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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四十三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竜子捉鼉回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行者說《心經處》,大是可思。不若今之講師,記得些子舊講說,便出來做買賣也。今之講經和尚,既不及那猴子,又要弄這猴子怎的?
妖怪請阿舅暖壽,尚有渭陽之情,不比世人;若表兄弟反面,則與世人一般矣。】
【澹漪子曰: 天下之理,物極則反。前既有火雲洞紅孩兒非常之火矣,火之極,則變而為水;紅之極,則變而為黑。此理之必然者也。按黑水小鼉一難,在全部《西遊》中,似覺平平無奇,然亦必尋竜王,遣太子而後成功。可見學道之人,捍大魔難,捍小魔亦自不易,如不得其肯綮而冒昧從事,未免勞而無功,又安知小醜之不為勃敵也哉?
《西遊》以五行證道。其言山,則有黑風山、黃風洞、白虎嶺、火雲洞、青竜山種種之不同,不啻五色俱備;而於水,則僅見一黑水河。豈山有五行而水獨無五行耶?曰:水已居五行之一矣。天下凡水皆黑,而此處更以黑水稱者,全乎水之詞也;天下凡水未必皆黑,而此處獨以黑水稱者,異乎水之詞也。全乎水,則宜為真水;異乎水,則又疑非真水也。夫一車遲國也,而大小兩水夾之,此必非無所見而云然者矣。如急欲求其論,則請以一語暫應之曰: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那菩薩念了幾遍,卻纔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處,頸項裏與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兒時,莫想褪得動分毫,這寶貝已此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薩恐你養不大,與你戴個頸圈鐲頭哩。”那童子聞此言,又生煩惱,就此綽起槍來,望行者亂刺。行者急閃身,立在菩薩後面,叫:“念咒!念咒!” 那菩薩將楊柳枝兒,蘸了一點甘露,灑將去,叫聲“合!”衹見他丟了槍,一雙手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開不得手,拿不得槍,方知是法力深微。沒奈何,纔納頭下拜。
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敧倒,將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證道本夾批:放水不準,收水為難;受海中之水不難,收山上之水為難。如此神通,合讓菩薩。】對行者道:“悟空,這妖精已是降了,卻衹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衹拜到落伽山,方纔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師父去來!”行者轉身叩頭道:“有勞菩薩遠涉,弟子當送一程。”菩薩道:“你不消送,恐怕誤了你師父性命。”行者聞言,歡喜叩別。那妖精早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 且不題善菩薩收了童子。
卻說那沙僧久坐林間,盼望行者不到;將行李捎在馬上,一隻手執着降妖寶杖,一隻手牽着繮繩,出鬆林嚮南觀看,衹見行者欣喜而來。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麽去請菩薩,此時纔來!焦殺我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老孫已請了菩薩,降了妖怪。”行者卻將菩薩的法力,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道:“救師父去也!”
他兩個纔跳過澗去,撞到門前,拴下馬匹。舉兵器齊打入洞裏,剿淨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來。那呆子謝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裏?等我去築他幾鈀,出出氣來!”行者道:“且尋師父去。”
三人徑至後邊,衹見師父赤條條,捆在院中哭哩。沙僧連忙解繩,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師父吃苦了。”三藏謝道:“賢徒啊,多纍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將請菩薩,收童子之言,備陳一遍。三藏聽得,即忙跪下,朝南禮拜。行者道:“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如今說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即此是也。——教沙僧,將洞內寶物收了。且尋米糧,安排齋飯,管待了師父。那長老得性命全虧孫大聖,取真經衹靠美猴精。師徒們出洞來,攀鞍上馬,找大路,篤志投西。
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裏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衆,偏你聽見甚麽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傢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李本旁批:着眼。】【證道本夾批:如此說經,方是真實了義,不比俗僧口頭禪。】三藏聞言,默然沉慮道:“徒弟啊,我
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殷勤。
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衝開嶺上雲。
夜靜猿啼殊可嘆,月明鳥噪不堪聞。
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
