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所供职的这种依然称作“单位”的地方,大家都不以为自己可算作白领,虽然我们的工作并非汗流浃背会把领子抹黑。单位的这幢旧式小楼缩在弄堂的最深处,随时可能在政府一声号令下被拆迁掉,若时光倒流数十年,却是大户人家的花园洋房。如今一户人家被做成一个单位早已面目全非,真是一言难尽这一发展壮大的内涵。从前出入这小楼的太太、小姐不是乘了美国小汽车也得是坐着黄包车。如今挤着公交车匆匆奔来的上班女性早已没了那份悠闲笃定。年轻些的女孩为了赶点刷卡,花上5块钱,让人家摩托车驭着一溜烟儿驶来。从前月份牌上的雍容淑女已成故事百媚不再。至于小楼里的格局也早已重组,三层之上又加盖一层。常听得老编辑说,格房子不牢了,加出来的总归不是原配。几十号人吃饭的灶间还没原先一户人家的宽敞,从前古董字画的客厅早已隔成几个部门办公。烧饭阿姨没走时,不止一次逮到毛发油滑浓密的大老鼠,并剪下那老鼠尾巴挂在某同事车把上,让他带回家去恫吓同类,以“敲山震虎”。
想想与鼠共舞的环境,也不敢自诩“白领”了。一般概念中的白领,当是在那种有着带香味和干手巾的卫生间的高档写字楼里的职员,男人大多西服革履,女士小姐则西裙套装,尖尖的白衬衫领子翻在黑西服外面,她们都略施粉黛,一般都不妖娆招摇,但大体都中看不致令人太扫兴。白领工作的地方基本上不称作“单位”,因为那里大多有老外,老外不懂什么叫单位,当然也就没有食堂这种绝对中国特色的附属。
突然失去食堂以后,本单位的年轻人不知是应了谁的号召,一股脑儿的涌进单位门口那条小马路上的“梦莲”。其实“梦莲”于我们编辑部的年轻人是不陌生的。我就曾不止一次约了作者或被采访人在此聊天或做访谈,因为这里是咖啡馆嘛,当然比坐在单位的会议室里,从饮水机里接一杯纯净水递给人家要有味儿得多喽!但是那天中午一推开“梦莲”的门,比我更年轻的同事欣喜得有点夸张,哈哈,附近淮海路上高层里的白领都在这里呢。似乎我们在一顿午餐里找到了白领的感觉,不过同事没忘记说,阿拉还是不适宜把尖尖的白领子翻到外面来的。我们的工作环境似乎更适合把自己弄成不修边幅的前卫艺术家,可以随便在衣服上涂点颜料什么的。当然这么多的感慨是在饭后发表的,当时急需填饱肚皮。
中午的“梦莲”,完全不是晚间和午后的情调,座无虚席,人声盖过了柔曼的音乐,但不是高声刺耳的喧哗,而是和声效果,毕竟来此的人都有模有样,间或夹杂着流行的英文短句。服务小姐的托盘里不是咖啡壶或茶点,而是统一规格的客饭,每一客配有四个品种的拼盘菜,外加一碗汤、一杯茶,统一价格12元。午饭后价格便上浮了。
中午的“梦莲”,几乎是被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包下的。奇怪的是平日里“梦莲”的门口难得能见到白领先生或小姐,怎么一到午餐时分就像忽地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其实他们都是从附近的写字楼里走出来的,当然他们不出写字楼也能解决午餐,比如香港广场底层就有云集了粤、沪、台各种风味儿的“大食代”,而紧邻的太平洋百货顶层又有热闹的小吃广场,路口还有台湾人和上海人各执一端的豆浆店,但是咖啡馆的午餐吃起来比起别的什么好像更有饭的感觉和正式,更重要的一点是到咖啡馆用餐不失身份哎。
其实这种咖啡馆午餐并非今天的流行,“梦莲”里的场景就像是一部老上海黑白电影的片段。上海是被半殖民过的,基本上没有国人传统的午睡时间,所以通常中午是回不了家用餐的。而大多数工薪族是不可能到咖啡馆吃中饭的,即使单位补贴餐费,也宁肯自己带便当,在酱菜瓶里装进头天烧好的小菜,然后省下饭贴并到工资里去。但是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白领又怎么能丁零当啷揣着饭盒酱菜瓶来呢?
上海的咖啡馆像一台近代的风车,只是在那个众所周知的革命年代停转了许久,而一旦轮转起来,便续上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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