已。
  今日則競務趨新,同鄙守舊。然人生至十八二十歲,始為成人,而已積有十八至二十年之舊,又何可捨,又何能全不記憶起。方其趨新,又轉瞬即舊,人生乃盡屬可鄙可厭,惟有遠去國外,庶若獲一新生。故近代知識青年,首以出國留學為期望。中年人事業稍穩,財富稍盈,亦惟求其子女先能出國。待其老年,出國定居,亦庶終獲一新生。所謂不到黃河心不死,今日國人生活已有此一景象。舉國盡厭其舊,衹言興國與建國,則又從何處興起建起。
  老子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生可厭,即死無可畏。一般人既無出國之望,亦無日新月新之業,厭生之情不可製,則惟求一時之快。如交通事故之屢喪其生,而終難誡止,亦即其一端矣。喜新厭舊之風,今已舉世皆然,惟中國為尤甚耳。
  今由新舊轉言動靜,人能安其心,靜其心,當前自足,則畢生可樂,而日新月新之境亦不期而自至,不召而自來。此之謂靜有動,動有靜,即是一神妙。果以己心驗之,則實況亦易知,非所難解。
  濂溪《太極圖說》言:“主靜立人極。”又曰:“無欲故靜。”心有欲則動而不靜,心無欲則心虛自能靜,而又靜中能有動。如嬰孩饑自會啼,寒亦啼,倦亦啼,與之食,與之衣,使之睡,則安矣。然嬰孩非知有求食求衣求睡之欲,雖有啼有笑有恬有安,亦一片天真,事過則忘,其心則虛,所謂靜無而動有者是矣。及漸長,始知有欲有求,又能有記憶,實則在其生命過程中,其心仍是虛仍是靜,乃能日新月新而然,非先有一欲求以達此也,逮其長大成人,當仍該如此。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此則可謂其不失赤子之心而然矣。雖曰有欲,實非欲,《中庸》則謂之率性,此為中國理想人生之最高境界,乃為人生之至樂。今人之厭其生而惟感不足者,則亦喜新厭舊之欲為之崇耳。
  依世界人類宗教言,印度婆羅門教定人為四等,首為婆羅門,最貴,惟掌教。次剎帝利,主政,然隸於教。最末則為賤民。歷久不易。故印度不能成一國。而衣食粗足,亦以其心少欲,則亦終能相安而不亂。耶教則生前所欲,愷撒主之。死後所欲,耶穌主之。政教分,而終不治。伊斯蘭教一手持《可蘭經》,一手執刀,以教主政,以死後統生前,而終亦不治。中國亦分人有等,曰聖曰賢,曰士曰庶,人生當自求歷級而上,而曰聖希天,達於天人合一之境界而止。天乃一大自然,無新舊,無動靜,亦新亦舊,亦靜亦動,而無欲。此非深透體會於大自然生化之妙者不與知。濂溪之辨物與神亦正此意。實則物可通於神,神亦本於物,無大異也。神物如此,新舊亦可推知。故中國自古亦甚少新舊之辨。
  《通書》又有《理性命》章,謂:“萬為一,一實萬分”,此七字涵有甚深妙義。如性命與理,無不隨人隨物隨時隨地隨事而異,而實出於一。通常多認為一積為萬,而不知乃由萬生一。中國人言天地,言宇宙,言世界,莫非言萬之為一。有萬代,乃始有一代。有萬方,乃始有一方。先有萬人之大生命,乃始有一人之小生命。西方人好言個人主義,而不知個人實由大群生。激而為社會主義,實則僅知有當前之多數,而不知無窮代之大多數。與中國人之言天地宇宙世界者仍大不同。
  今試問,先個人乃有社會,抑先社會始有個人。亦如人分男女,禽獸亦有牝牡雌雄,植物亦有陰陽配合,乃始有生育。但最先微生物則可謂無陰陽之別,可見生物進化亦由合而分,非由分而合。此乃天命之一例。故《通書》本章言:“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也。朱子論理氣,亦謂二者無先後。若必追問,則理當先。故中國人所認識之真本源,所理想之大歸宿,必本於萬象之大同處,即朱子所謂之理氣是也。而西方則轉本之於各自之小別處。即如宗教,亦言有上帝,有靈魂,卻不問上帝與靈魂更由何來。則縱在天堂,亦仍見有分,不見有合。上帝可以支配靈魂,則靈魂復何有自由平等獨立可言。朱子言理氣,又必申明能在氣,不在理。理既無能,又何得生氣,則此氣乃自然生。