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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全三國文 》
捲四十六·魏四十六
嚴可均 Yan Kejun
◎ 阮籍(三)
◇ 樂論
劉子問曰:「孔子云:『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夫禮者,男女之所以別,父子之所以成,君臣之所以立,百姓之所以平也;為政之具靡先於此,故安上治民莫善於禮也。夫金、石、絲、竹,鍾鼓管弦之音;幹、戚、羽、旄,進退俯仰之容有之何益於政,無之何損於化,而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乎?」阮先生曰:「善哉!子之問也。昔者孔子著其都乎,且未舉其略也。今將為子論其凡,而子自備詳焉。
夫樂者,天地之體,萬物之性也。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昔者聖人之作樂也。將以順天地之性,體萬物之生也。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陰陽八風之聲,均黃鍾中和之律,開群生萬物之情氣。故律呂協則陰陽和,音聲適而萬物類,男女不易其所,君臣不犯其位,四海同其觀,九州一其節,奏之圜丘而天神下降,奏之方嶽而地祗上應。天地合其德則萬物合其生,刑賞(一作「罰」。)不用而民自安矣。乾坤易簡,故雅樂不煩;道德平淡,故無聲無味。不煩則陰陽自通,無味則百物自樂。日遷善成化而不自知,風俗移易而同於是樂,此自然之道,樂之所始也。其後聖人不作,道德荒壞,政法不立,智慧擾物,化廢欲行,各有風俗。故造子(一作「始」。)之教謂之風,習而行之謂之俗。楚越之風好勇,故其俗輕死;鄭衛之風好淫,故其俗輕蕩。輕死,故有火舀、赴水之歌;輕蕩,故有桑間、濮上之麯。各歌其所好,各詠其所為,欲之者流涕,聞之者嘆息,背而去之,無不慷慨。懷永日之娛,抱長夜之嘆,相聚而合之,群而習之,靡靡無已,棄父子之親,馳君臣之製,匱(一作「遺」。)室傢之禮,廢耕農之業,忘終身之樂,崇淫縱之俗;故江淮之南,其民好殘;漳、汝之間,其民好奔。吳有雙劍之節,趙有扶琴之客。氣發於中,聲入於耳,手足飛揚,不覺其駭。好勇則犯上,淫放則棄親。犯上則君臣逆,棄親則父子乖;乖逆交爭,則患生禍起。禍起而意愈異,患生而慮不同。故八方殊風,九州異俗,乖離分背,莫能相通,音異氣別,麯節不齊。故聖人立調適之音,建平和之聲,製便事之節,定順從之容,使天下之為樂者莫不儀焉。自上以下,降殺有等,至於庶人,鹹皆聞之。歌謠者詠先王之德,ぽ仰者習先王之容,器具者象先王之式,度數者應先王之製;入於心,淪於氣,心氣和洽,則風俗齊一。
聖人之為進退ぽ仰之容也,將以屈形體,服心意,便所修,安所事也。歌詠詩麯,將以宣平和,著不逮也。鍾鼓所以節耳,羽旄所以製目,聽之者不傾,視之者不衰;耳目不傾不衰則風俗移易,故移風易俗莫善於樂也。故八音有本體,五聲有自然,其同物者以大小相君。有自然,故不可亂;大小相君,故可得而平也。若夫空桑之琴,雲和之瑟,孤竹之管,泗濱之磬,其物皆調和淳均者,聲相宜也。故必有常處;以大小相君,應黃鍾之氣,故必有常數。有常處,故其器(一作「氣」。)貴重;有常數,故其製不妄。貴重,故可得以事神;不妄,故可得以化人。其物係天地之象,故不可妄造;其凡似遠物之音,故不可妄易。《雅》、《頌》有分,故人神不雜;節會有數,故麯折不亂;周旋有度,故ぽ仰不惑;歌詠有主,故言語不悖。導之以善,綏之以和,守之以衷,持之以久;散其群,比其文,扶其天,助其壽,使去風能之偏習,歸聖王之大化。先王之為樂也,將以定萬物之情,一天下之意也。故使其聲平,其容和。下不思上之聲,君不欲臣之色,上下不爭而忠義成。夫正樂者,所以屏淫聲也,故樂廢則淫聲作。漢哀帝不好音,罷省樂府,而不知製正禮,樂法不修,淫聲遂起。張放淳於長驕縱過度,丙疆、景武當益(或作「富溢」。)於世。罷樂之後,下移逾肆。身不是好,而淫亂愈甚者,禮不設也。刑、教一體,禮、樂外內也。刑馳則教不獨行,禮廢則樂無所立。尊卑有分,上下有等,謂之禮;人安其生,情意無哀,謂之樂。車服、旌旗、宮室、飲食,禮之具也;鐘磬な鼓、琴瑟、歌舞,(《藝文類聚》四十無「歌舞」二字,疑此衍。)樂之器也。禮逾其製則尊卑乖,樂失其序則親疏亂。禮定其象,樂平其心;禮治其外,樂化其內。禮樂正而天下平。昔衛人求繁纓、麯縣而孔子嘆息,蓋惜禮壞而樂崩也。夫鍾者聲之主也。縣者鍾之製也。鍾失其製則聲失其主;主製無常則怪聲並出。盛衰之代相及,古今之變若一,故聖教廢毀則聰慧之人並造奇音。景王喜大鍾之律,平公好師延之麯,公卿大夫拊手嗟嘆,庶人群生踴躍思聞,正樂遂廢,鄭聲大興,《雅》、《頌》之詩不講,而妖淫之麯是尋。延所造傾城之歌,而孝武思女靡女曼之色;雍門作鬆柏之音,愍王念未寒之服。故猗靡哀思之音發,愁怨偷薄之辭興,則人後有縱欲奢侈之意,人後有內顧自奉之心;是以君子惡大凌之歌,憎北裏之舞也。昔先王製樂,非以縱耳目之觀,崇麯房之燕也。必通天地之氣,靜萬物之神也;固上下之位,定性命之真也。故清廟之歌詠成功之績,賓饗之詩稱禮讓之則,百姓化其善,異俗服其德。此淫聲之所以薄,正樂之所以貴也。然禮與變俱,樂與時化,故五帝不同製,三王各異造,非其相反,應時變也。夫百姓安服淫亂之聲,殘壞先王之正,故後王必更作樂,各宣其功德於天下,通其變,使民不倦。然但改其名目,變造歌詠,至於樂聲,平和自若。故黃帝詠雲門之神,少昊歌鳳鳥之跡,《鹹池》、《六英》之名既變,而黃鍾之宮不改易。故達道之化者可與審樂,好音之聲者不足與論律也。