行者聽畢,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衹是思鄉難息!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李本旁批:着眼。】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兇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不要惹大哥熱擦。且衹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也。”
【李本旁批:着眼。】師徒們正話間,腳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證道本夾批: 此事當是膀胱之水。】四衆停立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
層層濃浪,迭迭渾波。層層濃浪翻烏潦,迭迭渾波捲黑油。近觀不照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墨,滔滔千裏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飲,鴉鵲難飛。牛羊不飲嫌深黑,鴉鵲難飛怕渺彌。衹是岸上蘆蘋知節令,灘頭花草鬥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皆有相逢處,誰見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水怎麽如此渾黑?”八戒道:“是那傢潑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誰傢洗筆硯哩。”行者道:“你們且休鬍猜亂道,且設法保師父過去。”八戒道:“這河若是老豬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消頓飯時,我就過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衹消縱雲躧水,頃刻而過。”行者道:“我等容易,衹是師父難哩。”三藏道:“徒弟啊,這河有多少寬麽?”八戒道:“約摸有十來裏寬。”三藏道:“你三個計較,着那個馱我過去罷。”行者道:“八戒馱得。”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着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馱着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
師徒們在河邊,正都商議,衹見那上溜頭,有一人棹下一隻小船兒來。唐僧喜道:“徒弟,有船來了。叫他渡我們過去。”沙僧厲聲高叫道:棹船的,來渡人!來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雖不是渡船,我們也不是常來打攪你的。我等是東土欽差取經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們過去,謝你。”那人聞言,卻把船兒棹近岸邊,扶着槳道:“師父啊,我這船小,你們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兒原來是一段木頭刻的,中間衹有一個艙口,衹好坐下兩個人。三藏道:“怎生是好?”沙僧道:“這般啊,兩遭兒渡罷。”八戒就使心術,要躲懶討乖,道:“悟淨,你與大哥在這邊看着行李、馬匹,等我保師父先過去,卻再來渡馬。教大哥跳過去罷。”行者點頭道:“你說的是。”
那呆子扶着唐僧,那梢公撐開船,舉棹衝流,一直而去。方纔行到中間,衹聽得一聲響喨,捲浪翻波,遮天迷目。那陣狂風十分利害!好風:
當空一片炮雲起,中溜千層黑浪高。
兩岸飛沙迷日色,四邊樹倒振天號。
翻江攪海竜神怕,播土揚塵花木雕。
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兇如餓虎哮。
蟹鱉魚蝦朝上拜,飛禽走獸失窩巢。
五湖船戶皆遭難,四海人傢命不牢。
溪內漁翁難把鈎,河間梢子怎撐篙?
揭瓦翻磚房屋倒,驚天動地泰山搖。
這陣風,原來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着那唐僧與豬八戒,連船兒淬在水裏,無影無形,不知攝了那方去也。
這岸上,沙僧與行者心慌道:“怎麽好?老師父步步逢災,纔脫了魔障,幸得這一路平安,又遇着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們往下溜頭找尋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會水,他必然保師父負水而出。我纔見那個棹船的有些不正氣,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拖下水去了。”沙僧聞言道:“哥哥何不早說,你看着馬與行李,等我下水找尋去來。”行者道:“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脫了褊衫,札抹了手腳,輪着降妖寶杖,撲的一聲,分開水路,鑽入波中。大踏步行將進去。正走處,衹聽得有人言語。沙僧閃在旁邊,偷睛觀看,那壁廂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封了八個大字,乃是“衡陽峪黑水河神府”。【證道本夾批:以黑水河而有衡陽峪,亦是陰中之陽。】又聽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嚮辛苦,今日方能得物。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塊肉,便做長生不老人。我為他也等夠多時,今朝卻不負我志。”教:“小的們!快把鐵籠擡出來,將這兩個和尚囫圇蒸熟,具柬去請二舅爺來,與他暖壽。”【證道本夾批:必待和尚而後暖壽,萬一和尚不來,舅爺處不缺典乎?】沙僧聞言,按不住心頭火起,掣寶杖,將門亂打。口中駡道:“那潑物,快送我唐僧師父與八戒師兄出來!”唬得那門內妖邪,急跑去報:“禍事了!”老怪問:“甚麽禍事?”小妖道:“外面有一個晦氣色臉的和尚,打着前門駡,要人哩!”
