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四十三回 促膝快谈灰心悲独活 临风品茗冷眼羡双修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毕波丽对于新闻界情形,略知一二。知道编辑时间,编辑先生是不会客的,他将信丢在收发处。转身就走,这收发处的对过屋子里就是广告部。毕波丽一转身,看见一位荷花社的社员杜小甫在那里和一般人说话,好像是要登什么广告。毕波丽想道:“他有什么广告可登呢?我且听听看。”那办事的人道:“征婚征友,那我们却不管,来了信,我们就放在你赁的信箱里,等你们自己来取。”毕波丽一想,这分明是登征婚的广告,他不是早已结婚了吗?心想人家既然登报征婚,这当然是秘密的事,我不要撞破人家的秘密,便将身子一闪,闪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只听见那杜小甫道:“我是替朋友登的广告,以后也许我朋友自己来取,也许是我来取。”那办事的人道:“事关秘密,第二个人来取,那可不行,要不,请你开一个地点,我们将信转过去罢。”说到这里,就没有听见杜小市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道:“好罢,以后还是我来罢。”说完了,就听见敲银元的声音,似乎已经给了广告费了。又听见他说道:“七号箱不好,是个单数,改为十二号罢。”毕波丽知道他事已办完,快要出来,便先走一步。
  到了次日,他在因报上果然看见一个新登的征婚广告:
  兹有某君,在某大肄业,才华藻丽,尤工于时。有著述数种,均已披
  露各报。兹愿觅一二十岁以下中学程度之女子为偶。如有性格和
  婉,面貌清秀,愿得少年著作家为终身良伴者,请投函本报十二号
  信箱,告以真实通信地点,以便订期晤面。如欲得补助费,则须声
  明月需若干。大好因缘,幸勿失之交臂。
  毕波丽一看,猜定了这是杜小甫登的广告。这一来引起他无穷的感慨。他想人家已经结婚的,还能征婚,我没有结婚,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太不平了。毕波丽一想到恋人,不由得就想到余瑞香,心想我这样思慕她,她却一点儿不睬我,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吗?论起资格来,我是大学生,论起学问来,我在文艺界,也很有一点名。论起品貌来,据我自己对镜子一看,更觉得风度翩翩。那末,为什么,我不能中选呢?若说是因为我没有钱的缘故,像她这样有新知识的人,不至于吧?自己呆呆的想,一面无精打彩的翻报。他翻来翻去,只见影报副张上有“瑞香姊”三个字,射入他的眼帘。他心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我想她,就会看见她的名字。仔细一看,是个诗的题目,《消夏词呈瑞香姊》,下面是冬青女士的署名。题目后面,有几行小序,大意说,瑞香姊来坐,为诵法文诗,且译其意,余乐之。戏为《消夏词》四首,呈瑞香姊,未知西人亦有此意否也。那诗是:
  浅浅清泉细细波,晚来风卷满池荷,
  绿丛几点红如血,新出莲花正不多。
  小院人闲夜语稀,晚风带露拂罗衣,
  爱携小扇瓜棚里,戏扑流萤上树飞。
  夜语更阑尚未亭,银河泻影入中庭,
  最怜小妹逢人问,那是牵牛织女星。
  窗外幽花一半残,恰馀野竹两三竿,
  为它几阵黄昏雨,滴碎诗心到夜阑。
  毕波丽念了一遍,倒觉得顺口,心想她有会做旧诗的朋友,想必她也赞成旧诗的了。他这样一想,未免自恨不会做旧诗。若是会做旧诗,寄个几十首诗到影报上去登,余瑞香一见,一定要动怜才之意,那时就好接近了。忽然又一想,何必一定要做旧诗呢,我会做短篇小说,何不现身说法,做一篇小说,送到影报登去。这个人送她的旧诗,既然登在影报附张,她一定是看影报附张的。看影报附张,岂有不看小说之理?那末,只要我做得好,自然可以引动她了。自己盘算一番,主意很是不错,功课也没有去上,就自己寄宿舍里,伏案构思,做起小说来。想了一会子,小说的题目,先想到了,乃是《他疯魔了》四个大字。在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卷子纸来,先将题目写上,又在下面署了毕波而著。然后想一段,写一段,写一段,想一段,不到半天,成绩很好,居然写了三张卷子纸。