舜命夔與典樂,教胄子以中和之德也:「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八音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又曰:「子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以出納五言。女聽!」夫煩手淫聲,汨湮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言正樂通平易簡,心澄氣清,以聞音律,出納五言也。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後德讓,下管鞀鼓,合止車吾攵,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言天下治平,萬物得所,音聲不嘩,漠然未兆,故衆官皆和也。故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言至樂使人無欲,心平氣定,不以肉為滋味也。以此觀之,知聖人之樂和而已矣。自西陵、青陽之樂皆取之竹,聽鳳凰之鳴,尊長風之象,采大林之(缺,)當時之所不見,百姓之所希聞,故天下懷其德而化其神也。夫雅樂周通則萬物和,質靜則聽不淫,易簡則節制令(一作「全」。)神,靜重則服人心:此先王造樂之意也。自後衰末之為樂也。其物不真,其器不固,其製不信,取於近物,同於人間,各求其好,恣意所存,閭裏之聲競高,永巷之音爭先,童兒相聚以詠富貴,芻牧負載以歌賤貧,君臣之職未廢,而一人懷萬心也。當夏後之末,興(一作「輿」。)女萬人,衣以文綉,食以糧肉,端噪晨歌,聞之者憂戚,天下苦其殃,百姓傷其毒。殷之季君,亦奏斯樂,酒池肉林,夜以繼日;然咨嗟之音未絶,而敵國已收其琴瑟矣。滿堂而飲酒,樂奏而流涕,此非皆有憂者也,則此樂非樂也。當王居臣之時,奏新樂於廟中,聞之者皆為之悲咽。桓帝聞楚琴,凄愴傷心,倚而悲,本作「倚房」,從《續漢·五行志》註、《藝文類聚》四十四改,又《御覽》五百七十七作「倚戶」、五百七十九作「倚痹」。慷慨長息曰:「善哉乎!為琴若此,一而已足矣。」順帝上恭陵,過樊衢,聞鳥鳴而悲,泣下橫流,曰:「善哉鳥鳴!」使左右吟之,曰:「使絲聲若是,豈不樂哉!」夫是謂以悲為樂者也。誠以悲為樂,則天下何樂之有?天下無樂,而有陰陽調和,災害不生,亦已難矣。樂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氣不入,天地交泰,遠物來集,(《初學記》「遠」作「百」。)故謂之樂也。今則流涕感動,噓唏傷氣,寒暑不適,庶物不遂,雖出絲竹,宜謂之哀,柰何俯仰嘆息,以此稱樂乎!昔季流子嚮風而鼓琴,聽之者泣下沾襟,弟子曰:「善哉鼓琴!亦已妙矣。」季流子曰:「樂謂之善,哀謂之傷;吾為哀傷,非為善樂也。」以此言之,絲竹不必為樂,歌詠不必為善也;故墨子之非樂也。悲夫!以哀為樂者,鬍疵玄耽哀不變,故願為黔首;李斯隨哀不返,故思逐狡兔。嗚呼!君子可不鑒之哉?」(本集,又略見《續漢·五行志》註,《藝文類聚》四十,又四十四,《初學記》十五,《御覽》三百九十二、五百七十七、五百七十九)
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琴瑟之體,間遼而聲埤。(《文選》嵇康《琴賦》註。)
◇ 大人先生傳
大人先生蓋老人也。不知姓字。陳天地之始,言神農、黃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數。嘗居蘇門之山,故世鹹謂之。閑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萬裏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傢,運去勢ㄨ,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之。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也。先生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遊賢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遺其書於蘇門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一作「則」。)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鹹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慄慄。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禮是剋,手執圭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王,牧養百姓,退營私傢,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緻,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發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或作「笑」。)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由自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於是大人先生乃然而嘆,(一作「笑」。)假雲霓應之曰:「若之雲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製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將為汝言之。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鹹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絶,進求利以喪身,營爵賞而傢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之中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之內,亦何異夫虱之處中乎?悲夫!而乃自以為遠禍近福,堅無窮也;亦觀夫陽烏遊於塵外,而鷦鷯戲於蓬芰,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餘乎?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來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也(一作「已」。)有,汝之茅土,將誰與久?是以主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希情乎世,係纍於一時?