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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平生一面舊城東--紀念鬍適之先生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上
誰能寫寫鬍適之先生?海外人士自然不乏其人,如唐德剛兄即是一位絶好的“鬍學專傢”。 臺灣也會有之。在大陸,卻成了“問題”——日前中央電視臺的《東方時空·百年人物 · 適在1917》專欄來找我,定要講講鬍適。傢人說:他1918年方生,而1917已是新文學運動發 軔之年了,鬍先生是主要人物——他如何有資格講鬍適之?中央臺女士不答應,說如今再找 不到與鬍適之相識之人了。
我聽了不禁一驚——原來已經這樣子了,連我都成了能說“開(元)、天(寶)遺事”的“白頭 宮監”了。這雖有點兒比擬不倫,可是再“倫”些的比擬又往哪部書裏去查呢?
我寫了兩 三篇小文,談說鬍適之先生,但今日經中央臺一邀請,我卻真的提起了興致。在幾百瓦的 強光巨燈前後“烘烤”之下我講的不會太“好”(何況氣溫正在40度左右)。我再三重寫一篇 “新”文,又何不可之有?
我對鬍適之先生,其實談不上什麽瞭解與認識,因平生衹有一面之緣,魚雁傳書有過六七通 ;他的著作我衹讀過兩篇考證《紅樓夢》的淺顯文章。我的“學識”和“水平”,能講鬍先 生的什麽呢?
但默坐沉思,好像又有些可以一說的話——這“可以”包括不妨一說和也想一說的兩種意念 。
我是一名村鎮裏的小後生,不想有幸結識了許多的名流碩學,而且都是比我年長的忘年之交 。今日回想起來,這麽多位之中,還得推鬍適之先生為首位。
這理由很多了,並非震於盛名而故獻諛頌之俗意。我試舉數端,以資品論——
第一,就是他的影響沒人能比。在海外此情最顯:世界上漢學專傢除外,一般人對中國文化 的 “常識”是有兩位名人:一個是Confucious(孔夫子),一個就是Dr. Hu Shih(鬍適博士)。 他的代表性之大,於此不難想見矣。
還有,我見臺灣出版的《鬍適全集》,附印有他所獲世界各大學贈予的榮譽學位,列成一個 驚人的長串!我想,古往今來,國際上學位最富的人也許就算“觀止”了吧?
再說,據雲他的全部著述多達兩千萬字。我也不知道人類歷史上還有誰的“字數”可以方駕 而齊驅。
這是中國百年來的文化巨人偉人中的首位,大概名次不會有異說——比如梁啓超、陳寅恪、 錢鐘書,衹怕皆須遜讓一籌。
第二,從人品性情而察之,鬍先生是一位忠厚長者,君子仁人。
我這樣說,有事實依據。
仁者待人,必以寬厚,不忮刻,不猜忌,無自大之態勢,有熱情之心腸。信任別人,尊重別 人。朗爽平易,真誠大度。
我於1947年之秋,發現了《懋齋詩鈔》因而得使雪芹的蹤跡比先前豐富了很多——此時離鬍 先生發表《紅樓夢考證》已有二十六年之久(1921—1947年),然而他的學術熱情依然不減當 年。因於報端見到拙文,立即寫信給以響應。
以此為始,通信頻繁,討論切磋。他從趙萬裏先生處得知我衹是燕京大學的青年學生,和他 的 學術地位實有“雲泥”之隔,但他依然以平等的態度相待,信札的語氣一貫客氣委婉,真率 關切。這兒沒有做作的氣味。
就是這樣的交往關係,我竟冒昧地想藉他珍藏的《甲戌本石頭記》、《四鬆堂集》兩部乾隆 抄本和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這三部書,一經我寫信請藉,他毫不遲 疑地包裹好了,托名教授孫楷第先生帶給了我(三部書有先後,不是一次)。
我印象最深的是“甲戌本”的到來和入目,事隔五十多年,其情景仍然歷歷如在目前。
那是一天的下午,當時無課,也未到圖書館(一般情形是必到那裏,不在宿舍屋裏),忽聞叩 門有聲。迎接看時,卻是孫楷第先生,樣子剛從城裏回來,手持一個報紙包,交給我,說: 是鬍先生捎給你的。
我嚮他緻禮道謝。他說:“沒想到你這麽用功。”因不肯多坐,告辭而去。——我這纔急忙 來看那個“紙包”。
三層舊報紙(看過的日報)裹着,正面極濃的朱筆字寫着我的學校、宿舍、姓名——這三張舊 報我保存了多年,傢人不知其意義,大約後來給“處理”了,十分可惜。前不久中央電視臺 的《讀書時間》節目中還想要拍它留影。
