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 李自成   》 第二捲第十二章      姚雪垠 Yao Xueyin

    慧英俯下身子悄聲說:“去寨外佈置去了。”
    “馬三婆呢?”
    “坐在院裏。”
    “叫她來替老子過陰①!”
    ①過陰――巫婆裝做神鬼附體叫做過陰,意思是從陽間過到陰間,也叫“下神。”
    不等慧英說話,幾個親兵已經催促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驅邪。馬三婆嚇了一跳,慌忙取水淨手,扭着倒跟腳走進上房。
    自從馬三婆來到老營之後,她還沒有得到機會下神,也不能隨便走動,衹允許她在上房和二門之間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邊的聯繫完全掐斷了。看見總管十分忙碌,黃昏後很少進老營,馬三婆猜出來老營山寨正在做緊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幹着急,沒法將消息傳送出去。她自己肚裏有鬼,看見慧英等對她看守很嚴,深怕事情敗露,反而賠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衹恨無計脫身。有一次她藉故去茅厠,想看看有沒有機會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寶劍跟隨。她解過手,大着膽子笑嘻嘻地問:“姑娘,我是來替總哨劉爺治病的,並無外意,好像你們對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說:“眼下軍情緊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隨便走動。這是總管的吩咐。”她衹好又回到天井裏,心中七上八下。晚飯她勉強吃了一點,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燒酒吃下,藉酒壯膽,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結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將中,她平日最怕李過和劉宗敏。現在她進入上房,看見宗敏神志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嚮宗敏問好,衹見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心頭狂跳,不敢做聲,不自覺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鬢角的頭痛膏藥。
    劉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說:“馬三婆,快過陰吧,我要看看你搗的什麽鬼。”
    馬三婆臉色灰白,兩腿發軟,勉強賠笑說:“總哨劉爺原是天上星宿,下界來替天行道,縱然遇見野神野鬼,也不敢礙你劉爺的事。既然劉爺的身子好起來,我就不必請九天娘娘下凡了。”
    “別說廢話,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請下來讓我看看。”
    馬三婆明知中了劉宗敏的計,兇多吉少,卻不敢違拗,衹好重新打開桌上的黃布包袱,挂好神像,點上蠟燭,焚化香表,跪下叩頭,坐在方桌一旁,低頭合眼,手指掐訣,嘴中念咒,隨即寂然無聲,身子前後搖晃,如入夢中;又過一陣,突然渾身哆嗦,大聲吐氣吸氣,如同患了羊癇瘋一般;又過了一陣,漸漸安靜,說了聲:“吾神來也!”然後尖聲唱道:
    香煙繚繞上九天,
    又請我九天玄女為何端?
    撥開祥雲往下看,
    ………
    劉宗敏起初臉帶嘲笑,冷眼看馬三婆裝模作樣;到了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馬三婆的腦後發髻,說聲:“去你媽的!”把她搡出門外,跌了一丈多遠。衹聽“哎喲”一聲,跌得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也不能說話。宗敏從後墻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後嚮慧英看一眼,說:
    “把這個半掩門兒拉出去收拾了!”
    馬三婆剛開始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一聽說要殺她,就連忙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慧英去拉她,她衹顧伏地磕頭,不肯起來。慧英平日就非常討厭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來知道她是宋傢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齒,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饒,裝孬耍賴,左手抓着她的發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寶劍嚮她的臉前一晃,喝道:
    “起來!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這時,劉宗敏的幾個親兵都擁到周圍,爭着要殺馬三婆,還說要把她亂刀剁死。馬三婆見這一關逃不過去,渾身打戰,兩腿癱軟,艱難地站起來,嚮周圍哭着說: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積積德,不要亂刀剁,叫我一劍歸陰,死個痛快!”
    慧英推着她說:“好,快走!”
    一個大個子親兵把慧英推一下,說:“慧英,讓我去收拾她,這不是你姑娘傢幹的活兒。”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小看姑娘傢!姑娘傢既然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同你們男人傢一樣殺敵人,做這個活兒手脖子也不會軟。”
    劉宗敏用一隻腳踏着上房門檻,望着院中說:“快派人找總管回來!”
    “是,派人找總管回來!”幾個聲音同時回答。因為大傢明白了總哨的急病是假裝的,登時老營的人心振奮起來。
    總管帶着王吉元派來的心腹小校正在這時走進了老營大門,看見慧英一手仗劍一手推着馬三婆嚮外走,並聽見裏邊傳呼找他。他沒有工夫嚮慧英問什麽話,趕快嚮院裏走去。
    據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稟報,宋傢寨集合的鄉勇和官軍將由宋文富親自率領,三更出動,四更到達,妄想襲占老營。他們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帶路,假稱捉到一批鄉勇送來老營,賺開寨門,大隊跟在後面蜂擁而入。這個小校還說,宋傢寨因得知劉宗敏突然得了緊病,不省人事,十分高興,認為是天亡李闖王,今夜襲占老營不難。黃昏前殺豬宰羊,準備宴席,預祝馬到成功,對每個鄉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勞,還怕吉元的心不穩,又送來四百兩犒賞銀子。坐在小床上聽完小校稟報,劉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興地大聲說:“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衹聽小床腿喀嚓一聲,他一頓腳,忽地站起,把一隻腳蹬在方桌子上,一邊下意識地綰着袖子(每逢出戰前,倘不穿甲,他總是綰起雙袖或襢着右臂)。一邊對小校問道:
    “你從射虎口來老營,有人知道麽?”
