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 论北大   》 第47节:燕园的三个学生刊物(7)      钱理群 Qian Liqun

  声音也依然真诚而坦率:那个时代人们还没有学会掩饰与做戏。于是,就形成了两军对垒,旗帜鲜明:依照人们在现存体制中所处的不同地位,采取了完全针锋相对的立场,并展开了短兵相接的交锋,而且依然采取诗的形式。
  针对《我们的歌》“那声音/仿佛是白毛女申冤”的指责,物理系四年级学生刘奇弟就公开打出《白毛女申冤》的旗号:他要控诉肃反运动中对无辜学生的无端迫害:“啊,天知道/白毛女/‘反党,反人民,反革命’”,“今天/白毛女要问/逮捕证在哪里?/为什么/私设公堂/私人审讯/为什么/伤害人身心?/宪法做什么用?/这是谁出的主意?”他也写了一首《是时候了》:“为何不是时候?/难道谁还苦闷得不够?/为何不是时候?/我们的嘴还要封多久?/为何不是时候?/你还想千万人头落地?(斯大林杀的忠诚党员)/为何不是时候?/你还要等匈牙利事件再起?(拉科西种的根)”
  刘奇弟的呼喊引起了许多肃反运动的受害者的共鸣,一位叫作邓贵介的学生写了一首《孤独者的歌》:他所倾诉的,不仅是被“随随便便逮捕,随随便便定罪,随随便便释放”的折磨与痛苦,更是即使平反以后也依然被孤立、被隔绝的精神痛苦:“今年,/我再碰不到审问员/也没有被押到很多人面前/只遇到很多人,他们与我/点点头/瞪瞪眼/互不睬理……/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个领导接着一个领导/在我面前/过去/过去/我多难受啊/——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让我孤独?”他始终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赶走这颗赶不走的共产主义赤心?”刘奇弟、邓贵介的诗都因收入《右派言论汇集》而保存下来,此书现存北京大学图书馆。
  林昭看了《我们的歌》,愤慨难忍,深夜写了一首《这是什么歌》,坦诚直言:“我/(并且/还不止我一个)/指责这种凌人的盛气”,“为什么/非得搬出/吓得死人的名词/‘疯狂,歇斯的里’……/几乎,就差一句/‘反革命分子’”;“如果我们爱同志/‘首先想到的’/就会是亲切的帮助/而不醉心于/指手划脚的/满脸义愤的/煞有介事的/自鸣得意”。她尖锐地指出,分歧正是由于对现实有不同的感受,这又是根源于不同的生存境遇、利益关系:“是啊,也许/你不曾有过/那样的日子——/背负着沉重的/歧视,冷淡和怀疑∥在/凝定的孤寂里/惘然徘徊/不知道哪儿有/不沉的水/不眠的长夜/一口口/独自吞着苦泪∥也许你/一直在青云里/什么不平、愤慨/忧伤/和你全无关系/所以你缺乏那根/‘沉重的琴弦’/也怪不得你”。诗的最后,她把批判的锋芒直指“真理”的垄断者与“代表”:“真理的力量/决不在于/维护真理者/姿态的傲慢。/因为你/(即使你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毕竟不能代表真理。”林昭此诗当时影响很大,但久寻而不得。正以为已经失传,突接老同学韩乐群君来信,从他当年的日记中抄录了此诗,大喜过望。韩君又将其保存的《红楼》、《浪淘沙》杂志相赠,并写有题词:“乐群珍藏,随我四十余年。赠理群吾弟保存,定可发挥更大作用,寄厚望焉。”或许正是这“厚望”的压力促使了本文与本书的写作。文章写出,可以告慰老友与林昭在天之灵了。
  林昭所要维护的正是每一个公民都应拥有的探索真理的权利。此后,林昭还写有《党,我呼唤……》,用“任锋”的笔名发表,据说被收入《北大民主墙选辑》(《广场》),但已失传,仅在批判文章中得其残句:“奇怪的谴责像马刀砍来/我年青的心伤痕斑斑”,“日夜在痛苦中徘徊”。参看王南山、杜北原:《分行的诅咒,有韵的诬蔑——评〈北大民主墙选辑〉(〈广场〉)的反动诗歌》,载《红楼》“反右派斗争特刊”第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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