  从这天起,天天无昼无夜的做。三日之后,好容易,把小说做完。数一数,果然有二十多页。他就搓了三个纸捻子,将书钉上。不过到了这时,自己又踌躇起来,设若小说寄了去,编辑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样办呢?他常常看影报,知道这一类的稿子,是归一个叫杨杏园的编辑管。就找了一张上等八行,另外写了一张信,寄给杨杏园。在信上极力的将杨杏园恭维了一顿,说是提倡文学,奖励后进,很可钦佩。不过对于新的文学,短少点,似乎违背潮流。现在特地寄来一篇小说稿子,请你发表,容当到社面谢。信写好了,毕波丽还怕杨杏园当他是无名著作家,又把他刻着许多头衔的名片,附一张在信里,然后在邮政局里挂号寄到影报馆去。
  杨杏园对于外间的投稿,向来是一束一束带回家里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极少。他接到毕波丽这封信,是挂号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过晚饭以后,泡一壶好茶,照例坐在电灯下拆借。拆到毕波丽的这一封信,见了那《他疯魔了》一个题目,他就知道内容是言情的小说。恰好抽屉里面,还有二十三篇未用,凑成这个就是两打,他就把这稿子,打入了暂不发表之列。再一翻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页。每页三百多字,共总起来有九千字,若是从头到尾看一遍,要牺牲许多时间,所以连看也不看,就要塞进信封去放在抽屉里。预备留有工夫的时候来补看几页。正望信封里塞时,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名片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毕波丽。心想这人不是在什么报上做过文章攻击过我的吗?这样一想,又把稿子抽出来,却带出一张八行。他将信看了看,心里想道:“难得难得,新文豪投降了。”觉得人家恭维了一阵子,将稿子完全搁下又不过意,于是抽了一支红水笔,蘸着红水带点句带看。看到半页头上,点出主人翁来了。那文中说:“他由此知道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学校里一个高材生,住在S胡同的东头,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这‘徐端香’三个字,当着大诗家拜伦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脑里。”杨杏园觉得“徐端香”三个字,好像是个熟名字,手按着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对了。徐字他是隐余字,端字他隐瑞字,香字简直是明说了。这一段小说,是说他和余瑞香一段情史。无论这事有无,这分明是他向对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个为甚来由的红娘了。余瑞香和我虽然只是会过一面,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见了,还要说我存心和她开玩笑呢!不过我那里不登,也怕他投到别家报馆去,我不妨通知余瑞香一声。”便写了一封信给李冬青,将毕波丽的小说稿子和信,包在一处,打发车夫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这个事转告余瑞香。李冬青将信一看,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余瑞香是喜欢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游戏场所的。日子久了,怎能够没有思慕她的?这个做小说的人,明明说他自己为余瑞香疯魔了,恐怕手段还不仅于此而止。当日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灯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杏园的,大意说:足见心细,原稿奉还。不过这种事社会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密斯余那里也就不必转告,省得她作无谓的烦恼。我深知密斯余,为人人格是很高尚的,这个姓毕的举动,适足见其无聊罢了。一封信给史科莲的。大意说:星期日若是无事,请你一个人到合下来谈谈。到了次日,她就把两封信都送到邮筒子里去了。