來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昔者天地開闢,萬物並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天,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從製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馳此以奏除,故循(一作「滔」。)滯而不振。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驅天下以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散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今吾乃飄遙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翰飧湯𠔌,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異之,忄亢愾者高之。其不知其體,不見其情,猜耳其道,虛偽之名,莫識其真,弗達其情,雖異而高之,與響之非怪者,衊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內,而萬物運於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乎有宗。(或作「宋」。)扶搖之野,有隱士焉,見之而喜,自以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見而舒憤也。上占質樸淳厚之道已廢,而末枝遺華並興。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殞性亡軀,吾不忍見也。故去而處茲,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安期逃乎蓬山,角李潛乎丹水,(一作「山」。)鮑焦立以枯槁,萊維去而死,亦由茲夫!吾將抗志顯高,遂終於斯,禽生而獸死,埋形而遺骨,不復反餘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齊,與夫子同之。」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塵,傾雪蓋以蔽明,倚瑤廂而徘徊,總衆轡而安行,顧而謂之曰:「太初真人,惟天之根。專氣一志,萬物以存。退不見後,進不睹先。發西北而造製,啓東南以為門。微道而以德久娛樂,跨天地而處尊。夫然成吾體也。是以不避物而處,所睹則寧;不以物為纍,所則成。彷徉足以舒其意,浮騰足以逞其情。故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若夫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伊禽生而獸死,尚何顯而獲榮?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妄生,要求名以喪體,誠與彼其無詭,何枯槁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將去子矣。」乃揚眉而蕩目,振袖而撫裳,令緩轡而縱策,遂風起而云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岩石之下,懼不終夕而死。
先生過神宮而息,漱吳泉而行,回乎而遊覽焉。見薪於阜者,嘆曰:「汝將焉以是終乎哉?」薪者曰:「是終我乎?不以是終我乎?且聖人無懷,何其哀?夫盛衰變化,常不於茲,藏器於身,伏以俟時。孫刖足以擒龐,睢折脅而乃休。百裏睏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既顛倒而更來兮,固先窮而後收。秦破六國,並兼其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誇盛色,崇靡麗,鑿南山以為闕,表東海以為門。門萬室而不絶,圖無窮而永存。美宮室而盛帷,擊鍾鼓而揚其章。廣苑囿而深池沼,興渭北而建鹹陽。麗木曾未及成林,而荊棘已叢乎阿房。時代存而迭處,故先得而後亡。山東之徙虜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視之,窮達詎可知邪?且聖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木根挺而枝遠,葉繁茂而華零,無窮之死猶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營!」因嘆而歌曰:「日沒不周西,月出丹淵中。陽精蔽不見,陰光代為雄。亭亭在須臾,厭厭將復東。離合雲霧兮,往來如飄風。富貴俯仰間,貧賤何必終?留侯起亡虜,威武赫夷荒。召平封東陵,一旦為布衣。枝葉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從命升,失勢與時ㄨ。寒暑代徵邁,變化更相推。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推茲由斯理,負薪又何哀!」先生聞之,笑曰:「雖不及大,庶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霄兮日月聵,我騰而上將何懷?衣弗襲而服美,佩弗飾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誰識吾常?」
遂去而遐浮,肆雲輿,興氣蓋,徜徉回翔兮漭漾之外。建長星以為旗兮,擊雷霆之石康石蓋。開不周而出車兮,出(一作「步」。)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顧兮,望崇山而回邁。端餘節而飛旃兮,縱心慮乎荒裔。擇(或作「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邁。棄世務之衆為兮,何細事之足賴。虛形體而輕舉兮,精微妙而神豐。命夷羿使寬日兮,召忻秋使緩風。攀扶桑之長枝兮,登扶搖之隆崇。躍潛飄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遺衣裳而弗服兮,服雲氣而遂行。朝造駕乎湯𠔌兮,夕息馬乎長泉。時崦嵫而易氣兮,輝若華以照冥。左朱陽以舉麾兮,右玄陰以建旗。變容飾而改度,遂騰竊以修徵。