    “有。馬三婆的侄兒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當着他的面命我來老營探探情況。”
    “好。你火速回去,對王吉元說,仍按原計行事,務將龜孫們引到老營寨外,不可有誤。在衆人面前,你衹說我還是昏迷不醒,病勢沉重,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見效。倘若有誰問你老營寨中情形,你就說孩兒兵、老營親軍和害病纔好的將士們,都開往清風埡抵禦官軍,老營中衹有婦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虛。還有,你悄悄對吉元說:凡是咱們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戰時立即取出,纏在臂上,以便識別。你走吧,把馬打快,不要誤了大事!”
    小校答應一聲“是”!轉身就走。劉宗敏正要同總管說話,忽見慧英站在門外,便問道:
    “收拾了?”
    “收拾了。還有什麽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兒派你。總管,闖王有消息麽?”
    “還沒有消息。”
    “哼,還沒有消息來!你……”
    劉宗敏忽然瞥見馬三婆的桃木劍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爐中點着,輕煙裊裊。他厭惡地把粗大的濃眉一聳,先抓起桃木劍一撅兩截,拋出上房門外,跟着抓起爐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幾下,完全踏滅。
    “你是怎麽佈置的?”他望着總管問。
    任繼榮把自己的佈置對總哨回明。他因為自作主張從麻澗把人馬撤回老營寨外,深怕會受到宗敏責備,一邊回稟一邊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隻手在他的肩上一拍,高興地說:
    “行,老弟,佈置得不錯。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機好睡一覺。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後,受不了勞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渾身睏乏,又轉到射虎口,腰疼背酸,頭昏腦脹,真他媽的!要不睡這一大覺,實在支持不住。好啦,讓宋文富這個王八羔子今夜來襲取老營吧。”他感到還有餘睏,把兩條粗胳膊伸了伸,從關節處發出喀喀吧吧的響聲。隨即拿起茶壺,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輕輕駡道:“媽的,還有點腥氣!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計,咬破舌頭,王八蛋們還不會上當哩。”
    繼榮激動地笑着說:“你這一計,可把我們嚇壞了。”
    宗敏好像沒聽見,一口氣把大半壺涼茶喝幹,隨即把空瓦壺往桌上一放,沒想到用力過重,衹聽鏗然一聲,竟把壺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鬍子,對總管說:
    “你快派人到小羅虎那裏傳令:三更以前,孩兒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樹林中埋伏,衹等宋傢寨的人馬過盡,就趕快占據射虎口,用樹枝把道路塞斷。要防備宋傢寨方面增援,也防備宋文富這班雜種們逃出射虎口。再派一個人飛馬到野人峪嚮二虎傳令:立刻抽出兩百騎兵,臂纏白布,務必在三更以前趕到,埋伏在校場附近。等敵人大股逃到校場,方許出來衝殺。從鐵匠營調來的弟兄們現在哪裏?”
    “現在老營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劉二虎和小羅虎那裏傳令去吧,鐵匠營的弟兄由我親自安排。”劉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個啞巴蚊子,然後大聲呼喊:“快點拿飯!”
    寨裏的將士們都已經在黃昏時用過晚飯,準備隨時出動迎敵,衹有老營中的人們因總管忙得沒工夫吃飯,大傢也衹好等着。這時衹聽一聲傳呼,老營中開飯了。劉宗敏一嚮不習慣單獨吃飯,他這時就像鄉下一般下力人一樣,用左手三個指頭端着一隻大黑瓦碗,餘下的無名指和小指扣着兩個雜面蒸饃,右手拿着筷子,又端着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親兵們和老營將士蹲在一起。廚房裏替他多預備的兩樣菜,有一盤緑豆芽,一盤炒雞蛋,他全不要,說:“端去叫大傢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兒放地上,呼嚕呼嚕喝了幾口芝麻葉糊湯雜麵條,掰塊饃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進嘴裏,幾乎沒有怎麽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着,他忽然口中吸溜一聲,幾乎要把碟子摔出幾支外,喃喃駡道:“媽的,忘記今天咬破了舌頭,辣得好疼!”親兵們趕快替他換了一碟緑豆芽。這時總管也端着碗走過來,蹲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去傳令的兩個弟兄已經騎馬出發了。宗敏在總管的左臉上瞅了一眼,雖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腫,但想着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對,心頭上泛起來一股歉意。
    吃畢飯,宗敏帶着慧英和親兵們走出老營,上寨巡視。總管也追了來,隨在宗敏身後。老營的山寨有東、西兩道寨門。出東門,一條路通野人峪、馬蘭峪,前往商州;嚮東北一條羊腸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傢寨。凡是南去麻澗、清風埡和白羊店,北去大峪𠔌和石門𠔌,也都從東門外走,是一條麯折盤旋在萬山之間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裏是鐵匠營,往山陽縣境也從西門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懸崖峭壁,一部分雖非峭壁,卻是怪石磷峋,草木蒙茸,不易攀登。宗敏决定把人集中在東寨墻上,衹留下很少數人守其他三面寨墻。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輕漢子編成一隊,集中在寨門上,也一律臂纏白布,同義軍一樣。他看着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藥包、鳥銃、滾木、xB4xA0石,樣樣準備停當,卻叫大傢坐下去,不許露頭,不許大聲說話,無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給總管。劉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個地方,叫慧英率領娘子軍前去埋伏,並要她們多帶撓鈎、套索。現在娘子軍已經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澗的義軍眷屬,今日下午聞風騎着戰馬趕來,參加作戰。
    從鐵匠營來的工匠,自從上午來到老營寨內,一直在小樹林中休息。大傢每日工作慣了,今天長日無所事事,等得心焦悶倦。黃昏後知道總哨劉爺今天的緊病衹是一計,大傢的情緒纔振奮起來,急切地想看見劉爺,接受命令。等到現在,纔看見有人跑來傳令,說劉爺叫他們到東門裏邊聽令。他們立刻站隊,火速前去,踴躍異常,頃刻之間,來到了東門裏邊。劉宗敏沒有想到,弓箭老師傅曹老大和鐵匠老師傅包仁也都來了。他嚮兩位老師傅說:
    “哎呀,你們倆怎麽也來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藝。你們何必跟年輕人一道來?”