那怪聞言,即喚取披挂。小妖擡出披挂,老妖結束整齊。手提一根竹節鋼鞭,走出門來,真個是兇頑毒象。但見:
方面圜睛霞彩亮,捲唇巨口血盆紅。
幾根鐵綫稀髯擺,兩鬢朱砂亂發蓬。
形似顯靈真太歲,貌如發怒狠雷公。
身披鐵甲團花燦,頭戴金盔嵌寶濃。
竹節鋼鞭提手內,行時滾滾拽狂風。
生來本是波中物,脫去原流變化兇。
要問妖邪真姓字,前身喚做小鼉竜。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門哩!”沙僧道:“我把你個無知的潑怪!你怎麽弄玄虛,變作梢公,架船將我師父攝來?快早送還,饒你性命!”那怪呵呵笑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師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請人哩!你上來,與我見個雌雄!三合敵得我啊,還你師父;如三合敵不得,連你一發都蒸吃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聞言大怒,輪寶杖,劈頭就打。那怪舉鋼鞭,急架相迎。兩個在水底下,這場好殺:
降妖杖、竹節鞭,二人怒發各爭先。一個是黑水河中千載怪,一個是靈霄殿外舊時仙。那個因貪三藏肉中吃,這個為保唐僧命可憐。都來水底相爭鬥,各要功成兩不然。殺得蝦魚對對搖頭躲,蟹鱉雙雙縮首潛。衹聽水府群妖齊擂鼓,門前衆怪亂爭喧。好個沙門真悟淨,單身獨力展威權!躍浪翻波無勝敗,鞭迎杖架兩牽連。算來衹為唐和尚,欲取真經拜佛天。
他二人戰經三十回合,不見高低。沙僧暗想道:“這怪物是我的對手,枉自不能取勝,且引他出去,教師兄打他。”這沙僧虛丟了個架子,拖着寶杖就走。那妖精更不趕來,道:“你去罷,我不與你鬥了。我且具柬帖兒去請客哩。”
沙僧氣呼呼跳出水來,見了行者道:“哥哥,這怪物無禮。”行者問:“你下去許多時纔出來,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尋見師父?”沙僧道:“他這裏邊,有一座亭臺,臺門外橫書八個大字,喚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我閃在旁邊,聽着他在裏面說話,教小的們刷洗鐵籠,待要把師父與八戒蒸熟了,去請他舅爺來暖壽。是我發起怒來,就去打門。那怪物提一條竹節鋼鞭走出來,與我鬥了這半日,約有三十合,不分勝負。我卻使個佯輸法,要引他出來,着你助陣。那怪物乖得緊,他不來趕我,衹要回去具柬請客,我纔上來了。”行者道:“不知是個甚麽妖邪?”沙僧道:“那模樣象一個大鱉;不然,便是個鼉竜也。”行者道:“不知那個是他舅爺?”
說不了,衹見那下灣裏走出一個老人,遠遠的跪下,叫:“大聖,黑水河河神叩頭。”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來騙我麽?”那老人磕頭滴淚道:“大聖,我不是妖邪,我是這河內真神。那妖精舊年五月間,從西洋海,趁大潮來於此處,就與小神交鬥。奈我年邁身衰,敵他不過,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奪去住了,又傷了我許多水族。我卻沒奈何,徑往海內告他。原來西海竜王是他的母舅,不準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我欲啓奏上天,奈何神微職小,不能得見玉帝。今聞得大聖到此,特來參拜投生,萬望大聖與我出力報冤!”行者聞言道:“這等說,四海竜王都該有罪。他如今攝了我師父與師弟,揚言要蒸熟了,去請他舅爺暖壽,我正要拿他,幸得你來報信。這等啊,你陪着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竜王捉來,教他擒此怪物。”河神道:“深感大聖大恩!”
行者即駕雲,徑至西洋大海。按筋鬥,捻了避水訣,分開波浪。正然走處,撞見一個黑魚精棒着一個渾金的請書匣兒,從下流頭似箭如梭鑽將上來,被行者撲個滿面,掣鐵棒分頂一下,可憐就打得腦漿迸出,腮骨查開,嗗都的一聲,飄出水面。他卻揭開匣兒看處,裏邊有一張簡帖,上寫着:
“愚甥鼉潔,頓首百拜,【證道本夾批:既往黑水河,不曰鼉圩,而曰鼉潔,何也?】啓上二舅爺敖老大人臺下:嚮承佳惠,感感。今因獲得二物,乃東土僧人,實為世間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爺聖誕在邇,特設菲筵,預祝千壽。萬望車駕速臨,是荷!”