  史科莲接到这信,她一想李冬青为人,是很沉静的,她叫我一个人去,一定有原故在内,我且不要告诉人,一个人去走一趟。我去一两个钟头就回来,家里一定可以瞒得过去。到了星期这一天,史科莲果然一个人到李冬青家里来。偏是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带零钱。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车钱,只好走着。走到长安街,她觉得两边的槐树林子,绿荫荫地,很有意思,便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着。走不到几步路,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后边突然说道:“上学啊,小姐。”史科莲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旧蓝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子布,一块瓦的便帽。两只耳朵上,还穿着两个镀金耳环。看那个样子,似乎是个女戏子。便随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雇车?”史科莲道:“这树林里阴凉,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对了,我也是这样说。”她一面说着,一面和史科莲同走。就一见如故的只管说起来。史科莲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她说两三句,也答应一句。心想这个女孩子,怎样不认生,也太喜欢说话了。慢慢走着,树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问道:“小姐,我在镜花园,你若到那里去听戏,可以找我,我可以带你到后台去玩玩。我叫张金宝,你一问就找着我了。”史科莲道:“好罢。”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带钱出来,请你借几吊车钱给我?”史科莲被她一问,倒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心想碰着女骗子了。红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那女孩子便抽出肋下的手绢,擦着眼睛,哭丧着脸道:“我妈给我买东西的五吊钱,全丢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罢,借我几吊钱罢。”这时史科莲身上有一块八毛,都愿意给她,无奈真是分文未有。脸上这一阵难为情,比开口问张金宝要钱,还不好意思。说道:“我真不说谎,没有带钱,你明天上午到我门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说完,抽身就走了。史科莲自负是爽直一流,会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小胡同都不敢走了,绕着大街走到李冬青家来。这里她也来熟了,一直就往里走。走到正中间屋里,李老太太和方好古,在那里谈天,小麟儿拿着一本《小朋友》,靠着门看。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见,便先说道:“史小姐来了。”李冬青听见,连忙走出来,让史科莲到她屋里去坐。李冬青看见她脸上红红的,额角上还有一点儿汗珠子,问道:“你是走来的吗?”史科莲笑道:“走来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汉,若是和你表姐在一处,她又要骂你矫揉造作了。”史科莲道:“不瞒你说,我是忘记带钱出门,不坐车不要紧,还丢了一个大面子。”李冬青脸也一红,轻轻的笑着问道:“低声些,碰见什么了?”史科莲知道她错会了意思,便把遇着张金宝的事说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这个事呀,这也不算什么。”方好古隔着壁子,全听见了,便高着声音说道:“这就巧了,昨天我还碰见这一样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着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许就是这个张金宝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是老头子朋友,张金宝哪里会来找呢?”李老太太问道:“那末,也有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伸手问人借车钱吗?”