打開看時,一個不太大的舊布函(俗呼“書套”),函內四册敝舊的抄本書。
掀開第一頁——我不禁驚住了。原來我所見過的那所謂《紅樓夢》,都讓人大大地“改造” 過了!眼前的景象,絶對不是想象力所能揣度得出的。
那黑字寫得質樸厚重,似乎老練中又帶點兒“稚氣”。黑字之外,上下左右,還有數不清的 “紅字”——朱批滿布於眉上行間。紙已微黃,明顯已經發脆了,我小心翼翼地翻轉葉子( 葉,是中國式的雙折葉,不是今天的“頁”、洋文的page,而該叫leaf)。
急看第一回的正文,入眼的大黑字明白寫道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來雖近 荒唐,細諳(流行本皆作“按”)深有趣味。……”而不是習見的“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 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的那一段“不像小說”的“悶話”。
細看時,原來那段話本非正文,而是回前的捲頭《凡例》中的最末一條。流行的本子是沒 有了“凡例”,而把這一條拉進了首回,混成了正文的開端。
總之,一切使我驚奇不止,對書發“愣”,久久纔從興奮激動中“醒”過來。
這部書,今日人人皆知,乃是連城之璧,無價之珍(1980年美國的紅學大會上纔公開露面, 大傢驚為奇珍異寶;聽說攜至會上的保險費即高達數萬美元)。而在1947年世人未見之珍本,我說 了一句話,就慷慨地捎給了我——而且,從此以後,再無一言詢及,書是否還用?何時歸還? ……這些情理中的惦念之意,半字皆無,簡直好像是忘了它!
一個不深知的青年學生,他竟然如此信任,我想世上未必還有第二例。
也許有人會說:他當時並不重視此書,故視之淡然。是這樣子嗎?反面的證據可以舉出兩點 :第一是他告訴我說此書將來要獻給公傢。第二是他在北平解放前夕離開北平時衹攜帶兩部 書,其中一部即是《甲戌本石頭記》古抄。說他未加重視,顯然不是事實了。
然後,講講他的熱情關切學術研究和青年學子的事業。我也可以舉出親歷的事例。
當我見到了“甲戌本”之後,感觸實在太深了,就寫信說(衹記得大意):您得到此本之後, 寫了《考證》,未對它再做研究,迄今已有二十幾年。觀此雪芹原本真相,被後人變動篡改 得太厲害了,亟應校訂出一部新版來,恢復雪芹的本來面目,此為一件大事。
此原是我嚮他建議之意。
很快接到了回信,他對建議表示出興趣和支持:(大意說)這是個異常繁重的巨大工程,所以 無人敢於承擔;你如願意做這件事,我可以提供書籍(指可資校訂的版本)。
這就是說,他的身份地位,已不容他去做這種浩繁而瑣細的校勘工作了,他將我之建議轉而 讓給了我,並附以熱情的支持。——這種支持也並非空頭話,後來果然又藉給我大字“有正 本”——當時已十分難得。書上印有“鬍適的書”四字白話印(這也是他的創例)。
後來趙萬裏先生主動介紹,引我到東城王府大街北口東廠鬍同一號去拜會鬍先生。事後他 的信中除答我之話外,並言說到見我身體不甚強壯,囑我不要太用功,要註意健康。
這一切,都可表明他對青年人的一種真誠的關心與扶持。
由這兒也就可以窺見我的歷程:開頭髮現《懋齋詩鈔》是曹學,而由“甲戌”、“有正” 二 本(加上後得的“庚辰本”)纔是進入紅學的真開端。飲水思源,豈有不念之理?人傢批 我是“鬍適派”,當時害怕,想諱言或否認,如今再思,也夠可笑可愧了。
次後再講講他的仁厚高風。
詩曰:
肯將秘籍付何人,不問行蹤意至真。
誰似先生能信我,書生道義更堪珍。
下
“文似看 (kān) 山不喜平”。平鋪直敘最是索然而乏味、昏昏以催眠了。 但我行文至 此,真不知怎樣纔是 “起伏頓挫”、 “跌宕生姿”了——這實在不是“夢筆 生花”的事情。
寫鬍先生的大度,也可分為兩個階段而觀其大略,並非“單文孤證”可比。
從一開始,討論新發現的《懋齋詩鈔》內所表示的雪芹生卒年問題,鬍先生衹同意拙見的 一半 (卒年),而不贊成拙說之生年“雍正二年”說,理由是若生得那麽晚,“就趕不上繁華了” 。我即與之辯論,若依他的假設將生年提前五年(即康熙朝之末),那時曹傢已十分不幸,父 子相繼病亡,過繼一個幼侄勉支門戶,兩世孤孀,傢口零落,生計艱難——哪兒還有什麽“ 繁華”可趕?