    兩個老師傅在從鐵匠營動身前就同年輕人們打過一次嘴官司,早料到劉宗敏會說什麽話,心裏邊已有準備。弓箭老師傅搶先回答說:
    “嘿嘿,劉爺,你傢劉玄德不嫌黃忠老,封他為五虎上將。我同包師傅都纔是五十出頭的人,你怎麽可嫌我們老了?再說,我這弓箭可全是新造的,一點不老。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輩子,每做了一張新弓總要自己先試試,也練就一點準頭,雖不說百步穿楊,百步射人倒不會有錯兒。可惜我還從來不曾射過人,你讓我今晚開開葷吧。你放心,今晚我站在你劉爺大旗下,儘管多射死幾個人,也沒誰叫我償命。”
    鐵匠包仁接着說:“劉爺,你看我掂的什麽傢夥?是打鐵的大錘!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腦殼上準定不會衹起個棗大的青疙疸。雖說我武藝不佳,可是同敵人廝殺起來,一錘一個,用不到第二下。要是來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們拉我來我也不來。今晚正需我包仁掄大錘,這活兒俺不服老。”
    劉宗敏聽得高興,用兩衹手同時在兩位老師傅的肩上一拍,說道:
    “好啊,老夥計,這纔叫虎老雄心在!你們留下吧,咱們今晚美美地收拾他們!”
    他叫總管發給大傢每人纏臂的白布一塊,然後派一個親兵把那些箭法比較好的工匠送到慧英那裏埋伏,歸慧英指揮,其餘的都埋伏在東門以內。佈置已畢,他暫回老營上房,等候消息。
    宋傢寨中,今天晚上認為勝利已經握在手心,人心振奮。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今夜出兵順利。看祠堂的老頭養了一群雞,看見衆人進來,有的帶着刀槍棍棒,驚得滿院亂叫亂跑,有三衹雞吐嚕吐嚕地飛上墻頭。宋文富的臉色一寒。跟在他身邊的秀纔族叔連忙說道:“好,好,這預兆賢侄將連升三級。”宋文富聽了為之一喜。二更時候,寨主叫大傢飽餐一頓,然後在寨主大門外的空場上集合站隊,看他祭旗。大門的東西兩邊本來有兩根高大的旗桿,平日卻衹有一面鮮藍大旗懸挂在東邊的旗桿上。因為習慣上所說的鄉勇在公事上叫做練勇,組織這種地主武裝叫做辦團練,所以旗上綉了個鬥大的“練”字。現在又在西邊的旗桿上升起了一面杏黃旗,上綉一個鬥大的“宋”字。陣陣秋風吹來,兩面大綢旗在空中舒捲飄揚,呼啦做聲。儘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備之職尚未正式紮委,不知何日纔走馬上任,但今晚這大門口的擺布卻大異平日。把藏在後樓上的祖父時代的兩個虎頭牌取了出來,擺在大門兩邊,一邊虎頭牌上寫着“守備府第”,另一邊寫着“回避肅靜”。虎頭牌前邊擺着兩衹很大的白紗燈籠,上邊都有今天才寫的一行朱紅扁體宋字:“崇禎癸酉科武舉參將銜陝西省商州守備宋”。另外還有幾個如狼似虎的傢奴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禁止小孩們在門口亂跑。
    宋文富同他的兄弟文貴在一群爪牙的簇擁中出來了。後邊推出來兩個陌生男人,都被脫光上身,五花大綁,胸脯和脊背上帶着一條條紫色傷痕。其中有一個就是附近人,姓劉,靠打獵為生,曾對着別人駡過宋文富兄弟是地方惡霸,還說別看宋傢寨的大戶們眼下興旺,欺壓小民,遲早會有人來攻破山寨,替黎民百姓出氣。這些話早已傳進宋文富和十幾傢大戶耳朵裏,都認為他暗通“流賊”,遲早會跟着“流賊”造反,成為一方禍害。今天趁他因替母親抓藥來到寨內,將他逮捕,誣他個替“流賊”暗探軍情的罪名,也不行文書上報州縣,就决定用他的腦袋祭旗。另一個被綁的人姓李,是個從外縣來的逃荒的,硬說他要去投奔闖王做賊,酷打成招,私定死罪。姓劉的毫不懼怯,挺着胸,一邊走一邊破口大駡。姓李的嚇得直哭,到現在還不斷哀求饒命。他們被推到場子中間,喝令跪下。片刻之間,兩顆血淋淋的人頭擺在兩根旗桿下邊。兩根旗桿中間擺着一張方桌,上有用黃阡紙寫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饗。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頭,頗為虔敬。衹是為着不使寨外知道,不曾使用鼓樂。氣氛雖不熱鬧,卻很肅穆。祭畢旗,宋文富回到宅中,在供奉的關公像前焚香叩頭,默祝神靈保佑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然後他匆匆披挂,率領人馬出發。