方好古道:“何尝不是?昨天下午,我到骡马市去买一点东西,没有坐车子,慢慢的在街边上走着,忽然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抢了过去。走过去几步,他又走了回来。满脸都是笑容,取下帽子和我点了一个头。我看他穿着竹市长褂。”李冬青隔着屋子笑道:“舅舅不用提了,以下我都知道。头戴一块瓦的帽子,耳朵上还挂着一双耳环。”方好古笑道:“那还不是张金宝。人家外面还套着一件纱马褂呢,而且头上戴着博士帽子,鼻子上架着托力克眼镜,手上还拿着一根‘的克斯’。”李冬青道:“‘的克斯’是什么?”方好古道:“手杖呀,你们不老是这样说么?”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就说一句土话,说是文明棍得了。又要闹什么外国话,把一个‘斯的克’闹成‘的克斯’。我想,怪呀!哪里又发明一种新装饰品叫‘的克斯’呢?”李冬青不说也就算了,她一说破,那边屋子里李老太太固然是笑了,把那边屋里的史科莲笑得伏在桌子上,简直抬不起头来。方好古笑道:“说错一句,这也很平常的事,你瞧给冬青这样一形容,我就成了乡下老头儿了。”李冬青道:“我给你老人家闹着玩呢。你老人家说罢,后来怎样呢?”方好古道:“我看他是个斯文人,疑惑他认错了朋友了,就也和他点了一个头。他道:‘老先生,说起来这是不成问题的一件事。’”李老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方好古道:“我也莫名其妙呀。后来他就说:‘兄弟现在有一点儿小事,十分困难,想请你老先生帮一个忙。好在为数不多,只要七八吊钱。这事实在是不好意思启齿,也是出于无奈。’我听了他这一遍话,不料他是一个叫化子。看见他这样斯文一派,客客气气的说话,又不好怎样拒绝他。他看见我这个犹疑不决的样子,拿着帽子拱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的,说了个不歇。什么‘你老人家好福气’,‘贵寓在哪里’,‘改日到府奉看’。我虽然鼻子里哼着答应他,碍着面子,怎好一个钱不给,在身上一摸,掏出四个毛钱,就都给他了。今天我又在前门碰见他,另外追着一个人要钱,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做这个买卖的。”李冬青在里面屋里对史科莲道:“你听见了没有,这算学了一个乖吧?”史科莲道:“这大的北京城里,奇奇怪怪的事真多,可借我们不能一样一样都遇到,若是全遇到,恐怕比鼓儿词上说的,都要新鲜了。”李冬青扯了一扯她的衣眼,便引她到里边屋子里来。
  这是李冬青的卧房,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面只摆了几样藤竹器,窗户对着一拐弯的里院,四围是白粉墙,斗大院子,一点儿花草没有,只满地的青苔。史科莲道:“这地方幽雅极了,谈心最好。”李冬青道:“我正是找你谈心。”两人便对面在藤椅子上坐下。李冬青道:“你不是要知道新鲜鼓儿词吗?我有一桩事告诉你。”史科莲道:“什么事?”李冬青皱了一皱眉道:“你的令表姐那样的装饰,我早就觉得过于一点,人家不过是时髦而已,她却推陈出新,格外引人注目。”史科莲道:”正是这样。昨天她对我说,做了一件白纺绸的旗袍,很是得意。我心想这在她也最老实不过呀。一会儿她穿了起来,我才知道和别样的白纺绸不同。她的周身滚边,有两三寸宽。又不是丝辫,乃是请湘绣店里,用清水丝线,绣了一百只青蝴蝶。你看这不是过于新奇一点吗?”李冬青道:“是啊!就因这个样子,难免旁人注意。在装饰上得到人家的注意,决不是什么尊重的意味,你说是不是?”史科莲连连点头道:“对了!对了!”李冬青道:“她穿着这种衣服;又喜欢到交际场中走走。虽然她自负甚高,但是不能禁止旁人的议论,而且……”李冬青笑了一笑,史科莲也就会意,同笑了一笑。李冬青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寄来的信和小说稿,都说了一遍。史科莲道:“难得这位杨先生细心,把他这稿子留着没登,若是登出去了,那要把瑞香姐气死。你不知道,这个做小说的毕波丽,简直是个流氓。不知道他怎样会知道瑞香姐的姓名,天天写信来。最后写了一封信来,足够订一本书,有二三十页,说是瑞香姐若不理他,他到塘沽去跳海。这事只有我知道,我就劝她,以后一个人决不要上公园游戏场这些地方去,以免发生意外。”李冬青道:“这姓毕的,后来没有别的举动吗?”史科莲道:“谁知道呢?我没有问过瑞香姐,她又没有告诉过我。她和这种人,我敢担保,那是决不看在眼里的。她的心事,我是早已猜着了,只有两种人,她是羡慕的。