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人情味,大家一定还记得美国留华学人狄仁华先生的一番话(他本来只是学生的,不过既已经在国立台湾大学堂毕了业,依照时下流行的习惯,自应改称他为“学人”,以示华洋一也),他说中国人最缺乏公德心,而较多人情味。这对我们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实在是口下留情。
昔人是不是一个个都温柔敦厚,难以肯定。不过到了今天,年头如此,恐怕是公德心固不太多,人情味更淡寡如水。这是中国人天生的贱乎?好像不是,如果昔人不贱而今人贱,那就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矣。这问题和观念有关,阴历年时,我老人家不是在高雄避年欤,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养尊处优(他家的弹簧床睡得我老骨头痛),有一天,一个家伙来访,为了眉目清楚,我们称之为赵先生,话说赵先生气急败坏地撞了进来,向朋友曰:“拜托拜托,借两千元。”朋友曰:“我哪里有两千元。”赵先生曰:“你昨天刚标了一个会,以为我不知道,初十铁定奉还。”朋友曰:“会是标啦,钱也拿啦,但当时就付了电唱机分期付款,初十那天小孩子注册缴费,钱还没有着落,我正向柏老借哩。”赵先生泣曰:“你真不够朋友。”朋友也泣曰:“我要有钱不借给你,教我男盗女娼。”
赵先生看他赌出如此血海大咒,只好抱头鼠窜。赵先生抱头鼠窜后,我大惊曰:“阁下,他和你的交情不深乎哉?”朋友曰:“怎么不深,五十年的老朋友矣。”我又惊曰:“那么你真的没有钱?”他曰:“怎么没有钱,两千元还放在抽屉里。”我不禁叹曰:“那么你竟赌下如此严重的咒,大概脑筋进步啦,不再迷信啦。”他曰:“我不赌咒,他怎能走呀?”我一看世界上竟有如此寡情寡义之人,一言不发,就去收拾行李,朋友太太拉住我曰:“老头呀,不是不肯借给他,上次也是借给他两千元,他说一个星期还的,我们就列入预算,准备一个星期后缴住院钱──那时我娘在医院开刀呀。可是到时候他没有送来,去找了他几次,他都大发脾气,还到处宣传我们视钱如命,他穷得连下锅米都没有啦,而我们还穷凶极恶逼他。无论如何,我们是放账的,而他是借钱的,连通融几天都不肯,四、五十年交情竟不抵两千块钱。可是医院一天催几次,我娘躺在床上直流泪。最后只好把孩子的学费挪用,而孩子就为他停学了一年。现在这两千元就是为今年给孩子缴学费用的,他如果到时候不还,我们怎么得了。是再去找他?或是孩子再停学一年?老头,你说呀。”
这是一个严重课题,在落伍的旧观念里,遇到债的纠纷,一律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经过大脑,马上就下判断,认为债务人是对的,债权人是错的,而朋友交情比社会信用和个人荣誉都重要。巷口刘老头和王先生争执,大家几乎一面倒的袒护刘老头,没有一个敢挺身曰:“你欠人家的钱,当然应如期偿还。”其实“不敢说”还是高级的,盖当面不敢,背后总敢也。而是根本没有人在观念上认为赖债是不道德的,这就连小辫子都拔掉了矣。
孔丘先生生在春秋时代,遇见观念上的问题,他就“托古”一番;我们生在现时代,用不着再托古啦,只要看看摆在眼前,别人的自由经济社会就可以啦。当一个美国人,他如果想在社会上立足,第一件事是他必须有卓著的信用,美国佬身上很少现钞,其武器大约有三,曰支票,曰信用卡,曰签字。说到签字,中国也有签字,有些在大庭广众之中,尤其遇到有女人在座,签起字来,真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其财富之雄厚,连煤球大王都得给他捏脚。可是一旦等到账房先生到他府上或写字间讨账时,便面目全非。据说统一饭店那位犹太经理,在这上便开了眼,他一脑筋现代化古怪的想法,认为凡是签字的客人,天经地义的应该亲自到柜台上结账,殊不知他的天是现代化的天,他的地也是现代化的地。而中国的天和地,仍在狗屎观念笼罩之下。账房先生登门拜访到第十次能把钱拿到,还是高等主顾哩。不要说私人啦,前年台北市政府在蜀腴饭店签字,达十余万元之巨,差一点把人逼垮,但当时的市长固面不改色,认为那有啥了不起。
我们现在逐渐流行分期付款,这就是一个崭新的观念,不过其麻烦也不亚于签字。美国佬一旦付不出款,公司卡车马上大驾光临,搬了就走,主人夫妇连屁都不放,而我们的主人夫妇恐怕不会这么好欺负。柏杨先生前年不是买了一架黑白电视机乎,分十个月付款的,一直到现在,我才付了三期,每次那个霉气脸来收钱,我都“不在家”,不要说把电视机搬走啦,就是他的话稍微重了一点,柏杨夫人就抬头号咷,说他欺负老太婆。有两次保人被逼得发急,也来参加助阵,但我们是老朋友矣,他总不能为了几个臭钱帮别人说话,连老朋友都不要了吧。催了几次,看我摆出的架势,有点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之感,也就自动不再来啦;前天听说公司向法院告了一状,要查封保人的财产。老妻颇为不安,其实想当年山东英雄秦琼先生,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只不过在他家大门上贴个封条,正是他表示道义千秋的时候,有啥大不了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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