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反說西方取經   》 衹顧自己出氣      柏楊 Bai Yang

  從前之人,好學京派,蓋京師乃帝王之都,求名的朋友和求利的朋友,駕莅京師一趟,就立刻身價十倍,如果能抽冷子嚮滿大人作上一揖,或被滿大人的馬踢上一腳,再如果能學會若幹京師舉動,好像打千啦,問安啦,甩馬蹄袖啦,那就更貴不可言。於是大傢一窩蜂進京學藝,三年兩載,身懷絶技,回到家乡,不時露出一手兩手,惹得萬人稱羨。柏楊先生有個堂叔,在北京當泥水匠,他就學會了打千,大庭廣衆之中,別人紛紛作揖,獨他打千,把大傢打得眼花繚亂,暗暗相告曰:“看人傢到底見過大世面,懂得滿大人的規矩。”不料有一次又打千啦。嗚呼,打千的要訣是,打千後身子必須後退,可是他閣下大概被大傢的目光瞧得興奮過度,竟往前一站,而偏偏他的前腳又踩在前襟上,於是乎一聲響亮,衣襟撕開,露出滿是疥瘡的肚皮,好不慘然也。
  學京派是當時的一股風尚,一個人必須有點京派,才能在社會上受到尊重,所以大傢努力學之,典故百出。《契裏筆記》上有一則故事,說有一個有識之徒,要想學兩手,就嚮一個到過京師的朋友求教,朋友曰:“簡單得很,你瞧我幹啥,你也幹啥,包管舉一反三,豁然貫通。”有識之徒切記在心;恰巧有人辦喜事,二人吃酒,臨坐席時,朋友戒之曰:“小心小心。”有識之徒既專心嚮學,當然聚精會神。朋友拿筷子,他也拿筷子。朋友夾蘿蔔,他也夾蘿蔔。朋友剔牙,他就剔牙。朋友放了個屁,他就撅其尊臀往外硬放;朋友看他齜牙咧嘴之狀,忍不住失聲大笑,他就也失聲大笑。不過問題就出來啦,原來該朋友正吞了一口粉條,因失聲大笑之故,粉條遂從鼻孔紛紛噴出,有噴不出的,懸在鼻孔邊緣,迎風招展,好不美麗。有識之徒一見京派中竟有如此武功,不禁大驚,也急忙努力噴之,可是怎麽噴也噴不出粉條來,衹好用手往鼻孔中亂塞矣,塞也同樣地怎麽也塞不進,不禁頽然嘆曰:“老哥,放屁容易學,鼻孔挂粉條,實在學不會也。”
  這都是想當年的事矣,時代進步,現在京派已經吃不開啦,目前最當行的是洋派。代打千挂粉條而起的是“安奶快死訓”,中國話就是“有啥問題乎”。堂叔大人早已千古,現在則換了中華女子籃球隊領隊溫士源先生,他閣下在該隊出國前夕,洋派發作,露一手曰“安奶快死訓”,結果一個有“快死訓”的女隊員被一腳踹出大門。
  這件“快死訓”奇案,據報上說,發生在該隊練習已畢,立法委員兼領隊溫士源先生緻訓詞之後。按洋大人的風俗習慣,斯時也,一定要問一句有沒有快死訓。我們可敬的領隊溫士源先生當然如法炮製,就也問啦。誰知道不問尚可,一問之下,該隊健將丁剋針女士竟真的提出了快死訓,她建議說,隊員應專心練球,不應該再去做其他雜務事情。
  這一快死訓的結果如何,已為衆所周知,用不着再介紹矣。溫士源先生可能覺得有損他的尊嚴,也可能跟昨天說的那些有識之徒一樣,別的都能應付裕如,後來出了鼻孔挂粉條節目,他就急啦,當下收拾起來洋派面孔,端出土産嘴臉,大怒曰:“不是你走,就是我走。”其實這話說了等於沒說,這年頭,凡二抓牌和小民之間有了爭執,二抓牌必定大勝;凡有權有勢和手無寸鐵起了衝突,有權有勢也鐵定地渾身是理。結果當然是丁剋針女士走,溫士源先生豈能走哉。而尤其可貴的是弄到後來,丁剋針女士的父親代女屈膝求情,也都不予考慮。中華全國籃球委員會,還嚮各報發了一個通稿,正顔厲色曰:“實在無法作破壞規章的决定,不得不為取消隊籍之處理。”
  案發之後,全國轟然,有人說溫士源先生既教人提出問題,人傢不過遵命而已,怎能翻臉乎?有人說即令隊員說錯了,也不應該嚮一個純潔的女孩子發如此盛氣凌人的虎威!又有人說為了一句話而開除了一個沒有過失的健將,衹顧自己出氣,忘了國傢的聲譽,未免自私得可怕。看情形除了中華全國籃球委員會幾個當權的體崽外,全國輿論都在譴責溫士源先生。嗚呼,怎不令人心中癢癢,要打抱不平哉。