第一在西洋的留学生,未来的青年博士。或者外交界的少年,人才出众的。第二,就是富家公子,又有些学问的,再也寻不出第三种了。”李冬青笑道:“这又何限定令表姐,时髦些的女学生,谁不是这样想呀?但是像她这样的家庭,第一第二两种,都不难求,大概是有了人了。”史科莲笑道:“我不知道。”李冬青道:“这又算什么呢?要你和她守秘密。”史科莲道:“有是有个人,在法国。”李冬青道:“去了几年了?”史科莲道:“去了两年了,每月总有两封信来呢。虽然说是朋友,她们一家,都当做亲戚看待呢。”李冬青道:“广东人对于欧化,本来得风气之先,对儿女结婚自由,那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史科莲道:“不过太放纵了,也有许多毛病。”李冬青道:“你这话,是赞成父母也要取些干涉主义。那末,没有父母的,怎样呢?”史科莲道:“那就靠自己拿定主意了。”李冬青笑道:“你是没有父母的,我来问问你,你拿定了主意没有?”史科莲捏着一个拳头,举起来,做出要打李冬青的样子,笑骂道:“你这坏鬼,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套我的活。”李冬青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老实说:别人还有家庭,多少有些帮助,你孤苦伶仃,还真得自己拿出一点主意呢。”史科莲被她这句话一提,倒引起一肚皮的心事,叹了一口气道:“目前有一天过一天罢,将来零落到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现在只有一个傻主意,祖母在一天,我跟着混一天,她老人家若是归西去了,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李冬青道:“你这种话,根本不值得一驳。那不得已而做姑子是旧式妇女做的事。现在的女子,一样可以谋生,遇到什么困难,要在奋斗中去求生活,怎样说起那种讨饭无路,靠木偶求生的事?至于剪头发,现在是妇女们很普通的事了,剪不剪,那是更不成问题。我是最没有出息的人了,我在这百无聊赖的时间,还拚命的挣扎,养活一个娘和一个兄弟。你就是一个单人,这还不容易谋生活吗?”史科莲听了她这话,心里大为感动,笑道:“我哪比得你呢?你读的书,比我认识的字,还要多上几倍啦。”李冬青道:“这话我也用不着客气,当然比你谋生活容易些。但是学问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三十四十,就不能赶快求点学问吗?”史科莲道:“一个人要想有自立的本事,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在我这种情形之下,来得及吗?”李冬青道:“做事要那样前前后后都想到,那就难了。况且女子谋生活,社会上说你是个弱者,帮忙的要多些。总不至于绝路。再说你这个时候,要谋将来的饭碗,还像我一样,学这十年窗下的文学不成!自然学一种速成的技术,有个一年两年,也就成功了。”李冬青这一通话,句句打入史科莲的心坎,笑着说道:“鼓儿词上说的,‘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不错。从今天起,我丢了书本子,专门去学刺绣和缝纫,你看好不好?”李冬青道:“你真耐得住性子去学,倒不忙在一天。不过我看你的性情,恐怕不宜于刺绣,莫如学图画。它的出路究竟比刺绣宽些,也容易发挥人的天才。”史科莲道:“我也很愿意学这个,不过真要学得好,日子要远些。”李冬青道:“用功的人,有两年功夫学下来,也就可以成规矩、了。你若是愿意去,修德女子学校,有一个图画专科,办得不坏,我可以替你想法子,免考进去。”史科莲道:“要多少钱学费?”李冬青道:“那也有限,一个学期二三十块钱。”史科莲这时把她的手绢,铺在膝盖上,把两只手按着,慢慢的往下抚摩,脸上却是很沉静想心事的样子。好像就能够在这手绢上抚摩出什么法子来似的。勉强对李冬青笑着说道:“也不算多。”李冬青知道她的心事,说道:“我想你瑞香表姐,手边的钱倒活动,我一和她说,她必定帮你的忙。”史科莲道:“不用,不用,我穿她家的,吃她家的,实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况且瑞香姐只有二十块的月钱,自己都常闹饥荒呢。”李冬青道:“我不信,他们老太爷只给她这几个钱。”史科莲道:“你有所不知,阔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项用途,是用不着拿钱出来的。绸缎店里有招子,鞋子店里有招子,洋货店里有招子,就是在熟馆子里吃顿饭,也可以记一笔,她们除了看戏看电影,花什么钱呢?