適之先生不肯接受此言,而且後來連他表過同意的卒年(乾隆癸未)也撤銷了(仍主卒於壬午) 。當時我少年“氣盛”,說話莽撞,但他並未介意,依然和藹“對話”。
更有嚴重者,是我在文稿中譏諷了他的“白話文”的主張,批評他贊賞“程乙本”。這回措 辭更是太欠委婉,態度太不平和了。他的反應是衹將這一頁用紫色筆打了“×”,加了一句 批語,將稿寄還給我。此後也並無芥蒂的跡象可尋。
再講一層更為麻煩的“關係”。拙著《紅樓夢新證》創始於1947年,主體完成於1948年,稿 內涉 及鬍適名字之處,原是一概敬稱先生,亦無不恭之詞。學術見解略有分歧,從未觸傷交誼情 分。但到正式印製成書時,已是1953年之9月,這其間已然經歷了天翻地覆的革命變化。主 編者當然要把政治和思想意識的關,就將稿內的敬稱刪淨,建議加強對他的批評批判之詞。
其實,我想和鬍適“劃清界限”衹用這點兒辦法是不靈的——後來的運動中,“與鬍適的關 ”成為我所生地村鎮中的一樁特大政治案件,傢兄祜昌因與我合作校勘真本《紅樓夢》遭人 “告密”,說是寫作“反動的書”,與鬍適有“政治關係”,以致三次抄傢,書籍稿件片紙 無存,並且最後“掃地出門”!
與此成為“遙映”的情景發生在當時的“海外”。據後來傳悉:臺灣有一位人士,買了一部 《新證》送給鬍先生,意在“挑逗”——讓他看“周某批鬍”的地方,惹他的惱怒。 誰知, 鬍先生讀了此書,大加稱贊,卻要他再為代購幾部,以便分贈友人。他說:此書雖有“ 可以批評之處”,卻是一部好書。並雲:撰者的治學功力,令人佩服;是他的“一個好學 生 ”。(這句話,中央電視臺《讀書時間》節目邀我講《紅》時,曾於映出鬍適相片時特 以醒目字跡映出。)
再據我後來所見,他文章中敘及戚蓼生時,完全是采用了拙著中《戚蓼生考》的研究收穫。
這些事實,充分表明了他是有仁者之心的厚道人,不計較那些歷史造成的瑣末細故。若是一 個計較雞蟲得失、惟恐失一毫毛的器量狹小的卑流人物,就會“懷恨在心”,找個什麽“機 會”也要施以報復之計,方為稱懷快意。
從這一點,我可以進而說明一點:在我五六十年來有幸接觸交往的很多位鴻儒碩學中,稱量 其為人的氣度氣象、胸襟視野,我感到惟有鬍適之能夠得上一個“大”字。
這個“大”,就是中華文化上講的那個“博大精深”的大。這是個“形而上”的命題,並不 同於圖表數據——需要體會感悟,而不是“計算”。
我確以為,百年以來,與鬍先生同世的名流學者,都還於這個“大”上難與相比。多數是專 精於一科一門,兢兢自守,門庭不廣,抱負有限,成就表現也顯得區域廣狹遠遠不同。
也許我的估量偏高了吧?但我還是希望中國學者,應該有此“大”者纔行。
本文的標題是出於1987年鬍適之先生百年誕辰時我作的一首七律,其時我正在北美,周策縱 先生要到臺灣去參加紀念大會,便將此詩攜去(後來《傳記文學》曾有刊載)。記得那是1948 年的某日,由趙萬裏先生的引介,我到東廠鬍同一號鬍府上去拜會他。平生一面之緣,至今 已成為十分珍貴的歷史記憶。當我第二次再造府門時,啓扉迎客的是他的長公子,口稱傢父 事忙,已不及接談——我是專程送還“甲戌本”的,便將書函交付他手,作辭拱手而別。
我與鬍適之先生的緣分,至此告一段落。
我方纔說過:鬍先生之為人治學,堪當一個“博大精深”的大字。至於精深,是為另一標準 ,我不敢妄評如何了。記得見過一篇文章,說梁漱溟先生評論鬍先生的學術時,用了三個字 ,是“簡、顯、淺”。倘若如此則與精深即有距離了。
鬍先生的兩千萬字的著述我未讀過,並無資格發言;我衹能從他對待《紅樓夢》版本這個問 題上略略窺見他對文學與語言的識見與主張,因而感到他在這方面確實傷於簡淺了。