  我想,任何有腦筋的人,都可一眼看出,柏楊先生是支持溫士源先生的,蓋年頭不對啦,無論幹啥,嚮權勢人物一面倒,萬無一失,所以我覺得有唱唱順調的必要。這件事所以鬧到這種地步,主要的還是丁剋針女士不讀書之過,豈衹不讀書而已,簡直連卡通都不看,故鑄成此大錯也。貴閣下不留意臺灣電視公司《太空飛鼠》節目乎?有一段是這樣的,因太空飛鼠所嚮無敵,把貓王國打得七零八落,貓大人乃召集部下,商討對策,部下們站在桌前,一字排開,貓大人口叼香煙,慷慨激昂,訓慰交加,嚴限當天就把太空飛鼠捉住,緻訓已畢,厲聲問曰:“安奶快死訓?”一個倒黴的傢夥奉命之下,結結巴巴說了一句:“我們不知道他在啥地方呀?”貓大人舉起手槍,砰的一聲,該發問份子遂血流如註,應聲倒地。然後貓大人又問曰:“安奶快死訓?”這一次沒有人敢快死訓啦,大傢拔腿而逃,比風都快,當他們逃走時,衹聽室內砰砰砰砰,槍聲連天。
  《太空飛鼠》的作者所以畫出如此鏡頭,大概美國也有這種“快死訓學”,纔有感而發。可知千錯萬錯,錯在丁剋針女士,如果換了柏楊先生,不要說他問啦,他就是用棍子打都打不出快死訓來。蓋洋大人和貓大人,問問有沒有“快死訓”,已經成了虛應故事,何況我們堂堂有識之徒哉?又何況我們可敬的立法委員兼領隊溫士源先生哉?在我看來,僅衹把丁女士除名,還算慈悲的,如果換了貓大人,真的掏出手槍,當場就執行槍决。而大傢既都站到溫士源先生一邊,豈不也照樣天下太平歟。寫到這裏,我真為丁女士慶幸,還不趕快請吃一頓油大,以資慶祝乎?不過話又說回來,俗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丁女士將來固仍有前途得很也。
  這件事有深廣的教育意義,我建議中華籃球委員會應備文函請教育部,通令全國,將快死訓學,列入公民課程,教那些後生小子,千萬不要再上洋當。遇到頭目要你提“快死訓”時,切記不可提“快死訓”,那是一種誘敵深入的妙法。你不提的話,看你馴態可掬,包管給你官做。你一旦亂提,那就表示你有思想有個性。貴閣下看過《賓漢》電影乎,“有思想的奴隸是危險的”,你既成了危險的,不踹你踹誰?
  至於溫士源先生說“你不走我走”,乍看起來,不成體統,更不像是一個有道德學問的長者對一個小女孩的態度,其實錯矣。溫公說這話時,正是道德學問兇猛高漲的時候也。嗚呼,北方作子同胞吃饅頭的時候,總是一個一個,先行捏捏,捏到軟的纔吃,蓋衹有軟的容易下咽,硬的豈不噎死人乎?溫公身為立法委員,在立法院裏奉公守法,察言觀色,乃聰明絶頂,深知道碰大傢夥能碰出大包來,碰一個小小女孩,就易如反掌矣。既可出出悶氣,又可大獲全勝,換了柏楊先生,一旦到了他那種地步,恐怕我的花樣還要多,我的“規章决定”還要厲害。
  有人說,溫公是幹啥的,他閣下不過一位默默無聞的立法委員而已,怎麽忽然成了女子籃球隊的領隊啦?說這種話的一眼就看出沒有學問,在落後地區的國傢裏,像美利堅、像英吉利,知識就是權力,在中國目前這個社會,權力則就是知識,衹要後臺奇硬,連柏府莉莉,都能當大學堂校長,何況溫公,衹不過當一個領隊乎。各人有各人的來竜去脈,溫公的來竜去脈,我們弄不清楚,也無意弄清楚,說出來準冠冕堂皇,沒一點毛病,但陰影裏恐怕是萬變不離其宗。所以僅衹當個領隊,還算大材小用,牛刀小試,過兩天,二抓之手伸到原子能委員會,他還是一位原子專傢哩。再過兩天,二抓之手伸到《自立晚報》,把柏楊先生叫去,也問一聲“快死訓”,我要想不成丁女士第二,恐怕不可得。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資料來源】北嶽文藝出版社
搶先閱讀英文萬歲西崽洋奴之治洋奴之味洋人宮廷
偉大的政府沉船與印象霸王硬上弓嘴臉可觀一對活寶人分四等
西崽型紀錄已經改過軟骨動物名件和奴性西崽情意結畸形人
驕其妻妾希特拉是當鋪平均分配立下軍令狀南下雜感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