所以家里并不多给。”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愿意用余家的钱。她在亲戚家里住着,似乎就有难言之隐,这会子更叫她为学费的事,去连累亲戚,她自然是不肯。自己想了一想,便对史科莲道:“远久的话呢,我是不敢说,若论目前,二三十块钱我还可以筹得出来,现在已放暑假,下学期开学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也不必忙,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学费书籍费你到我这里来拿得了。”史科莲道:“天理良心,你苦苦的挣来几个钱,撑着这个门户,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连累你?我宁可不进学校,决不能要你的苦钱来做学费。”李冬青见她说得这样决断,不便硬往下说,便说道:“日子还长呢,过日再说罢。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个法子,请那学校里,免除你的学费。”史科莲道:“这倒可以。不过据我看,恐怕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李冬青道:“那也再说罢了。我们且不要说这些,昨天晚上,下了几阵大雨,路上的浮士,都已湿透了。今天又天晴,空气很好,我们何不到北海去玩玩?”史科莲从来没有听见过李冬青提议出去玩的,而今她先说要到北海,决不能不凑趣。说道:“很好,我就爱那一片水。好久没去,倒想去看看呢。”李冬青和她母亲说了,换了一条裙子,两个人便雇辆车子到北海来。
  进了大门,走上那道石桥,只见桥底下,一片是绿,重重叠叠的荷叶,这着不看见一点水,好像这一座桥,就架在荷叶上一般。李冬青道:“许久没来,荷叶就长得这样茂盛了。”史科莲道:“无论什么地方,总要偶然去一回,才觉得耳目一新,若是天天来,就不觉为奇了。你说对不对?”李冬青道:“极对,就是交朋友也要这样。所以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啦。”说着话,走到琼岛的山下,只见那满山的青草,长得格外蓬勃,而且因为都在大树底下,既青且润,正是昨天晚上被雨洗了,还没有干呢。李冬青道:“我们不要坐船过湖,漪澜堂那个码头上太乱。沿着海东岸,走到北岸去,你看如何?”史科莲笑道:“只要你走得动,我没有不赞成的。”两个议定了,沿着湖岸在槐树林下走。那偏西的太阳,晒着靠水的一排树枝,树的高处,前前后后,都是知了在那里喳喳地叫。从树底下看到满海的荷叶,中间露了一道白水,几只画艇在那里来往。有一只小船划到荷叶边去折莲花,惊起一只水鸟,在荷叶里飞了出去。李冬青笑着说道:“白水满时双鹭下,碧槐高处一蝉吟。”史科莲道:“你这好像又是做诗。”李冬青道:“不是做诗,是古人的诗,我看着现在的景致有些像那两句诗,所以念起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姑丈,也会做诗。我看他做起诗来,皱着眉毛在廊檐底下,踱来踱去,口里不住地哼,比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盐账,还要难受,你为什么偏爱这个?”李冬青笑道:“你要懂得这个好处,恐怕还要读两三年书。不过你姑丈是做官的人,而且又有钱,他学这个,是学不好的,那倒真是找罪受。”史科莲道:“照你这样说,这诗是该穷人学的,阔人没有分。”李冬青道:“大概如此吧?’脱时不觉走到濠濮涧的门口。史科莲道:“这里面很曲折,我们由这里绕了过去好不好?”李冬青口里没有答应出来,脚已经由大道上走去。翻过小小山坡,走到池子水榭边,卖茶的桌子上,有个人迎面站起来。李冬青一看,却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和他见面多次了,自然认得,也点了一点头。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还有一个人,有些像官僚的样子,彼此并没有交言,就走过去了。杨杏园看着李冬青的背影,直过那道石桥。过了石桥,李冬青也回头望了一望。
