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46節:不能立即實行      季羨林 Ji Xianlin

  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張"母病速歸"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我現在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哈姆萊特問的是tobeornottobe,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我沒有法子求簽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個究竟,我於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我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綫桿,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我閉眼又睜眼反復了不知多少次。有時能看到電綫桿,則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心中則一懼。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我到了濟南。
  到了傢中,我纔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傢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乡來到了濟南,傢中衹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衹,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麽過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裏去了?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我痛悔自責,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殺,追隨母親於地下。但是,母親還沒有埋葬,不能立即實行。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幅輓聯:
  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
  為母子一場,衹留得面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
  對仗談不上,衹不過想聊表我的心情而已。
  叔父嬸母看着苗頭不對,怕真出現什麽問題,派馬傢二舅陪我還鄉奔喪。到了傢裏,母親已經成殮,棺材就停放在屋子中間。衹隔一層薄薄的棺材板,我竟不能再見母親一面,我與她竟是人天懸隔矣。我此時如萬箭鑽心,痛苦難忍,想一頭撞死在母親棺材上,被別人死力拽住,昏迷了半天,纔醒轉過來。擡頭看屋中的情況,真正是傢徒四壁,除了幾衹破椅子和一隻破箱子以外,什麽都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母親這八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嗎?我又不禁悲從中來,痛哭了一場。
  現在傢中已經沒了女主人,也就是說,沒有了任何人。白天我到村內二大爺傢裏去吃飯,討論母親的安葬事宜。晚上則由二大爺親自送我回傢。那時村裏不但沒有電燈,連煤油燈也沒有。傢傢都點豆油燈,用棉花條搓成燈捻,衹不過是有點微弱的亮光而已。有人勸我,晚上就睡在二大爺傢裏,我執意不肯。讓我再陪母親住上幾天吧。在茫茫百年中,我在母親身邊衹住過六年多,現在僅僅剩下了幾天,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終天了。於是,二大爺就親自提一個小燈籠送我回傢。此時,萬籟俱寂,宇宙籠罩在一片黑暗中,衹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仿佛閃出一絲光芒。全村沒有一點亮光,沒有一點聲音。透過大坑裏蘆葦的疏隙閃出一點水光。走近破籬笆門時,門旁地上有一團黑東西,細看纔知道是一條老狗,靜靜地臥在那裏。狗們有沒有思想,我說不準,但感情的確是有的。這一條老狗幾天來大概是陷入睏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麽忽然不見了?它白天到村裏什麽地方偷一點東西吃,立即回到傢裏來,靜靜地臥在籬笆門旁。見了我這個小夥子,它似乎感到我也是這傢的主人,同女主人有點什麽關係,因此見到了我並不咬我,有時候還搖搖尾巴,表示親昵。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這一條老狗。
  我孤身一個人走進屋內,屋中停放着母親的棺材。我躺在裏面一間屋子裏的大土炕上,炕上到處是跳蚤,它們勇猛地嚮我發動進攻。我本來就毫無睡意,跳蚤的幹擾更加使我難以入睡了。我此時孤身一人陪伴着一具棺材。我是不是害怕呢?不的,一點也不。雖然是可怕的棺材,但裏面躺的人卻是我的母親。她永遠愛她的兒子,是人,是鬼,都决不會改變的。
  正在這時候,在黑暗中外面走進來一個人,聽聲音是對門的寧大叔。在母親生前,他幫助母親種地,幹一些重活,我對他真是感激不盡。他一進屋就高聲說:"你娘叫你哩!"我大吃一驚:母親怎麽會叫我呢?原來寧大嬸撞客了,撞着的正是我母親。我趕快起身,走到寧傢。在平時這種事情我是絶對不會相信的。此時我卻是心慌意亂了。衹聽從寧大嬸嘴裏叫了一聲:"喜子呀!娘想你啊!"我雖然頭腦清醒,然而卻淚流滿面。娘的聲音,我八年沒有聽到了。這一次如果是從母親嘴裏說出來的,那有多好啊!然而卻是從寧大嬸嘴裏,但是聽上去確實像母親當年的聲音。我信呢,還是不信呢,你不信能行嗎?我糊裏糊塗地如醉似癡地走了回來。在籬笆門口,地上黑黢黢的一團,是那一條忠誠的老狗。
  我又躺在炕上,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兩衹眼睛望着黑暗,仿佛能感到自己的眼睛在發亮。我想了很多很多,八年來從來沒有想到的事,現在全想到了。父親死了以後,濟南的經濟資助幾乎完全斷絶,母親就靠那半畝地維持生活,她能吃得飽嗎?她一定是天天夜裏躺在我現在躺的這一個土炕上想她的兒子,然而兒子卻音信全無。她不識字,我寫信也無用。聽說她曾對人說過:"如果我知道一去不回頭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這一點我為什麽過去一點也沒有想到過呢?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這兩句話正應在我的身上,我親自感受到了;然而晚了,晚了,逝去的時光不能再追回了!"長夜漫漫何時旦?"我盼天趕快亮。然而,我立刻又想到,我衹是一次度過這樣痛苦的漫漫長夜,母親卻度過了將近三千次。這是多麽可怕的一段時間啊!在長夜中,全村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一點聲音,黑暗仿佛凝結成為固體,衹有一個人還瞪大了眼睛在玄想,想的是自己的兒子。伴隨她的寂寥的衹有一個動物,就是籬笆門外靜臥的那一條老狗。想到這裏,我無論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再想下去的話,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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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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