然自然仍是一理,則豈不萬種自由,莫非平等,莫非獨立,而實屬一本乎。中國人則謂之天。孟子又曰:“莫之為而為者謂之天。”則天亦一自然。當知此自然之然,與此自然之自,仍在合中有分,則知天地之奧秘矣。今以俗語翻譯,則自然當稱自己這樣,衹這樣纔始見自己,亦衹自己纔始有這樣。種種活動,種種變化,種種能,則惟見在這樣這樣上,而自己則總是一自己,如無能,如無變。這樣即是一氣,氣中有理。萬物之各自有一自己,此即是理。今稱這樣與這樣之間有分別,乃見理。何以有此分別,則仍是這樣自己生出此分別。故朱子理氣二字,實即道傢之自然二字。惟自然合成一語,而理氣分成二字,則更見分明耳,朱子之理氣論,則似不能不說乃由濂溪此章來。亦可以說,濂溪此章早已啓其端矣。
  今再言西方宗教信仰,天堂中有一上帝,有衆多靈魂。若果不再追問其何由來,豈不亦可說是自己這樣。而社會人世同是自己這樣,則豈不人世即如天堂。中國人言性,即如每一人之靈魂。言命,則如靈魂上面之上帝。上帝與靈魂之間,應有一分別,此即性命之理,一切都是自己這樣。則一天人,合內外,即當身而便是,更何必追求此天堂中之上帝與靈魂。又如佛教東來,釋迦牟尼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則我今在地獄中,豈不亦如釋迦牟尼。衹要我心一轉,亦以慈悲為懷,亦以救苦難為務,則當下即涅槃,即身成佛,立地成佛,而佛世界亦即在塵世間。故耶釋之與吾儒,仍可三教合一。而中國社會則同時即天堂,同時即涅槃,機關轉捩衹在一心。自己這樣,便就自己這樣了。此乃中國觀念,中國理想,亦即中國傳統文化精義妙旨之所在。
  《通書》有《文辭》章,謂:“文以載道,文辭藝也,道德實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孔子以六藝教,又曰:“遊於藝。”藝非不可要,但當先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而後始可言及藝。如植五穀,亦言藝。製造器物,亦言藝。即禮樂射御書數皆屬藝。如今人言藝,屬工具,屬手段,非目的。道始是其目的。詩三百,周公以之治國平天下。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然有心之所懷,而未可傾以達者。屈原為《離騷》,太史公說之曰:“離騷猶離憂也。”屈原忠君愛國,憂之深,而未可傾情直達其辭乃若不可驟曉。而《楚辭》遂繼詩三百而為中國文學之所宗,其藝可謂之高矣。
  孟子言仁之實,義之實。而曰:“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樂之實,樂斯二者。’,則禮樂皆屬藝。智亦屬藝。惟仁義始是道,人之為學豈有捨道以為學者。中國人知各項學問必當會通合一於道。而近人之為學,則必分門別類,各成專傢,乃至不可和合。此則中西雙方智之不同之所致也。
  如古希臘有荷馬,沿途演說,種種故事,動人聽聞,乃為西方文學之祖。在荷馬心中,所欲表達者,究為何等道義。其實亦如商品化,聳人聽聞,供人娛樂,斯已矣。此即獨立成為一項文學或藝術。陸放翁詩:“斜陽古柳趙傢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此乃中國文學之末流小節,而正是西方文學之大本真源所在。中西文化相異,亦由此見矣。