  杨杏园同桌的那一个问道:“杏园兄,你怎么认识这两个女学生?”这人是筹捐局里一个分局长,叫朱传庚,是杨杏园来自田间的一个同乡,脑筋十分顽固的,你要说是女朋友,那他就要生出许多议论,杨杏园因此扯了一个谎,随口答应道:“是朋友的家眷。”朱传庚道:“现在这些小姐们,都是行动自由,不要家里长辈领着,就可以出来的,我家里那些侄女,也是这个样子。我初次看见,是有些不以为然,后来一看其他亲戚朋友家里,都是这样,我也就不管了。”杨杏园道:“你有几位侄小姐任少爷?都在读书吗?”朱传庚道:“各房都有几个,说起他们读书,太享福了,有的包车送,有的马车送,上起学来,路也不用走一步。”杨杏园道:“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这多年,怎样汽车也没有一辆?”朱传庚道:“家用太大了,不敢再加开销了。况且他虽在外交界多年,不过是守着一个老缺,又没有大阔过,怎样能和别人打比呢?”杨杏园道:“听说庚子年,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点力。怎样这一场功劳,就这样埋没了?”朱传庚笑道:“这就难说。”杨杏园见他不愿说,心里想起一桩事,也就不问了,眼睛望着池子里的水,默然了一会。因问道:“朱先生要不要回会馆。”朱传庚看他这样子,是要走了,马上就要会茶账。便道:“我还要到大家兄那里去一趟呢,先走一步罢。”说着戴起草帽子,把桌上的烟卷拿了一支(口卸)在嘴里,手上又抓了一把瓜子。便敲着茶壶盖,要叫伙计算帐。杨杏园拦住道:“我还要坐一会儿呢,请便罢。”朱传庚倒真不客气,拱了一拱手就走了。
  杨杏园在这里,又默然坐了一会,觉着一个人坐在这里无聊得很,不如出去走走罢,会了茶钱,走出濠濮涧,沿着北海东岸直向北走,信步所之,不觉已到五龙亭。只见亭子外面,靠东第一张茶桌上,便是李冬青和史科莲。李冬青看见,早站了起来,和他微笑点头。杨杏园走了过去,说道:“还没有走吗?”史科莲也站起来,微笑一笑,脸上似乎带着一点儿红晕。李冬青道:“这地方很好,靠着水草,有点意思呢。这里又有树荫,请坐一坐。”杨杏园和李冬青已经是文字之交了,坐着谈谈,自然不妨。不过和史科莲还不十分面熟,心里觉着还有点受拘束。史科莲自然也不能默然无声,便对杨杏园道:“请坐。”杨杏园身子站在桌子边,就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李冬青便斟了一杯茶送了过去。杨杏园伸手一扶,身子起了一起。史科莲想道:“据我所知,他两个人的友谊,大概很深,何以见面还是这样客气?这也叫着耳闻不如目见了。”李冬青搭讪着喝了一口茶,说道:“濠濮涧似乎没有这边好。”杨杏园道:“各有不同,那边是幽静,这边是旷爽。”李冬青道:“杨先生就只和一个朋友来的吗?”杨杏园笑道:“我是喜欢一个人出来玩的。今天到北海来,也是一个人,那个朋友,是在园里会到的。”李冬青道:“我刚才和密斯史说,那个人好像一个官。密斯史更说得妙,说他像文明戏里的老爷。”这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李冬青道:“我仔细想想,真有些像。”杨杏园笑道:“你二位说他像演戏的,不知道他就是优伶世家。”李冬青道:“他不是个官吗?我们看走了眼了。”杨杏园笑道:“没有看走眼,他本是个小老爷,不过祖宗是唱戏的罢了。”史科莲坐在一边,觉得一言不发,又显着小家子气了。也问一句道:“唱戏的后代,也有做官的吗?”杨杏园道:“怎么没有?不但后代作官,本人就可以做官。二位大概知道唱小旦的常小霞,他就是一个参事上行走。还有那个唱老生的徐九胜,还兼着好几个挂名差事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免羊头烂了。”杨杏园道:“其实呢,官本来就多,少几个戏子,也不见得减少政府的负担。”李冬青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官场中何必要用戏子?”杨杏园道:“这也无非捧角。你想满清时代的阶级多严,我这位敝同乡的叔父,他是戏子朱白星的儿子,他在那个时候,就做了候补道了。”史科莲默念着道:“朱白星……呵!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很有名的人吗?我们在什么杂志上报上,常常看见提到他。”杨杏园抓了几粒瓜子,放在面前桌子上,然后一粒一粒的嗑着,笑道:“这话要说起来,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这朱白星和我是个最近的同乡,因为他们的家庭,说他唱戏有辱祖先,把他驱逐出境。那个时候,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他就一直跑到北京来唱戏,不到两年工夫,就出了名。后来自己做老板,升到内庭供奉,专和公子王爷来往,就发了财了。敝县那个地方是极注意家谱的。朱白星虽在京唱得像做了京官一样,他总是怕上不了谱,和家族还时常通信。