    王吉元早已準備停當,等候宋傢寨的人馬來到。他知道羅虎的孩兒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衹派二十名弟兄守護射虎口的病員、糧草和輜重,其餘的全部披挂站隊,每人身藏白布一塊。大傢知道劉宗敏的緊病是假的,今夜將活捉宋文富兄弟,個個勇氣百倍。過了不大一會兒,馬二拴騎着一匹瘦馬奔來了,告訴王吉元說宋寨主已經動身,叫他趕快準備迎接。王吉元隨即上馬,帶着兩名親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馬恭候。
    宋文富正要走出寨門,忽然一個手下人慌忙趕來,叫他停住,說撫臺衙門的劉老爺來到寨中,請他稍候。說話之間,幾盞紗燈引着一乘小轎來到。宋文富趕快上前迎接。劉老爺從轎中走出,拱拱手,隨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幾步之外,小聲說道:
    “撫臺大人得足下密稟,知劉宗敏突患緊病,口吐鮮血,不省人事,認為是天亡逆賊。除派人往武關飛稟製臺大人外,已傳令黃昏前占領馬蘭峪之官軍三更出發,四更到野人峪寨外,奮勇進攻;另外傳令占領智亭山之官軍連夜往清風埡進軍,以為牽製,使李過不敢分兵回救老營。撫臺大人口諭,一旦足下襲破闖賊老營,即請在高山頭上點起一堆大火,使進攻野人峪的官軍能夠望見。撫臺大人今夜也要親至馬蘭峪,以便就近指揮。”
    宋文富回答說:“小弟襲破賊巢之後,不但要謹遵撫臺鈞諭,放火為號,還要回師嚮東,從背後進攻野人峪,迎接官軍進來。”
    客人笑着說:“衹要足下放把火,餘賊軍心一亂,野人峪就會不攻自破。”隨即嚮左右一望,收了笑容,湊近宋文富的耳邊小聲說:“宋先生,今夜雖然勝利在握,但流賊多詐,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會不會中了劉宗敏的計?”
    宋文富哈哈一笑,說:“倘若是李自成或李過在賊的老營,小弟自然要加倍小心。如今我們的對手是劉宗敏,此人作戰時x91G悍異常,但從來沒聽說過他會用什麽詭計。請閣下務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願劉宗敏衹是個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寶寨秉燭坐候,翹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送人馬“出徵”的秀纔族叔叫到面前,囑托他陪劉老爺在他的客廳中吃酒閑談,等候捷報。他的這位族叔也是一位鄉紳,連忙答應,又悄悄地附耳叮囑:
    “賢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時趕不回來。你破了賊巢之後,務請在呈報有功人員的文書中將你七弟的名字也填進去。倘得朝廷優敘,也不負愚叔半生心願。”
    宋文富匆匆回答說:“你老人傢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寫進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宋文富兄弟來到了射虎口外。他們共搜羅了一百多匹戰馬和走騾,編成一支騎兵,走在前邊。後邊跟的鄉勇全是步兵,最後的二百名官軍也是步兵,衹有帶隊的千總和他的四名親兵騎在馬上。宋文富讓官軍走在最後是有私心的。這樣,在襲破李自成的老營之後,官軍就沒法同鄉勇爭功,而重要俘虜、婦女、戰馬、甲仗,各種財物也都首先落入鄉勇之手。官軍的千總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爭執,因為他也有一個想法。他同李自成的義軍作過戰,懂得他們的厲害。他認為自己的人馬走在最後,萬一中計,逃走比較容易;倘能真的襲破闖王老營,這功勞也有他一份,再在撫臺左右花點銀子,把功勞多說幾句,提升為將軍不難。他明白宋傢寨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風險,壓根兒不想同鄉勇爭功。
    看見王吉元在馬上起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還禮,隨即說道:“撫臺知道你誠心歸順,十分嘉許。現值國傢用人之際,衹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難。”
    吉元回答說:“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報答。”
    宋文富說:“請以後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經是商州守備了。闖賊老巢中有何動靜?”