  《通書》有《勢》章,謂:“天下,勢而已矣。勢輕重也,極重不可反,識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識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競,天也。不識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中國人主一天人,合內外,識與力在人在內,勢則在天在外,故曰“天勢”,又曰“時勢”。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孔子已識其勢之不可反矣。然勢衹在輕重之間,衹是一數量問題。輕重之分即是理,則勢亦仍是一理。惟有常理有定理,無常勢定勢。勢有變而理無變,理有必爭勢有不可爭。故中國人重理不重勢。理在我,盡其在我斯可矣。物極必反,在我無躁心,安以待之而已。西方人重外,勢則在所必爭,但亦終有不可爭者。第一次世界大戰,英法人與德人各在濠溝內,呼籲祈禱,上帝助我,早獲和平。然上帝究助誰,兩邊濠溝中人各不知。既所不知,復亦何爭。孔子則曰:“我之禱久矣。”安分守已,樂天知命,盡其在我,斯不爭。識之早,則易為力,此乃中國人生。否則且安毋躁,此亦中國人生也。
  勢亦有動靜之分,如言時勢,則屬動。言地勢形勢,則屬靜。中國乃天下一統的民族國傢,就歷史文化大統言,其全國首都宜在北方黃河流域,不宜在南方長江流域。又宜在黃河上遊,不宜在黃河下遊。周室東遷,靜勢已變,不易再振起。孔子以平民講學,後世尊為至聖先師。然麯阜孔林僅供全國瞻仰,兩千年來之賢士大夫,能至孔林一瞻謁,此乃畢生幸事。然麯阜終不能為人文薈萃集居講學之所,則地理形勢所限,亦無可奈何者。戰國時,齊秦東西對峙,齊之臨淄稷下,為學術集中區,然統一大業,終不在齊而在秦,此亦有靜勢使然。
  漢唐建都長安,最得靜勢之宜。政治首都同時即為人文薈萃之區。東漢都洛陽,其勢已不如西漢。宋都汴,地理靜勢最下。宋亦為歷代統一政府中最弱之一代。其時人文則集於洛陽,皆避首都不居,是亦靜勢使然也。濂溪湘籍,終隱廬山,非二程繼起,理學亦難宏揚。橫渠遊洛而名彰,而關學終自成一派別。朱子居閩,象山居贛,別有湖南與浙東。學術分野,皆由地理靜勢助成之。明清建都燕,而學術人文則薈萃江南。陽明生於浙,而為江西巡撫,其學流衍之盛,亦得地理靜勢之助。而東林起於無錫,亦江南人文薈萃區也。清乾嘉之學分吳皖,實則皖學自戴東原北遊京都,傳其業者亦多在吳。論述中國歷史人文,不得不兼重其地理靜勢之歸趨。
  西方地理形勢易於外展,艱於內集。無論在政治上學術上,易分不易合,此亦靜勢所限。而各地氣候不同,此亦一種靜勢,其影響人文者皆至大。近人好論中國印度歐洲文化三係統,大體可以天時地理之靜勢為之說明。濂溪所謂“天乎,人也何尤”,此之謂矣。
  《通書》論勢偏人事,偏動勢。故特加靜勢一邊以資發明。司馬遷言:“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勢者,即天人之際,而古今之變亦無以逃之。明乎此,則知人事之用力所嚮矣。
  《通書》又有《刑》章,其言曰:“天以春生萬物,止之以秋。物之生既成,不止則過,故得秋以成。聖人法天,以政養萬民,肅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情偽微暖,其變千狀,苟非中正明達果斷者,不能治也。天下之廣,司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今按:勢與刑不僅孔孟儒傢所不言,即莊老道傢亦不言。孔子曰:“子為政,焉用殺。”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而濂溪獨主為政以刑,何以故?蓋《通書》一本之《易》,《通書》此章亦引《易》之訟卦與噬嗑,同在《易》之六十四卦中,舉世事變,無不涉及。戰國時有陰陽傢,乃兼儒道,而言五行,則秋之刑殺,亦所不避。濂溪言陰陽,亦必兼言五行,則宜其有此章矣。
  西方人爭勢重刑,既不諱言,復加提倡。今日國人望崇慕西化,但又言文化復興。竊意倘治《易》卦,又兼究陰陽傢言,庶於西化易接納,而亦知安插適當之地位。如《通書》,可為道其先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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