有一年,他家里有一个举人到京里来会试,他花了整千的银子,款待那举人,想借此和家里人恢复感情。这位举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弄个翰林进士。偏是朱白星有几分憨直,没有和他运动。这举人受了他的钱,一点不见情,回得家去,写信将朱白星痛骂一顿,说他唱戏唱得做了宰相,也是一族人的羞耻。朱白星见同乡的人有这样不讲交情,以后就在北京娶妻生子,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他有两个儿子,一个依旧让他唱戏,一个替他捐了个候补道。据朱白星对他儿子说,唱戏不是正业,替国家办不了什么事,替祖宗增不了什么光。还是在读书上巴结一点功名的为是。但是本人是个穷汉,现在发了大财,也不可忘本,也把一个人去唱戏。”李冬青笑道:“这虽然是旧时人物的话,一个唱戏的人,有这样的见解,就也难得。”杨杏园道:“所以他死了这多年,人家还是念他。到了儿子手里,靠着王爷贝子贝勒的交情,他当真就做上一个道台了。后来不知道哪一个管闲事的人参了他一本,说他身家不清白。他早也知道这一着是不能免的,老早的就派人回乡去,和族下一个穷汉商量,在家谱上,彼此对调一下。把乡下人调着做朱白星的儿子,自己便去填他的缺。等到清室下旨查办,他把老早刻的家谱呈上,说是朱白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回家务农,一个在京唱戏,哪里会钻出第三个人来?本人不错姓朱,和朱白星同乡,但是疏远极了。清室也明知道是一种把戏,念起朱白星在内庭供奉多年,是一代名伶,不忍难为他的后代,只要官样文章可以敷衍过去,也就不问了。所以朱白星的后代,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一支唱戏的。”史科莲道:“杨先生怎样知道得有这样清楚?”杨杏园笑道:“敝处文风最坏,专出不通的秀才。可是戏好,许多有名的戏子,都出在那里。若是要像太史公一般,做起优伶列传来,那还要到我们那里去,找木本水源呢。刚才和我同座的,他的父亲,就是和朱白星儿子对调名分的那一位。朱白星儿孙作官,他实在有点功劳,所以他到北京来找朱白星的孙子。”李冬青道:“有一次去听戏,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生角出台,密斯余告诉我,那就是朱白星的孙子,大概那是唱戏的那一支下的了。但不知道作官的这一支,又是些什么官?”杨杏园道:“有文官,也有武官,说起来,还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学生呢。”史科莲见杨杏园坐在这里说得滔滔不绝。心想你在这里陪朋友谈话,那边的朋友,你就扔开不管了。心里好笑。李冬青未尝不知道杨杏园有个朋友在那边,但是他不说走,不能催他走。而于杨杏园呢,他是送走了朱传庚,才到这边来的,心里更是不会想到走了。史科莲一想,要他走,先得止住他的谈锋,便对李冬青道:“在金鳌玉蟀桥,望北海里边的景致,非常之好,到了这边来,又不过如此了。”李冬青道:“正是这样。将来你要上学,应该走这桥上过,你天天可以看一两趟了。”杨杏园道:“密斯史,要进哪个学校?”李冬青便代她答道:“打算进修德女子学校学图画呢。”杨杏园道:“很好,不过我听见说,学费恐怕不便宜。”史科莲听了这话,立时脸上加了一重忧色,不觉失神叹了一口气。李冬青对她笑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慢慢的筹划,这是什么大事,解决不下来?”史科莲道:“我倒不是为我自己打算,我是替一般没有钱的人着想,他们都应该做光眼瞎子的了。有钱的人,真是占便宜,吃好的,穿好的,读书也可以造高深的学问。这样一说,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杨杏园道:“要说没有钱的人,赶快要先找个职业,倒不在乎求那个高深的学问,但是中学以下的教育,政府是应该尽义务的。现在许多穷人的孩子,没有书读,这倒是政府的责任。”李冬青听了,很是赞成,两人就由此谈到教育上去。这个说:应该实行强迫教育,那一个说,不妨试行道尔顿制。越说越有味,又把史科莲搁在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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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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