    吉元說:“回守備大人的話,黃昏時我派一親信頭目前去老營探看,剛纔回來,說劉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馬三婆替他下神驅鬼,尚未見效。”
    “內應之事如何?”
    “衆弟兄見大勢已去,老營難保,多願做我們內應。我已同守東門的小校說好:我軍到時,先嚮寨門上放一響箭。要是看見寨門樓上挂起兩盞燈籠,便衹管大膽前進,他會開門相迎。凡是願降的將士一律臂纏白布,以便識別。”
    “這樣很好。事成之後,我要在撫臺前竭力保薦,從優奬賞。”
    “多謝守備大人栽培。”
    宋文富見王吉元態度恭順,心中頗為高興。他叫王吉元的騎兵在前帶路,立刻嚮李自成的老營前進,並且傳知全體兵勇,看見臂纏白布的人不許傷害。三更時分,人馬來到了離老營三裏開外的一個小山窩裏,前隊暫時停住,等待後邊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馬,走到宋文富的馬頭前邊,躬身說道:
    “稟守備大人,轉過這個小山包就望見老營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經說過願做內應,有的人尚不知情。衹怕夜深人靜,馬蹄聲傳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來,為求機密,不妨把所有的馬匹騾子都留在此處,留下少數弟兄看守。再說,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帳篷和樹木很多,萬一廝殺起來,衹利短兵步戰,不利騎戰,有馬匹反而成了纍贅。”
    宋文富想了想,一邊下馬一邊說:“你說的有道理,就把牲口留在這裏最好。我留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留下幾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留下十名。”
    留下牲口,全體步行,繼續前進。不要多久,前隊來到了校場附近,離寨門不過二裏路程。這時下弦月已經從東南邊山頭上出現,淡淡的清輝照着蒼茫的群山和東邊寨墻。寨墻上不見燈火,寂靜異常,衹有打更的梆子聲和守寨婦女的單調叫聲:“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聽一聽,對他的兄弟說:“你聽,果然闖賊的老營十分空虛,守寨的多是婦女。”兄弟二人更加膽大,催兵快步前進。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馬二拴去告訴王吉元,先派人到前邊放一響箭。隨即有一支響箭射出,直到寨門樓的前邊落下。箭聲剛落,便有兩個白燈籠從寨門樓的前邊並排兒高高懸挂起來,微微擺動,同時有幾個人影從寨垛上露出,嚮下窺望。王吉元並不說話,抽出寶劍,直嚮寨門奔去。馬二拴立功心切,跟着王吉元寸步不離,走到最前。等他們走近寨門,兩扇包着鐵葉子的榆木門正在打開,門洞中每邊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纏白布。馬二拴嚮為首的小校問:
    “劉宗敏現在何處?”
    小校回答:“還在老營睡着。”
    王吉元率領弟兄們一進寨門,直嚮老營奔去,後邊緊跟着宋文富兄弟和他們率領的大隊鄉勇。王吉元的弟兄們一邊跑一邊把白布取出,纏在臂上。馬二拴連忙問道:“你們為什麽也臂纏白布?”一語方了,忽然寨門上一聲鑼響,從寨墻上到寨裏邊,一片戰鼓齊鳴,喊殺動地。衹在剎那之間,馬二拴的腦袋已經落地,同時王吉元的部隊反身掩殺,大叫着:“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領的鄉勇衹進來二百多人,一見中計,嚇得心膽俱裂,隊伍大亂,無心迎戰。衹知簇擁着兩位主人奪路逃命,紛紛被義軍殺死和活捉,竟不敢舉手抵抗。
    宋文富兄弟在衆人簇擁中倉皇奔到寨門裏邊,忽然面前出現了幾支火把和一面“劉”字大旗;有一高顴、短須、濃眉、巨眼、長方臉孔的大漢手握雙刀,立在大旗前邊。他的背後有幾十條好漢,一個個臂纏白布,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倘若這一起人立即截殺,宋文富和他身邊的鄉勇一個也活不成。但是他們沒有動手,衹像墻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一看,認出來那位在大旗前邊的大漢正是劉宗敏,登時在心裏說:“完了!”回頭就跑。但是他一回頭不但遇見王吉元的一起義軍追來,同時從左右也出現了大群義軍。這時從四面八方把宋文富兄弟包圍得無路可走,一片聲地叫着捉活的。鄉勇們拋掉兵器,跪下哀求饒命。宋文貴嚇得兩腿癱軟,尿了一褲襠,隨着鄉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脫,嚮北衝去,被幾衹手同時抓住,奪掉他手中兵器,將他綁了起來。