行者笑道:“這廝卻把供狀先遞與老孫也!”正纔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一個探海的夜叉,望見行者,急抽身撞上水晶宮報大王:“齊天大聖孫爺爺來了!”那竜王敖順即領衆水族出宮迎接道:“大聖,請入小宮少座,獻茶。”行者道:“我還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竜王笑道:“大聖一嚮皈依佛門,不動葷酒,卻幾時請我吃酒來?”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吃酒,衹是惹下一個吃酒的罪名了。”敖順大驚道:“小竜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簡帖兒,遞與竜王。
竜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大聖恕罪!那廝是捨妹第九個兒子。因妹夫錯行了風雨,刻減了雨數,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徵丞相,夢裏斬了。捨妹無處安身,是小竜帶他到此,恩養成人。【李本旁批:好照管。】前年不幸,捨妹疾故,惟他無方居住,我着他在黑水河養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惡孽,小竜即差人去擒他來也。”行者道:“你令妹共有幾個賢郎?都在那裏作怪?”竜王道:“捨妹有九個兒子。那八個都是好的。第一個小黃竜,見居淮瀆;第二個小驪竜,見住濟瀆;第三個青背竜,占了江瀆;第四個赤髯竜,鎮守河瀆;第五個徒勞竜,與佛祖司鐘;第六個穩獸竜,與神宮鎮脊;第七個敬仲竜,與玉帝守擎天華表;第八個蜃竜,在大傢兄處,砥據太嶽。此乃第九個鼉竜,因年幼無甚執事,自舊年纔着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誰知他不遵吾旨,衝撞大聖也。”
行者聞言,笑道:“你妹妹有幾個妹丈?”【李本旁批:好譏。】敖順道:“衹嫁得一個妹丈,乃涇河竜王。嚮年已此被斬,捨妹孀居於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妻,如何生這幾個雜種?”敖順道:“此正謂‘竜生九種,九種各別。’”行者道:“我纔心中煩惱,欲將簡帖為證,上奏天庭,問你個通同作怪,搶奪人口之罪。據你所言,是那廝不遵教誨,我且饒你這次:一則是看你昆玉分上,二來衹該怪那廝年幼無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來,救我師父!再作區處。”敖順即喚太子摩昂:“快點五百蝦魚壯兵,將小鼉捉來問罪!”一壁廂安排酒席,與大聖陪禮。行者道:“竜王再勿多心,既講開饒了你便罷,又何須辦酒?我今須與你令郎同回:一則老師父遭愆,二則我師弟盼望。”
那老竜苦留不住,又見竜女捧茶來獻。行者立飲他一盞香茶,別了老竜,隨與摩昂領兵,離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賢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也。”摩昂道:“大聖寬心,小竜子將他拿上來先見了大聖,懲治了他罪名,把師父送上來,纔敢帶回海內,見我傢父。”行者欣然相別。捏了避水訣,跳出波津,徑到了東邊崖上。沙僧與那河神迎着道:“師兄,你去時從空而去,怎麽回來卻自河內而回?”行者把那打死魚精,得簡帖,見竜王,與太子同領兵來之事,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都立在岸邊,候接師父不題。
卻說那摩昂太子着介士先到他水府門前,報與妖怪道:“西海老竜王太子摩昂來也。”那怪正坐,忽聞摩昂來,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魚精投簡帖拜請二舅爺,這早晚不見回話,怎麽舅爺不來,卻是表兄來耶?”正說間,衹見那巡河的小怪,又來報:“大王,河內有一枝兵,屯於水府之西,旗號上書着‘西海儲君摩昂小帥’。”妖怪道:“這表兄卻也狂妄:想是舅爺不得來,命他來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領兵勞士?——咳!但恐其間有故。”教:“小的們,將我的披挂鋼鞭伺候,恐一時變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衆妖領命,一個個擦掌摩拳準備。
這鼉竜出得門來,真個見一枝海兵札營在右,衹見:
徵旗飄綉帶,畫戟列明霞。
寶劍凝光彩,長槍纓繞花。
弓彎如月小,箭插似狼牙。
大刀光燦燦,短棍硬沙沙。
鯨鰲並蛤蚌,蟹鱉共魚蝦。
大小齊齊擺,幹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誰敢亂爬喳!
