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欧阳修集   》 卷四十七 居士集卷四十七      Ouyang Xiu

  ◎书八首
  【上杜中丞论举官书〈景祐二年〉】
  具官修谨斋沐拜书中丞执事。修前伏见举南京留守推官石介为主簿,近者闻
  介以上书论赦被罢,而台中因举他吏代介者。主簿于台职最卑,介,一贱士也,
  用不用当否,未足害政,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
  介为人刚果有气节,力学,喜辩是非,真好义之士也。始执事举其材,议者
  咸曰知人之明,今闻其罢,皆谓赦乃天子已行之令,非疏贱当有说,以此罪介,
  曰当罢。修独以为不然。然不知介果指何事而言也?传者皆云:介之所论,谓朱
  梁、刘汉不当求其后裔尔。若止此一事,则介不为过也。然又不知执事以介为是
  为非也?若随以为非,是大不可也。且主簿于台中,非言事之官,然大抵居台中
  者,必以正直、刚明、不畏避为称职。今介足未履台门之阈,而已因言事见罢,
  真可谓正直、刚明、不畏避矣。度介之才,不止为主簿,直可任御史也。是执事
  有知人之明,而介不负执事之知矣。
  修尝闻长老说,赵中令相太祖皇帝也,尝为某事择官,中令列二臣姓名以进,
  太祖不肯用。他日又问,复以进,又不用。他日以问,复以进,太祖大怒,裂其
  奏,掷殿阶上,中令色不动,插笏带间,徐拾碎纸袖归中书。他日又问,则补缀
  之复以进,太祖大悟,终用二臣者。彼之敢尔者,盖先审知其人之可用,然后果
  而不可易也。今执事之举介也,亦先审知其可举邪?是偶举之也?若知而举,则
  不可遽止。若偶举之,犹宜一请介之所言,辩其是非则后已。若介虽忤上,而言
  是也,当助以辩。若其言非也,犹宜曰所举者为主簿尔,非言事也,待为主簿不
  任职则可罢,请以此辞焉可也。
  且中丞为天子司直之臣,上虽好之,其人不肖,则当弹而去之;上虽恶之,
  其人贤,则当举而申之。非谓随时好恶而高下者也。今备位之臣百十,邪者正者,
  其纠举止信于台臣。而执事始举介曰能,朝廷信而将用之,及以为不能,则亦曰
  不能。是执事自信犹不果,若遂言他事,何敢望天子取信于执事哉?故曰主簿虽
  卑,介虽贱士,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
  况今斥介而他举,必亦择贤而举也。夫贤者固好辩,若举而入台,又有言,
  则又斥而他举乎?如此,则必得愚暗懦默者而后止也。伏惟执事如欲举愚者,则
  岂敢复云;若将举贤也,愿无易介而他取也。
  今世之官,兼御史者例不与台事。故敢布狂言,窃献门下,伏惟幸察焉。
  【与荆南乐秀才书〈景祐四年〉】
  修顿首白秀才足下。前者舟行往来,屡辱见过。又辱以所业一编,先之启事,
  及门而贽。田秀才西来,辱书;其后予家奴自府还县,比又辱书。仆有罪之人,
  人所共弃,而足下见礼如此,何以当之?当之未暇答,宜遂绝,而再辱书;再而
  未答,益宜绝,而又辱之。何其勤之甚也!如修者,天下穷贱之人尔,安能使足
  下之切切如是邪?盖足下力学好问,急于自为谋而然也。然蒙索仆所为文字者,
  此似有所过听也。仆少从进士举于有司,学为诗赋,以备程试,凡三举而得第。
  与士君子相识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从相爱之私,或过称其文字。
  故使足下闻仆虚名,而欲见其所为者,由此也。仆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
  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
  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然有司过
  采,屡以先多士。及得第已来,自以前所为不足以称有司之举而当长者之知,始
  大改其为,庶几有立。然言出而罪至,学成而身辱,为彼则获誉,为此则受祸,
  此明效也。夫时文虽曰浮巧,然其为功,亦不易也。仆天姿不好而强为之,故比
  时人之为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窃名誉者,顺时故也。先辈少年志盛,方
  欲取荣誉于世,则莫若顺时。天圣中,天子下诏书,敕学者去浮华,其后风俗
  变。今时之士大夫所为,彬彬有两汉之风矣。先辈往学之,非徒足以顺时取誉而
  已,如其至之,是直齐肩于两汉之士也。若仆者,其前所为既不足学,其后所为
  慎不可学,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为者,为此也。在《易》之《困》曰:“有言不
  信。”谓夫人方困时,其言不为人所信也。今可谓困矣,安足为足下所取信哉?
