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胡同   》 第47节:蚕(1)      萧乾 Xiao Qian

  把花挟在胁下,屈屈身子,用挟伞的那只手捧着我这八条--叫什么好呢?我是爱兔儿、小猫、松鼠和许多活物的人。这一切我都唤作小乖乖。就暂叫这八个囝囝吧。
  回到家来,如获至宝地跨进了门。房东太太正在堂屋洗菜花呢。白头发洗黄菜花,多么恬淡的一幅画!顾不得欣赏,也顾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楼。攀高一层楼梯,这八个囝囝和我的关系好像就亲密了一层。想想看,飘泊在异地这寂寞的日子,凭空一来便添了八个缄默无言的伙伴。真地还是雨天好!
  开了房门的锁,老规矩是用剪刀削齐了买来的花茎,用清水洗涤瓶子。然后带着些羞愧,把给过我一天一夜喜悦、明白我多少痴处的旧花打发出去,把新的花插在换好了新鲜井水的瓶子里。嘴里还对被抛弃的花咕哝着:别生气,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崭新地来到我这儿。
  可是今天这闲心就没有了。
  连花带瓶全交给了提着一壶冷水立在门外呆等的大师傅,自己就动手来安置这八条活宝。全房子皆望过后,十指交叉在胸前,质问自己:把它们放在哪儿好呢?我简直像个好吃懒作的女人:养了孩子却没有个小床给他们睡!翻了三四个抽屉,才在那放梅的短笺和偶尔由她袋里抢来的糖果的抽屉里,翻出她送给我的那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绣着围在一棵杨柳树下漫舞着的洋人。她说,这是她爹爹由法国带给她的呢!这么珍贵得变成了废物的小匣,为这些小生物作个摇篮是再好不过的了。好,意思是把我最喜爱的生命安插在我最喜爱的匣子里。
  于是,把带回来的一束叶子细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铰去硬帮帮的叶梗,铰去糜烂枯黄的叶边。又选几片葱绿的嫩叶剪成花样。等小 匣子布满了清新的绿氛,才小心翼翼地把浮托在几片大叶上的蚕儿们捧出,像慈母安置婴儿似地一条条轻轻地放进锦匣里。有的一放,高兴得打了个滚儿,就驼起背来,一耸一耸地找寻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还恋恋不舍,抬抬头,寻找这温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情,想知道到了这种地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一份命运。
  等到这些囝囝们都卧下后,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也不关心堆在窗前的课卷了,只忘情地伏在被上厮守着它们。呵,小匣子绿得静得简直像伊甸乐园。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张口就有得吃,头上是无边的乳白的云霄。八个同伴身体光光,在一块儿谁也不害羞,想亲热就磨磨头。有这万能的主宰,慈悲为怀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闪亮的眼睛俯视着,它们游荡在我手造的园里。它们舒服,我也感到作了神仙的畅快。
  然而想让这八条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实际上还不是可能的事。当自己正混在这八个囝囝群中在乐园里漫游时,陡然记起明天九点的作文,还有一班卷子没看呢!这俗念马上就把我由乐园中逐到朱红条桌上一堆卷子那儿去了。我便又把我的感情埋葬在这堆卷子里。
  黄昏时分,才把最后的一本打上了分数。哎,腿盘得酸了,手指也麻了。更糟的是眼睛看别的东西像隔了层毛玻璃。吁了一口气,立在窗前眺望蜿蜒如长蛇的闽江,和点缀在那长蛇腰部的碧绿的沙洲。
  几只舳板嗄吱嗄吱地在暮色苍茫的江上,挣取最后的几百钱。一只开往上游的电船,尾部喷着白沫,正向洪山桥那边喘去。江边的苍前街当当的车铃和呱嗒儿呱嗒儿的木屐声还是那般清脆。我低吟着《 江月色》,猜想斜对面梅家的那楼窗一定会有一个淘气的女孩出现,向我伸出纤细的手来作着即刻就来的知会。然后我就该极其知趣地跑到楼门口去等待--不,去躲藏!然而唱到"庄稼上垛,我俩就结合"时,窗口那黄幔仍是像给怒气拉长了的脸那么垂掩着。我赶紧用尽气力吹出《天际线外》的调子。看来把我吹成氢气泡,那窗幔也不会心疼。
  我正在测量女人残忍的程度时,忽然那片落日残晖如末日般地由我眼中逝去,头就掩在两只温润的手掌里了。一股少女的芬香钻进了我的嗅觉,痒了我的通身。吓死我了。梅,放开。回响又是一个哼,再一个带笑的哼,眼睛才触到光明。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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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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