鼉怪見了,徑至那營門前,厲聲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請。”有一個巡營的蠃蠃,急至中軍帳,報:“千歲殿下,外有鼉竜叫請哩。”太子按一按頂上金盔,束一束腰間寶帶,手提一根三棱簡,拽開步,跑出營去道:“你來請我怎麽?”鼉竜進禮道:“小弟今早有簡帖拜請舅爺,想是舅爺見棄,着表兄來的,兄長既來赴席,如何又勞師動衆?不入水府,札營在此,又貫甲提兵,何也?”太子道:“你請舅爺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嚮蒙恩賜居於此,久別尊顔,未得孝順。昨日捉得一個東土僧人,我聞他是十世修行的元體,人吃了他,可以延壽,欲請舅爺看過,上鐵籠蒸熟,與舅爺暖壽哩。”太子喝道:“你這廝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誰?”妖怪道:“他是唐朝來的僧人,往西天取經的和尚。”太子道:“你衹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妖怪道:“他有一個長嘴的和尚,喚做個豬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與唐和尚一同蒸吃。還有一個徒弟,喚做沙和尚,乃是一條黑漢子,晦氣色臉,使一根寶杖。昨日在這門外與我討師父,被我帥出河兵,一頓鋼鞭,戰得他敗陣逃生,也不見怎的利害。”
太子道:“原來是你不知!他還有一個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上方太乙金仙齊天大聖;如今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是普陀岩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善,與他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你怎麽沒得做,撞出這件禍來?他又在我海內遇着你的差人,奪了請帖,徑入水晶宮,拿捏我父子們,有‘結連妖邪,搶奪人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邊,交還了孫大聖,憑着我與他陪禮,你還好得性命,若有半個‘不’字,休想得全生居於此也!”那怪鼉聞此言,心中大怒道:“我與你嫡親的姑表,你倒反護他人!聽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間那裏有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來我水府門前,與我交戰三合,我纔與他師父;若敵不過我,就連他也拿來,一齊蒸熟,也沒甚麽親人,也不去請客,自傢關了門,教小的們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太子見說,開口駡道:“這潑邪!果然無狀!且不要教孫大聖與你對敵,你敢與我相持麽?”那怪道:“要做好漢,怕甚麽相持!”教:“取披挂!”呼喚一聲,衆小妖跟隨左右,獻上披挂,捧上鋼鞭。他兩個變了臉,各逞英雄;傳號令,一齊擂鼓。這一場比與沙僧爭鬥,甚是不同。但見那:
旌旗照耀,戈戟搖光。這壁廂營盤解散,那壁廂門戶開張。摩昂太子提金簡,鼉怪輪鞭急架償。一聲炮響河兵烈,三棒鑼鳴海士狂。蝦與蝦爭,蟹與蟹鬥。鯨鰲吞赤鯉,鯾鮊起黃(魚嘗)。鯊鯔吃鮆鯖魚走,牡蠣擒蟶蛤蚌慌,少揚刺硬如鐵棍,(魚昂)司針利似鋒芒。鱓鱑追白蟮,鱸鱠捉烏鯧。一河水怪爭高下,兩處竜兵定弱強。混戰多時波浪滾,摩昂太子賽金剛。喝聲金簡當頭重,拿住妖鼉作怪王。
這太子將三棱簡閃了一個破綻,那妖精不知是詐,鑽將進來;被他使個解數,把妖精右臂,衹一簡,打了個躘踵;趕上前,又一拍腳,跌倒在地。衆海兵一擁上前,揪翻住,將繩子背綁了雙手,將鐵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來。押至孫行者面前道:“大聖,小竜子捉住妖鼉,請大聖定奪。”
行者與沙僧見了道:“你這廝不遵旨令。你舅爺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養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別有遷用;你怎麽強占水神之宅,倚勢行兇,欺心誑上,弄玄虛,騙我師父、師弟?我待要打你這一棒,奈何老孫這棒子甚重,略打打兒就瞭瞭性命。你將我師父安在何處哩?”那怪叩頭不住道:“大聖,小鼉不知大聖大名。卻纔逆了表兄,騁強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見大聖,幸蒙大聖不殺之恩,感謝不盡。你師父還捆在那水府之間,望大聖解了我的鐵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來。”摩昂在旁道:“大聖,這廝是個逆怪,他極姦詐;若放了他,恐生惡念。”沙和尚道:“我認得他那裏,等我尋師父去。”