    當寨門上鑼聲響時,守在寨墻上的義軍和百姓,男女老少一齊躍起,滾木xB4xA0石、鳥銃、火藥包、弩箭、磚石,像一陣雨點似的嚮寨外落下。鄉勇登時死傷很多,紛紛潰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門,退不出去,便躥進寨門洞中,被站在寨門洞裏邊的義軍截住,一陣亂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窩密林中的義軍,一聞鑼聲,吶喊殺出,同王吉元留下的十個弟兄將宋傢寨的二十名鄉勇殺光,奪了騾馬,嚮老營東門殺來。那埋伏在路邊的娘子軍和射手,到處擂鼓吶喊,施放亂箭。有的地方,其實衹有兩三個人埋伏,嚇破了膽的鄉勇和官兵看見火把搖晃,聽見鼓聲和吶喊聲,卻疑心有千百義軍殺出,往往把荒草和樹木的黑影也當成了埋伏的義軍。大傢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擁擠、踐踏,因而有不少人墜崖摔死和摔傷。很多兵勇見通往校場那一面的山路修得較寬,沒有火把,也沒有鼓聲和喊殺聲,便爭路嚮校場逃去。不防埋伏在校場兩邊的騎兵一聲吶喊,突然衝出,又是砍殺,又是踐踏。這一群兵勇一部分死傷,一部分逃散,餘下的做了俘虜。
    不過半個時辰,結束了這場戰鬥。檢點俘虜,不見官軍的那個千總。到底他是在混戰中被殺死了還是逃走了,不得而知。劉宗敏巡視了一下戰場,回到老營,把宋文富叫到面前,先打了他幾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後詢問他丁啓睿的作戰計劃,並且咬牙切齒地說:“你王八蛋衹要敢說出一句瞎話,老子立刻叫人給你來個大開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嚇得宋文富叩頭求饒,說出來丁啓睿今夜親到馬蘭峪,指揮官軍在四更時候進攻野人峪,另一路官軍由智亭山進攻清風埡,並與他約定,倘若他襲破闖王老營,就在高山頭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後從背後夾攻野人峪。劉宗敏又問道:
    “還有別的麽?”
    “我衹知道這麽多,其他一概不知。”
    宗敏對左右一擺頭:“把他押下去!”
    寨中公雞啼叫,大概已到四更。聽聽東方,隔着重疊山頭,傳來炮聲、喊殺聲和緊急的戰鼓聲。他命令從野人峪來的二百騎兵飛速回去,並說他自己馬上就到;命王吉元率領手下騎兵立刻攜帶幹糧出發,馳援清風埡,不許耽擱;又命任繼榮坐鎮老營,將俘獲的官兵全部殺掉,免得消耗糧食,並趕快派人搜山。總管問道:
    “那些鄉勇殺不殺?”
    “暫時都不殺,留待闖王回來處置。”提到闖王,宗敏問道:“石門𠔌和大峪𠔌都沒有消息來麽?”
    “很奇怪,一個人也沒來,什麽消息也沒有。”
    宗敏沉吟一下,想着既然無人回老營報信,闖王可能沒有危險,不過事情定很棘手,所以留在那裏。他對總管說:
    “你趕快派個人去嚮闖王報捷。帶一面鑼,進石門𠔌時,敲鑼高聲報捷,讓人人都知道老營裏打了個大大的勝仗。”他轉嚮親兵說:“叫慧英!”
    慧英正打着火把在寨外的山坡上搜索逃敵,聽見有人站在寨墻上大聲呼喚,說總哨劉爺找她,不敢耽擱,趕快來到老營。宗敏問道:
    “你的娘子軍有傷亡沒有?”
    “娘子軍沒有傷亡。”
    “現在哪裏?”
    “正在搜山,又捉到二十幾個兵勇。”
    “你們不用搜山了。快點回營站隊,趕到野人峪吃早飯。我在野人峪等着你們,不許遲誤。”
    “遵令!”
    劉宗敏踏着大步走出老營,說一聲“把我的大旗帶上”!隨即同親兵們跳上戰馬,嚮着東方奔去。
    四更時候,官軍曾經嚮野人峪的山寨猛攻幾陣。但每次都因劉體純手下的義軍人人奮勇,憑險死守,矢石如雨,使官軍無法得逞,白白地在寨外拋下許多屍體。等到天色微明,官軍仍然望不見李闖王老營一帶有火光衝起,就猜到宋文富八成中計。這時官軍不但對進攻野人峪山寨失去信心,反而擔心闖王的老營人馬在收拾了宋文富之後會立即增援野人峪,開關殺出。丁啓睿也看出來宋文富大概是兇多吉少,一面派人飛馬去宋傢寨詢問消息,一面親自從馬蘭峪前進到離野人峪二裏地方,以觀究竟,並鼓勵士氣,趁義軍的援軍未到,再嚮野人峪進行一次猛攻。他坐在一個小山頭上,背後是一把紅羅傘和一面帥旗,對野人峪的山寨望了一陣,懸出重賞務必破寨。隨即一聲令下,號角齊鳴,鼓聲和吶喊聲震天動地,大群官兵擡着幾個雲梯嚮山寨下邊擁去。
    劉宗敏在這次官軍發起進攻前來到野人峪。不久,慧英率領的娘子軍也跟着趕到。劉宗敏和慧英站在寨墻上望了望,看見了丁啓睿的紅羅傘和帥字旗,知道官軍必然即將有一次進攻。劉體純站在他的身邊,指着丁啓睿所在的小山頭說:
    “總哨,讓我帶三百名騎兵去把他攆走好不好?”