  辱书既多且切,不敢不答。幸察。
  【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康定元年〉】
  修顿首再拜启。急脚至,得七月十九日华州所发书,伏审即日尊体动止万福,
  卑情不任欣慰之至。戎狄侵边,自古常事,边吏无状,至烦大贤。伏惟执事忠义
  之节信于天下,天下之士得一识面者,退夸于人以为荣耀。至于游谈、布衣之贱,
  往往窃讬门下之名。矧今以大谋小,以顺取逆,济以明哲之才,有必成功之势,
  则士之好功名者于此为时,孰不愿出所长少助万一,得托附以成其名哉!况闻狂
  虏猖蹶,屡有斥指之词,加之轻侮购募之辱,至于执戮将吏,杀害边民,凡此数
  事,在于修辈尤为愤耻,每一思之,中夜三起。
  不幸修无所能,徒以少喜文字,过为世俗见许,此岂足以当大君子之举哉?
  若夫参决军谋,经画财利,料敌制胜,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则军书奏记一末事耳,
  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亲为辞。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
  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
  作,此师鲁所见。今废已久,惧无好辞以辱嘉命,此一端也。
  某虽儒生,不知兵事,窃惟兵法有勇有怯,必较彼我之利否,事之如何,要
  在成功,不限迟速。某近至京师,屡于诸公间,略闻绪言攻守之计,此实当时之
  宜,非深思远见者孰能至此?愿不为浮议所移。
  伏见自至关西,辟士甚众。古人所与成事者,必有国士共之。非惟在上者以
  知人为难,士虽贫贱,以身许人,固亦未易。欲其尽死,必深相知,知之不尽,
  士不为用。今奇怪豪俊之士,往往蒙见收择,顾用之如何尔。此在明哲,岂须献
  言。然尚虑山林草莽,有挺特知义、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于门下也,宜少思焉。
  若修者,恨无他才以当长者之用,非敢效庸人苟且乐安佚也。伏蒙示书,夏
  公又以见举。某孤贱,素未尝登其门,非执事过见褒称,何以及此?愧畏!然某
  已以亲老为辞,更无可往之理,惟幸察焉。
  【答吴充秀才书〈康定元年〉】
  修顿首白先辈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
  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霈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
  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
  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
  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
  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
  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
  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
  至之鲜也。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
  《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
  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
  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
  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
  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霈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
  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
  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与曾巩论氏族书〈庆历六年〉】
  修白。贬所僻远,不与人通,辱遣专人惠书甚勤,岂胜愧也!示及见托撰次
  碑文事,修于人事多故,不近文字久矣,大惧不能称述世德之万一,以满足下之
  意。
  然近世士大夫于氏族尤不明,其迁徙世次多失其序,至于始封得姓,亦或不
  真。如足下所示,云曾元之曾孙乐,为汉都乡侯,至四世孙据,遭王莽乱,始去
  都乡而家豫章。考于《史记》,皆不合。盖曾元去汉近二百年,自元至乐,似非
  曾孙,然亦当在汉初。则据遭莽世,失侯而徙,盖又二百年,疑亦非四世。以
  《诸侯年表》推之,虽大功德之侯,亦未有终前汉而国不绝者,亦无自高祖之世
  至平帝时,侯才四传者。宣帝时,分宗室赵顷王之子景,封为都乡侯。则据之去
  国,亦不在莽世,而都乡已先别封宗室矣。又乐、据姓名,皆不见于《年表》,
  盖世次久远而难详如此。若曾氏出于鄫者,盖其支庶自别有为曾氏者尔,非鄫
  子之后皆姓曾也,盖今所谓鄫氏者是也。
  杨允恭据国史所书,尝以西京作坊使为江浙发运、制置、茶盐使,乃至道之
  间耳,今云洛苑使者,虽且从所述,皆宜更加考正。山州无文字寻究,不能周悉。
  幸察。
  【答宋咸书〈至和二年〉】
  修顿首白。州人至,蒙惠书及《补注周易》,甚善。世无孔子久矣,六经之
  旨失其传,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自非孔子复出,无以得其真也。儒者之于学博矣,
  而又苦心劳神于残编朽简之中,以求千岁失传之缪,茫乎前望已远之圣人而不可
  见,杳乎后顾无穷之来者,欲为未悟决难解之惑,是真所谓劳而少功者哉。然而
  六经非一世之书也,其传之缪非一日之失也,其所以刊正补缉亦非一人之能也。
  使学者各极其所见,而明者择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虽未能复六经于无失,
  而卓如日月之明。然聚众人之善以补缉之,庶几不至于大缪,可以俟圣人之复生
  也。然则学者之于经,其可已乎?