他兩個跳入水中,徑至水府門前。那裏門扇大開,更無一個小卒。直入亭臺裏面,見唐僧、八戒,赤條條都捆在那裏。沙僧即忙解了師父,河神亦隨解了八戒,一傢背着一個,出水面,徑至岸邊。豬八戒見那妖精鎖綁在側,急掣鈀上前就築,口裏駡道:“潑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饒他死罪罷。看敖順賢父子之情。”摩昂進禮道:“大聖,小竜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師父,我帶這廝去見傢父;雖大聖饒了他死罪,傢父决不饒他活罪,定有發落處置,仍回覆大聖謝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領他去罷。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謝。”那太子押着那妖鼉,投水中,帥領海兵,徑轉西洋大海不題。
卻說那黑水河神謝了行者,道:“多蒙大聖復得水府之恩!”唐僧道:“徒弟啊,如今還在東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爺勿慮,且請上馬,小神開路,引老爺過河。”那師父纔騎了白馬,八戒采着繮繩,沙和尚挑了行李,孫行者扶持左右,衹見河神作起阻水的法術,將上流擋住。須臾,下流撤幹,開出一條大路。【證道本夾批:阻水法甚妙!如此過河,勝流沙河之骷髏、通天河之白黿多矣。】師徒們行過西邊,謝了河神,登崖上路。這正是:
禪僧有救來西域,徹地無波過黑河。
畢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火性之發,須賴清淨之規,而歸正果,是性之害於內者,不可不知。此回水性之流,當藉真金之斷,而返本原,是性之流於外者,不可不曉。
篇首紅孩兒正性,起身看處,頸項手足都是金箍,莫能退得分毫,已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前此口鼻眼耳都皆出火,莫能”止得暴燥,是失誤覺察,善惡不分,而忽來一身之疾病;今者頸項手足都是金箍,已是見肉生根,是已醒悟,一念正定,而抹着自己之痛苦。靜中回思,能不嘆今是而昨非?撫衰自叩,當反悔前迷而後悟。噫!覺察到此,如一點甘露,灑盡塵埃,雙手合掌,緊抱當胸,更何有無情之火放出哉?
“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傾倒,將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蓋法所以除弊,弊去則法無用;船所以渡河,河過則船宜棄。淨瓶傾出海水,所以製頑野之性;海水仍歸淨瓶,所以化勉強之功。有為而入無為,良有深旨。其曰:“妖精已降,衹是野性不定.叫一步一拜,直拜到落伽山,方纔收法。”是頓悟之機,功以漸用,不到至清至淨之地,而不可休歇罷功。“五十三參拜觀音”,正以見養氣忘言,形色歸空,由勉強而抵於神化也。
“行者、沙僧放出八戒,解脫師父。”火性一化,而本來天真無傷無損,不特能出號山之厄難,而且可收火雲之寶物。古人所謂“火裏栽蓮”者,正是此意。雖然自古及今,修道者皆以養性為要着,能強製火性者,百中間有一二;能強伏水性者,千中未見其人。何則?火性上炎,為禍最烈,其退亦最速;水性下流,為害雖緩,其退亦最遲。夫上炎者一也,而下流者多端,無限情欲,無非水性之所生。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不動心”。“不惑”者,不為水性所惑;“不動”者,不為水性所動。古聖賢年四十而水性方化,則知水性為人生之大患。修道者,若不先將此物掃蕩幹淨,前途阻滯,大道難成。故仙翁緊接紅孩兒一案,提醒後人,言降火性之後,急須降水性也。
“三藏聞水聲而動心”,此未免又在有水處留神,而性復為水所引去,開門引盜矣。行者以《心經》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警之。是欲謹之於內,以祛其外耳。三藏又以功行難滿,妙法難收為念。此未免又在功行處留神,而性復為道所牽扯,思鄉難息矣。行者道:“功到自然成。”沙僧道:“且衹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此即《心經》無挂礙,無挂礙則無心,無心則“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裏施功”。不求速效,可以深造而自得。彼三藏聞水聲而驚心,因功行而生心。驚心生心,即不能死心;不能死心,則心隨物轉,性為物移。虛懸不實,何以能三三功滿,到得如來地位?《了道歌》雲:“未煉還丹先煉性,未修大藥且修心。性定自然丹信至,心靜然後藥苗生。”此中滋味,可與知者道,難為不知者言。三藏不能死心而生心,宜乎!