    宗敏回頭來看了體純一眼,說:“趁現在敵人沒來,你的全部人馬趕快下寨去休息,吃飯,不許耽擱!”
    體純問道:“那麽守寨的事……?”
    “交給娘子軍、有我在這裏,錯不了。”
    寨墻上衹剩下慧英和她的一百多名娘子軍、劉宗敏和他的十幾名親兵了。他叫大傢都蹲在寨垛內吃早飯,不許露頭,不許擂鼓,不許吶喊。寨墻上登時變得十分寂靜,在官軍看起來好像是一座空寨,守寨的人們已經撤走,衹留下一些旗幟在晨風中招展。官軍吶喊着進攻到幾十步以內時,仍不見寨上有任何動靜,相信義軍大概已經放棄了野人峪,一面破壞鹿角障礙,一面嚮寨上施放鳥槍、火銃和箭。娘子軍都放下飯碗,準備從寨上躍起。劉宗敏做個手勢,使她們趕快伏下身子。慧英彎着身子跑到他的面前,急急地說:
    “劉爺,敵人已經在拆除鹿角了!”
    “讓狗日的替咱們拆除鹿角好啦。沒有我的令,不許射箭!”
    劉體純聽見敵人的鼓聲和吶喊聲已近寨邊,立刻率領二百人要奔上寨來,忽見劉宗敏作個手勢,他衹好停留在礓(石察)子上,而大部分弟兄都擁擠在寨根。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說:
    “二虎,停在那裏等候!沒有我的令,不許上寨!”
    官軍因寨上沒有抵禦,順利地拆了路上的障礙物,擡着雲梯嚮寨門涌來。在幾尺寬的山路上互相擁擠,都想爭取首功。宗敏隔着箭眼,看得清楚,大聲說:“快射!”娘子軍和他的親兵們登時嚮三十步以內擁擠前進的官軍亂射,敵人紛紛中箭。慧英看見一個軍官身穿鐵甲,頭戴銅盔,青銅護心鏡閃閃發明,一手執刀,一手拿令旗在後邊督戰,親手將後退的士兵斬了兩個,看神氣官職不小。她忽然從寨垛上露出頭來,略一瞄準,一箭射去,正中這個人的喉嚨,仰面倒地。左右人搶了他的屍首,反身就跑。衆人跟着潰退,互相踐踏,衹有十來個人衝到寨墻下邊,都被滾木xB4xA0石打死。劉宗敏左手摸着短須,右手拍着大腿,連聲說好,哈哈大笑。體純知道官軍敗退,請求出寨追殺。宗敏說:
    “不用,二虎,讓狗日的再來一次。慧英,你們娘子軍站起來擂鼓吶喊,叫狗日的見識見識。”
    娘子軍全從寨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吶喊,嘲笑官軍。官軍見寨墻上全是婦女,便都不再跑了。丁啓睿知道這種情況,十分生氣,對站立在左右的將領們責備說:
    “定是劉體純率領人馬回救老營,衹留下婦女守寨。你們從四更攻到現在,損兵折將,竟為婦女所笑,太不像話!你們趕快再去,務必一鼓破開賊寨。倘再畏死不前,本撫院决不寬容。參將以上拜本嚴參,參將以下就地正法!”
    官軍重新進攻了。這次因一則丁啓睿下了嚴令,二則都認為衹有百十個婦女守寨,所以將士們特別踴躍。路上的鹿角已經破壞,這也使進攻的官軍比過去幾次都容易接近寨墻。不管寨墻上箭如雨下,官軍像潮水般地踏着死傷的士兵前進,同時擡着三個雲梯奔近寨墻。劉體純知道十分危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寶劍嚮後一揮,大聲叫道:“弟兄們趕快上寨!”他首先一躍上寨,弟兄們紛紛跟着上來。劉宗敏把一個兩百多斤重的樹x98x80棟①雙手舉起,扔出寨垛,順寨墻滾了下去,回頭來對體純喝道:
    ①樹x98x80棟――一段樹幹。
    “快下去,全體將士上馬站隊,聽我的命令殺出寨去!”
    劉體純立即跑下寨,下令全體上馬,在寨門內站隊候令。有四個弟兄緊靠寨門站着,衹等一聲令下,他們就抽掉腰杠,移開頂石,把寨門打開。
    儘管官軍死傷枕藉,有兩個雲梯都被滾木砸壞,但第三個雲梯還是靠上寨墻。有一個兵非常矯捷,像猴子似的爬着雲梯上來,左手已經攀着寨垛,右手用劍砍傷一個婦女,正要躍上寨墻,慧英眼疾手快,橫砍一劍,將他砍落寨下,但是她自己也因用力過猛,又絆住受傷婦女,踉蹌跌倒。隨即有一個軍校,頭戴銅盔,口中噙着大刀,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攀援,飛速上來。慧英從地上躍起,猛刺一劍。軍校用盾牌一擋,一面騎上寨垛,一面取大刀在手。劉宗敏一個箭步跳到,舉刀猛砍,同時說一聲“去你媽的”!把這個軍校頭盔和盾牌全砍壞,從頭頂劈到下巴,翻身落下,將雲梯上另外兩個跟着上來的士兵也砸了下去。跟着,宗敏的親兵們連扔兩個滾木,將雲梯砸倒,並將雲梯旁邊的一群士兵砸得不死即傷。
    丁啓睿進到離山寨一裏遠的地方督戰,看到三個雲梯都毀,死傷衆多,衹好鳴鑼收兵。攻寨的官軍都退到百步之外,同娘子軍互相對駡。
    一個騎馬的人到了丁啓睿的面前,不知說些什麽,衹見丁啓睿甩甩雙手,在一個大石邊來回走動。宗敏猜想,這個人準定是把宋文富中計的消息稟報他了。這時,三四裏外的山坡小路上又出現了許多旗幟和人馬影子,大約有兩千官軍嚮這裏增援。劉體純聽說官軍增援,也來到寨上觀看。劉宗敏說道:
    “慧英,你留這裏守寨,不可大意。二虎,咱們馬上出寨,把官軍攆回商州。”
    體純說:“總哨,剛纔殺出去正是時候,現在官軍增援的人馬已到,怕不行吧?”