  足下于经勤矣,凡其所失,无所不欲正之,其刊正补缉者众,则其所得亦已
  多矣。
  修学不敏明,而又无强力以自济,恐终不能少出所见,以补六经之万一,得
  足下所为,故尤区区而不能忘也。属奉使出疆,匆匆不具。惟以时自爱。庐陵欧
  阳修再拜。
  【答李诩第一书】
  修白。人至,辱书及《性诠》三篇,曰以质其果是。夫自信笃者,无所待于
  人;有质于人者,自疑者也。今吾子自谓“夫子与孟、荀、扬、韩复生,不能夺
  吾言”,其可谓自信不疑者矣。而返以质于修。使修有过于夫子者,乃可为吾子
  辩,况修未及孟、荀、扬、韩之一二也。修非知道者,好学而未至者也。世无师
  久矣,尚赖朋友切磋之益,苟不自满而中止,庶几终身而有成。固常乐与学者论
  议往来,非敢以益于人,盖求益于人者也。况如吾子之文章论议,岂易得哉?固
  乐为吾子辩也。苟尚有所疑,敢不尽其所学以告,既吾子自信如是,虽夫子不能
  夺,使修何所说焉?人还索书,未知所答,惭惕惭惕。修再拜。
  【答李诩第二书】
  修白。前辱示书及《性诠》三篇,见吾子好学善辩,而文能尽其意之详。令
  世之言性者多矣,有所不及也,故思与吾子卒其说。
  修患世之学者多言性,故常为说曰“夫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
  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动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春秋》二百四十
  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恶是非之实录也;《诗》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兴
  衰之美刺也;《书》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尧、舜、三代之治乱也;《礼》、
  《乐》之书虽不完,而杂出于诸儒之记,然其大要,治国修身之法也。六经之所
  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
  焉,非为性而言也,故虽言而不究。
  予之所谓不言者,非谓绝而无言,盖其言者鲜,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论
  语》所载七十二子之问于孔子者,问孝、问忠、问仁义、问礼乐、问修身、问为
  政、问朋友、问鬼神者有矣,未尝有问性者。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数千言,其
  及于性者一言而已。予故曰: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罕言也。
  《书》曰“习与性成”,《语》曰“性相近,习相远”者,戒人慎所习而言
  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者,明性无常,必有以率之也。
  《乐记》亦曰“感物而动,性之欲”者,明物之感人无不至也。然终不言性果善
  果恶,但戒人慎所习与所感,而勤其所以率之者尔。予故曰“因言以及之,而不
  究也。
  修少好学,知学之难。凡所谓六经之所载,七十二子之所问者,学之终身,
  有不能达者矣;于其所达,行之终身,有不能至者矣。以予之汲汲于此而不暇乎
  其他,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又以知圣人所以教人垂世,亦皇皇
  而不暇也。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
  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
  暇也。
  或有问曰:性果不足学乎?予曰:性者,与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为君子
  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使性果善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
  不治;使性果恶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不修其身,虽君子而为小人,
  《书》曰“惟圣罔念作狂”是也;能修其身,虽小人而为君子,《书》曰“惟狂
  克念作圣”是也。治道备,人斯为善矣,《书》曰“黎民于变时雍”是也;治道
  失,人斯为恶矣,《书》曰“殷顽民”,又曰“旧染污俗”是也。故为君子者,
  以修身治人为急,而不穷性以为言。夫七十二子之不问,六经之不主言,或虽言
  而不究,岂略之哉,盖有意也。
  或又问曰:然则三子言性,过欤?曰:不过也。其不同何也?曰:始异而终
  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而不教,则是过也;使荀子曰人性恶矣,遂弃而
  不教,则是过也;使扬子曰人性混矣,遂肆而不教,则是过也。然三子者,或身
  奔走诸侯以行其道,或著书累千万言以告于后世,未尝不区区以仁义礼乐为急。
  盖其意以谓善者一日不教,则失而入于恶;恶者勤而教之,则可使至于善;混者
  驱而率之,则可使去恶而就善也。其说与《书》之“习与性成”,《语》之“性
  近习远”,《中庸》之“有以率之”,《乐记》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
  推其言则殊,察其用心则一,故予以为推其言不过始异而终同也。凡论三子者,
  以予言而一之,则譊譊者可以息矣。
  予之所说如此,吾子其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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