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紅緣輻輳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許多引我走上紅學之路的師長前輩,都難忘卻,已敘了四兄祜昌(見後文)、老師顧隨,鬍適 之與趙萬 裏兩先生。這都是正面指引、贊助、鼓舞者。衹有俞平伯先生屬於“反激”的另一異響,但 這一反激的力量,實在是推動我的“能源”,作用甚大。
  接下去,惠我最多的首推鄧之誠先生,其次孫楷第、陶心如、張伯駒諸位師友,相繼結識, 紅緣輻輳,出人意想,蔚為大觀。為學之樂,獲益之情,是我這名學生在40年代後期的一段 奇異而豐富的學術幸運和享受。
  
  鄧先生惠示《永憲錄》;孫先生惠示《棗窗閑筆》兩宗重要綫索;張先生惠藉《楝亭圖》題 跋;陶先生惠藉己卯本《石頭記》。
  
  我又早已在燕大圖書館查得曹世選、曹璽的兩軸誥命和《楝亭詩鈔》最初版單捲本,在校 東 門外成府村地攤上買得《掌故叢編》曹傢奏摺檔案全文(也是鄧先生提示過),而趙萬裏先生 又是親筆寫信介紹我到故宮檔案館去查閱李煦奏摺的熱心人。
  
  我到燕京大學時,鄧先生已退休在傢撰作史學專著和《清詩紀事》,大約正在進行中(但我 不知,今回憶,他讓我嚮圖書館代藉清初人詩集,應即為此。他自己藏書甚富,未敢藉閱) 。因此我拜識他是由同窗學弟孫錚的介紹。
  
  孫楷第先生很晚方入燕大執教,我也並未正式選讀他所開的課目,衹有一次慕名前往旁聽, 正巧 他講到《紅樓夢》,說《棗窗閑筆》中記載曹雪芹的相貌和為人風度……聆之大喜!未 待專 誠拜謁,下課後他回傢路上,我就冒昧啓齒嚮他求藉此書。他很慷慨,答應所求,說明衹有 一個抄本,原稿本已歸北京圖書館公藏。
  
  孫先生也是受鬍先生之托,親將“甲戌本”送到我彼時宿舍——燕大四樓,即從西嚮東排建 的四座學生宿舍的第四座,在未名湖畔,朱樓形式,兩層畫棟,中有雕木欄,緑楊垂拂。
  
  孫先生是我所見的老知識分子中身體最弱的人,天已熱了,他還上下是棉衣棉褲;語音也不 洪亮——這使他氣宇不夠恢弘。他是小說學與元代文學考索的專傢,飽學之士。我當學生 時的第一篇“脂學”論文能在《燕京學報》發表,是他審評贊許的。及至我報考中文係首創 研究院時,幾名考生的試卷也是他評定取捨。事後,有同學轉述,孫先生對人說:“看了試 捲,還是數周汝昌,勝過那幾名遠甚。”
  
  記得孫先生請我和許政揚學兄到他府上晚飯,孫太太治筵十分豐盛;但孫先生席間情緒不高 ,未明何故,面有愁苦之色,語不及學,滿腹牢騷在口,讓人無法應對。我與許兄感受一同 ,時常談起,不敢多去問候他,顯得有點兒疏遠失禮,但我們非不知尊師,而是實有難言不 得已之苦衷。至於他老人傢知諒與否,我與許兄都說實在無法顧慮,衹有心存歉懷就是了。
  
  陶先生是主動見訪於東城藉寓(東四七條王傢府上),我至今納悶他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蹤的— —前此也毫無聯繫,實是素昧平生。此事奇極,衹好說是宇宙間有一種“感應波”,暗自傳 遞信息,而科學家尚未能知吧。因為那時我衹有前文明述的《圖書》版兩三篇短文,連《燕 京學報》上的“脂評”考論也是得到陶先生之助纔寫成的,而他前來尋我,豈非奇極之事而 何哉?
  
  他對我興致勃勃地詳敘了昔年在上海目見曹雪芹小像立幅橫捲兩件珍繪的異事,隨講隨畫( 可惜是鉛筆,無法製版),記憶清晰,整個畫面佈置,雪芹所著袍衫的顔色,鞋子的樣式, 倚案而坐的姿態,面龐(臉盤兒)的輪廓(面型)……一一分明。又言畫上方有“壬午三月” 的題記。
  
  他在滬所見芹像二幅,一竪一橫,分藏兩傢,事極稀奇,我據以記入拙著《紅樓夢新證》, 於是引起某些人士專程赴滬訪求。蔣傢立幅終不可復見,李傢拿出了橫幅,即《幽篁圖》, 一時盛傳於海內外。若幹書上都據照片製版作為裝幀或插圖之珍品。但這幅“小照”的多傢 題詠都是翰林詞臣,鬍適先生後來得見後曾撰專文揭示與雪芹無關——至言陶心如是第一個 受騙者,周汝昌是第二個……(此文手稿見於唐德剛《鬍適口述自傳》)
  
  我當時無有發言權,直到增訂《新證》重出新版時,方提出一個新見解:考明繪者王 岡之父 別號“雪岑老人”,岑、芹、琴在很多地區方言皆音近或音同(傳云一條題詠上款作“雪琴 ”)。於是我推斷,此畫應為雪岑小照(行樂圖),後來訛傳——也許竟是古董商藉以牟利, 做了某些手腳,蒙蔽了多數世人。
  
  我今日在此補充一點——
  
  王岡所繪《幽篁圖》畫面與陶先生(工於繪事)所繪草圖根本不合,這可分三點來說:
  
  (1)陶繪上方是樹的枝柯,並無一枝竹子,又哪兒來的“幽篁”?(王岡則有叢竹,絶無樹影 。可證那不是《幽篁圖》。)
  
  (2)像主全身為一橫案隔斷,即雪芹係倚桌而坐,身在桌後。桌案是長方的——是石是木, 當時未問及此。而王繪是倚石席地踞坐,全然不同。
  
  (3)王岡此幅上方也沒有“壬午三月……”的題記。
  
  綜此三點,加上“雪岑”一端,我敢說:陶先生何嘗受“騙”過?受騙的倒是別人。
  
  1980年夏,赴美參加國際紅學研討會議時,在廣州旅館中,同行者陳毓羆君纔拿出他得到的 四張照片,是《幽篁圖》中割下來的題詠,據雲原件衹剩了這四張大小不一的零幅,其他情 況不明。
  
  我據此曾撰一文,題以《紅海微瀾錄》之名,付與《紅樓夢研究集刊》發表。從此,我再不 提《幽篁》一圖之事,而相信河南出現的《雪芹小照》方是真品(卻又為無識者指為“偽 作”。世事之是非顛倒,鹿馬易名,大抵如此。良可慨也)。
  
  彼時,我已藉得鬍先生所藏“甲戌本”與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戚序本”,渴望“庚辰本”而 不可得——當時衹這三本是八十回原貌,其他抄本皆係後來《新證》重提芹書真本校勘時, 方引發陸續出現。而陶先生竟將他珍藏的“庚辰本”照相本全貌十册慨惠與我。仁人嘉惠, 永懷弗諼。
  
  我現保存了陶先生一張手柬,是嚮我藉閱“甲戌本”錄副本的一件文物了。
  
  詩曰:
  
  鬍顧陶張趙鄧孫,幾傢高誼列師門。
  
  小生何幸超思議,也是紅緣聚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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