陰陽更而代邁,四時奔而相。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樂乎久留。驚風奮而遺樂兮,雖雲起而忘憂。忽電消而神兮,歷寥廓而遐遊。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壓前進於彼兮,將步足乎虛州。掃紫宮而陳席兮,坐帝室而忽會酬。萃衆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樂啾啾肅肅,洞心達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反,慮大而志矜。局(或作「粵」。)大人微而弗復兮,揚雲氣而上陳。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體雲氣之暢兮,服太清之淑真。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豔溢其若神。華姿燁以俱發兮,采色煥其並振。傾玄髦而垂鬢兮,曜紅顔而自新。時曖逮而將逝兮,風飄遙而振衣。雲氣解而霧離兮,靄奔散而永歸。心惝惘而遙思兮,眇目而弗。揚清風以為旗兮,翼旋軫而反衍。騰炎陽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驅玄冥以攝堅兮,蓐收秉而先戈。句芒奉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儔而獨立。倚瑤廂而一顧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霓旌飄兮雲旗,靄樂遊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被發飛鬢,衣方離之衣,繞紱陽之帶,含奇芝,嚼甘華,翕浮霧,飧霄霞,興朝雲,春風,奮乎太極之東,遊乎昆侖之西,遺轡ㄨ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悵爾若忘,慨然而嘆。曰:「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世之賤乎茲哉!故與世爭貴,貴不足尊;與世爭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絶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姑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遂舒。飄遙於四運,翻翺翔乎八隅。欲從肆而仿佛,浣漾而靡拘。細行不足以為毀,聖賢不足以為譽。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製物以永居。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許不足以為匹,陽丘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並容!激八風以揚聲,躡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兮,來雲氣以馭飛竜。專上下以製統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鬍足以纍之哉!故提齊而楚,挈趙而蹈秦,不滿一朝而天下無人,東西南北莫之與鄰。悲夫!子之修飾,以餘觀之,將焉存乎?於茲先生乃去之紛泱,莽軌氵勿洋,氵不衍溢歷,度重淵,跨青天,顧而覽焉,則有逍遙以永年。無存忽合,散而下臻。分離蕩,漾漾洋洋。飆涌(一作「踴」。)雲浮,達於搖光。直馳騖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無為之宮。太初何如?無後無先。莫究其極,誰識其根?邈渺綿綿,乃反復乎大道之所存,莫暢其究,誰曉其根?闢九靈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萬天而通觀,浴大始之和風。氵剽逍遙以遠,遵大路之無窮。遺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徑行。超蒙鴻而遠跡,左蕩莽而無涯,右幽悠而無方。上遙聽而無聲,下修視而無章。施無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崔巍高山勃玄雲,朔風橫厲白雪紛,積冰若陵寒傷人。陰陽失位日月ㄨ,地坼石裂林木摧,大冷陽凝寒傷懷。陽和微弱隆陰竭,海凍不流綿絮折,呼翕不通寒傷裂。氣並代動變如神,寒倡熱隨害傷人,熙與真人懷大清。精神專一用意平,寒暑勿傷莫不驚,憂患靡由素氣寧。浮霧凌天恣所經,往來微妙路無傾,好樂非世又何爭,人且皆死我獨生。真人遊,駕八竜,曜日月,載雲旗,徘徊,樂所之。真人遊,太階夷。□原闢,天門開。雨蒙蒙,風川川。登黃山,出棲遲。江河清,洛無埃。雲氣消,真人來。真人來,惟樂哉!時世易,好樂ㄨ。真人去,與天回。反未央,延年壽。□獨敖,世望我,何時反。超漫漫,路日遠。
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遊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鴝鵒不逾濟,洛不渡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區域,又況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
◇ 搏赤猿帖
僕不想爾夢搏赤猿,其力甚於貔虎,良久反覆。餘乃觀天,背地,睹穹,亦當不爽。但僕之不達,安得不憂?吉乎?執我。兇乎?詳告。三月,阮籍白繇君。(李懷琳《七賢帖)
◇ 孔子誄
養徒三千,升堂七十。潛神演思,因史作書。考混元於無形,本造化於太初。(《御覽》一)
◇ 吊某公文
瀋漸荼酷,仁義同違。如何不吊,玉碎冰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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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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