    “鬍說,現在殺出去正是時候,快跟我下寨上馬!”
    體純攔住宗敏說:“總哨,你大病之後,萬萬不可出戰,讓我自己殺退官軍好啦。”
    宗敏並不說話,把體純嚮旁一推,走下寨墻,跳上白馬,大聲說:
    “快開寨門,大旗走在前邊!”
    劉體純抓住他的馬繮懇求說:“總哨,你出戰也可以,衹是請你不要騎這匹白馬,不要打你的大旗,也換掉你的衣服!”
    宗敏厲聲問:“為什麽?”
    體純慌忙說:“自古主將臨陣,以不使敵人識出為宜。我們如今出戰的不足五百人,而官軍有幾千人,另外尚有鄉勇數千,萬一敵人認出你來……”
    “你說的算狗屁。正因為今日敵我人數懸殊,我纔故意叫人們知道我劉宗敏親自出戰。休x86xAA嗦,火速出寨!”見劉體純還想勸他,他一腳蹬開體純,大聲命令:“開寨門!擂鼓!”
    正在野人峪寨外休息的官軍,完全沒想到劉宗敏會在野人峪,突然看見他率領着人馬殺出,拔腳就跑。丁啓睿平日震於劉宗敏的聲威,此時慌了手腳,趕快上馬,由一群親兵親將保護着逃走,在山路上衝倒了不少士兵。新到的援兵因前邊潰退,立腳不住,回頭就走。從東鄉和城郊來的幾千鄉勇,原是烏合之衆,一見官軍潰退,登時如鳥驚獸駭,衹知奪路逃命,別的一切不顧,把一部分尚能勉強保持隊形的官軍也衝亂了。那些躲藏在密林、深草、山溝和石洞中的逃難百姓,有的妻女被姦,有的房屋被焚,有的被搶劫一空,有的傢人或親朋被殺,這時看見劉宗敏率義軍追殺官軍,到處吶喊而起,爭殺官軍和鄉勇報仇雪恨。那些不能殺敵的婦女和兒童也到處挺身站起,替百姓和義軍吶喊助威。往往幾個婦女和兒童站在山坡上喊叫幾聲,會使落荒而逃的成群官軍和鄉勇扔下兵器,回頭就跑。人們縱然平日沒有見過劉宗敏,衹要望見他的大旗,聽說那一匹奔在前邊的雪白戰馬上騎的大漢就是他,連平日膽小的人也都膽壯起來。山山𠔌𠔌,到處是勝利的歡呼和吶喊聲、(口歐)吼聲,震天動地。
    劉宗敏一直把官軍追過馬蘭峪,正在繼續追殺,有一名小校奉任繼榮之命從老營飛馬趕來,嚮他稟報:
    “稟總哨,官軍的那個千總和十幾名兵丁都在射虎口給羅虎的孩兒兵捉到,已由小來亨押送老營。張鼐小將爺率領幾百騎兵於五更時從老營寨東門外經過,未曾進寨停留,嚮清風埡疾馳而去。”
    “什麽!小鼐子……”
    “他率領幾百騎兵嚮清風埡疾馳而去。”
    劉宗敏原計劃殺敗了這路官軍之後,自己立即奔往清風埡,奪回智亭山,解救白羊店之危。現在聽說張鼐率領幾百騎兵嚮清風埡疾馳而去,想着必是闖王已經順利地平定了桿子叛亂,派張鼐去會同清風埡的人馬進攻南路官軍。他放了心,同時也鬆了勁。又嚮前追殺一裏多遠,他覺得渾身酸睏,頭暈目眩,心口狂跳,很難再支持下去。他告訴劉體純,再追殺一段路趕快收兵,守住馬蘭峪,休兵待命,於是他自己率領親兵回老營而去。路過野人峪,休息一陣,喝點麵湯,心纔不跳,頭暈得也稍輕一點,重新上馬。回到老營,他對總管說:
    “派人去告訴補之和小鼐子,趕走智亭山的官軍之後,立刻把郝搖旗這個該死的傢夥抓來見我!”
    說畢,他倒在床上,沒過片刻,呼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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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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