“師徒們正話間,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矣。”此黑水即昏愚流蕩之水,修道者不能死心蹋地真履實踐,即是為黑水河所擋。“上流頭,有一人掉下一隻小船兒”,係去清就濁之輩;“船兒是一段木頭刻的”,乃飄搖不定之物。去清就濁,飄搖不定,性相近而習相遠矣。隨風揚波,逐境遷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回頭,淬在孽河,無影無形,而莫知底止,可不畏哉?行者道:“我纔見那個掉船的有些不正氣,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拋下水去了。”不正氣,便是弄風,弄風即是情欲紛紛,隨溺其真。曰“纔見”者,猶言不到此無影無形之時,不見其陷之易溺之深也。若有能見到此處者,急須和光同塵,脫去牽連,利便手腳,直下主杖。一聲的撲進波浪,分開清濁之路,鑽研出個根由可也。
“衡陽峪”,陽氣受傷,係至陰之地;“黑水河”,源頭不清,乃至濁之流。沙僧駡妖怪弄懸虛,是駡其腳不踩實地;妖精笑和尚不知死活,是笑其心不辨是非。虛懸不實,是非不辨,棄真認假,以假傷真,昧本迷源;去西海真金所産之處,而陷於黑水之孽河;興妖作怪,自暴自棄,不以為辱,反以為榮;以愚為潔。自稱得世間之罕物,請客速臨,惟恐不至。愚莫愚於此,不潔莫過於此。謂之供狀,真供狀也;
西海竜王說出“捨妹第九個兒子,妹夫錯行了雨,被人曹官夢裏斬了,遺下捨甥,着在黑水河養性修真,不期作惡”一段情由,是明言棄天爵而要人爵,背正入邪,猶如在夢中作事,自取滅亡。若能鑒之於前,反之於後,從黑水孽河中養性修真,不為所溺,亦足消其前愆。不意有一等無知鼉怪,恣情縱欲,遂心所欲,外而作孽百端,內而妄想延年,搬運後天純陰至濁之物,古怪百端,無所不至。彼烏知此身之外還有一身,係先天太乙生物之祖氣,不着於有無,不落於形象,至無而含至有,至虛而含至實,得之者可以與天齊壽,超凡入聖也。
“太子提一根三棱簡”,是會三歸一,至簡之道;“鼉怪拿一條竹節鞭”,是節節不通,愚昧之行。“太子與妖怪爭鬥,將三棱簡閃了一個破綻”者,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也。“一簡而妖精右臂着傷”,何爭強好勝之有?“一腳而妖精跌倒在地”,何懸虛不實之有?“海兵一擁上前,繩子綁了雙手,鐵鎖穿了琵瑟骨,拿上岸來。”以正製邪,出孽水而登彼岸,何飄流不定之有?噫!衹此一乘法,餘二皆非真。一簡一腳,而水性之妖即製。彼一切去清就濁,昏愚先知,專在皮囊上作功夫者,適以繩綁鎖穿,自取其禍,何濟於事乎?
“西海”者,清水也;“黑河”者,濁水也。居清水者,以正而除邪;占濁水者,以假而傷真。以正除邪者,終得成功;以假傷真者,終落空亡。邪正分判,真假各別,是在乎天縱之大聖人,自為定奪耳。“太子捉鼉回海”,衆水已歸於真宗;“河神塞源止流”,道法早開其大路。從此內外淨潔,長途可登。故結曰:“禪僧有救來西域,徹地無波過黑河。”
詩曰:
水性漂流最誤人,生情起欲陷天真。
此中消息須看破,斷絶貪癡靜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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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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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 | 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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