例如,在1982年以前的八十年的長時期,普通流行的“標準本”《紅樓夢》就是鬍先生自己 珍藏的“程乙本”的“化身”,鬍先生為之製序、考證,成為“經典”。但此本實是程、高 之輩偽續而又篡改前八十回大量文字的一個最壞的本子——即去真最遠的假“全本”。鬍先 生賞識此本而為之印製推廣於天下,理由衹是它改得“更白話化”了。至於文字的優劣美惡 ,情趣氣味的高下雅俗,他就一概置之毋論,“一視同仁”了。
我對這一點,特別敏感而難以“忍受”——也許是天性吧?我對朋友個別談心乃至在某種聚 會場合中,都不諱言這一點。我的駭俗(甚至傷衆)的話是:一個人連雪芹的原手筆與程、高 等人妄改偽加之文字的優劣都不能區辨,不能感受兩者的巨大而深刻的雲泥霄壤之別,則此 人有無可能(資格水平)來研究中國漢語文的文學,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問號。
難道大師如鬍適之,竟會如此嗎?
至於他在新文學運動中力倡“白話文”之有功,人人皆曉,何待煩言。可是我看到他對白話 與文言的“走極端”的態度,也深感詫異!
我時常疑念這一點:鬍先生把“文”、“白”機械地割離分裂,使之成為“絶對對立”,令 青 年人覺得“文”是極壞極可畏的“洪水猛獸”,避之惡之,惟恐不及——這對嗎?這“科學 ”嗎?這於中華大文化之發揚發展,有利還是有害?百年來學術界有識之士,深思熟慮過嗎?
事實上,衹要平心靜氣地好好學一點中華漢字語文的話,就會悟知:在我們幾千年的文化史 上,“文”、“白”不是像有人想象的那樣如同棋子,一邊純黑,一邊純白,兩邊是“仇敵 ”,“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這樣理會,我老實說(無法委婉含蓄),是可笑的。
這樣看待中華語文,是錯的,不科學的——對自己民族的語文是不曾好好學習認識過的。
“文學改良”(或“革命”)的命題是無可厚非的,誰也不會反對——小說、劇本、童話、兒 童故事……都該是“白話”——文學嘛。但事不止此。學術專著、政治文件、一封信札、一 個通知、一張請柬……依鬍先生,都絶對不可有一絲一毫“文”句。中華的“文各有體”的 明智科學的傳統,到此無人再講——真是千篇一律,NFDA6嗦無比!
這種“白話災”,人亦不思:寫個什麽,動輒“洋洋萬言”——這“萬言”的寫、抄、打、 印、校……最後的“刷”(印也),所費的白紙,所需的人力、時力、物力……簡直驚人 極了!
可是,誰也不來算算這筆驚心動魄的大賬!
這種後果,鬍先生自然是不曾想到,也不會以為是什麽可憂的“大事”吧。
其實,百姓口中天天說些“文言”,廣東方言簡直就是“文言”講話。
我開過玩笑:直到“打倒文言”的百年之後的今日,我接到的各種請柬百分之九十九最後一 句還是“敬請光臨”。這怎麽“白”起來呢?建議改寫成“恭敬地請求您渾身發亮地到來!” 這夠“白”嗎?
假使中華人所寫的“語文”都成了這種“改良”或“革命”的“現代新中國話”,我們還能 “活”得下去嗎?太可怕了吧?
我感念鬍適之先生的人品道義,與我對他的語文主張的態度完全是兩回事。我懷念他,是心 裏話,以前不便暢言。對他的語文主張有不同意見,也是心裏話,不說就不誠實。如果什麽 地方什麽人士藉此來別生是非,那就是道義、學術以外的事了。
鬍適之先生的博大、仁厚,是誰也歪麯不了的。
詩曰:
平生一面舊城東,宿草離離百載風。
長念有容方謂大,至今多士尚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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